許久的對峙之後,老者忽然麵色一緩,舉起茶杯,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緩緩開口道:“他的肩膀上,扛著整個郭家的將來,作為他的親生父親,更是郭家的家主,老夫難道不該知道他的一切麽?”


    “你錯了,”劉赫笑了笑,“而且是大錯特錯。”


    老者的臉上,第一次呈現出明顯的情緒波動,“老夫活了大半輩子,還是第一次有人說我錯了,而且還是大錯特錯。我倒想聽聽,我究竟錯在哪了?”


    “我記得你剛才用了一個詞,死性不改,對吧?”


    老者略一沉思,緩緩點了點頭。


    劉赫淡淡一笑,“打一開始,你就覺得他不該當個商人,他的商人身份,會讓你們郭家蒙羞,所以對於他的堅持,你才會用死性不改這個詞來解釋。”


    老者的神情相較之前平和了許多,又恢複了開始時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他盯著劉赫看了很久,中間曾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可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劉赫。


    “我們郭家是個大家族,能在潁川占據一席之地,是列祖列宗世代打拚的結果,不能斷送在老夫的手中。如果他真的成為了商人,那麽不光是他,就連他的兒子、孫子,就都不能再入朝為官了,我們郭家傳到我這一輩,也就算是徹底完了。”


    老者說這番話時,語調有些沉重。


    同為一家之主,在武林豪門陳家家主的身上,還有天下第一讀書人趙家家主身上,劉赫都曾感覺到那種將整個家族一肩挑起的沉重感,可在這位郭家家主的麵前,卻又似乎變得不值一提。


    與文魁和武魁不同,郭家在潁川,並不是獨拔頭籌,四大家族多少年來盤根錯節的恩怨糾紛,使得曆代家主自從接手自己的家族那天起,每日都是謹小慎微,如履薄冰。


    遠的不說,就說這座潁川郡,在四大家族的下麵,就有無數的世家豪門在一旁窺伺,都想將自家的姓氏,刻在這天一閣三樓雅間的門楣上,一旦讓他們抓住機會,對於那個被從寶座上拉下來的家族,就將會是一場滅頂之災。


    這些道理,劉赫都明白,可他仍是覺得眼前這位老人,錯了。


    “從始至終,你考慮過他的感受麽?”相視無言許久之後,劉赫忽然開口說道。


    “你還沒有孩子吧?”老者反倒問了一個讓劉赫有些措手不及的問題,“這天底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爹娘?”


    劉赫仔細琢磨了一會,釋然一笑,整個人突然放鬆了下來,靠在椅背上,笑著說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們郭家既然是潁川的四大家族之一,想必也是人丁興旺,幹嘛非揪著他不放?就不能在你們郭家的年輕人中再挑一個好苗子培養培養麽?”


    提及此事,老者忽然麵色鐵青,沉聲道:“讀書也好,做官也罷,靠的都是天賦和悟性,不是隨隨便便選出一人,就可以勝任的。”


    劉赫笑著點了點頭,“倒也是這個理,不過話又說迴來,你們郭家年輕一輩,少說也得有幾十人吧,裏麵就沒有一個比他更有天賦的?”


    老者沉默許久,說出了一句讓劉赫震驚到無以複加的話。


    “倘若奉孝還在,我又何苦為難於他。”


    從來到天一閣的三樓,看到四大家族的名牌開始,劉赫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到底朝中的哪位重臣是郭家的後人。


    直到聽到老者的這句話,劉赫才終於想起了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郭嘉,郭奉孝。


    那一刻,劉赫好像突然體會到了老者的心酸和無奈,一個無人在朝為官的家族,能夠支撐到今天,全都要仰仗於這位老人。


    而老人曾經仰仗的,正是被譽為鬼才的大謀士,郭奉孝,也是曹操身邊最信賴的親信。


    自從投入曹操帳下,郭嘉率獻奇策,天下無敵的呂布,正是中了郭嘉的計,才最終被曹操所擊敗。


    官渡之戰時,郭嘉先是建議曹操穩住南方的劉表,又用以退為進之計,分化了袁紹的三個兒子,使其互相爭鬥,最終曹操能一舉北上,占據袁紹的地盤,郭嘉可謂是立下了頭功。


    在這之後,郭嘉又隨曹操北征烏桓,這一戰也成為了曆史上兵貴神速、奇兵製勝的經典戰例,而這一係列的謀劃,皆是出自於郭嘉的手筆。


    可也正是這一仗打的太快,也太急,連日的長途奔襲,再加上北方惡劣的天氣,郭嘉身染重病,於途中病逝。


    從此之後,曹操的帳下便少了一位神機妙算的大謀士,而郭嘉的離世,也讓曹操承受了起兵以來最慘痛的一次失利。


    赤壁之戰之後,倉皇而逃的曹操路過一條江邊,想起了當年郭嘉離世時,也是最終在江邊撒手人寰,不禁望而興歎,若奉孝在,不使孤有如此大失也。


    由此可見,曹操對於郭嘉的器重,而正是這份器重,使得郭嘉離世之後,他的家族,仍位列四大家族之中,沒有被其他家族趁機取而代之。


    如今的郭家一族,隻能靠著曹操念及舊情所施舍的一點點恩惠,才得以苟延殘喘至今。


    可老人明白,此時正值亂世,即使是那位極人臣的曹丞相,也隨時可能被他人所取代,到那時候,又有誰還能保得住郭家呢?


    “用族人的命換來的這張保命符,還能用多久呢?”老者長歎一聲,他雖然看著劉赫,卻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劉赫有些猶豫,他忽然覺得,錢專為了自己的想法,而置整個家族而不顧,或許有些自私。


    可那些家族為了自身的利益,而逼迫族中子弟幹他們不願去幹的事情,又何嚐不是一種自私的行為呢?


    “什麽四大家族,什麽書香門第,什麽世家豪門,我看就是一群賭徒,一群不要命的賭徒,”劉赫重重的歎了口氣,嘴角卻泛起一絲不屑,“你們將身家性命,全都壓在了族中後輩的身上,而他們,又將賭注壓在了各方勢力上,這麽個賭法,遲早有一天會輸得什麽也剩不下,連命都要搭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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