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百姓的這般反應,本來對說服百姓沒什麽信心的劉赫,頓時又覺得這事沒準有戲。


    如果壓根沒拿自己的話當迴事,恐怕這些百姓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沉默不語了,看來自己開出的條件對於這些逃到鬼見愁中避難的人來說還是十分有吸引力的。


    見到事情有轉機,劉赫決定趁熱打鐵,“大夥如果有什麽疑問,可以盡管提出來。”


    話音剛落,人群中就走出一個漢子。


    劉赫本來還很高興有人對自己的話有所反應,可當那漢子走近時,劉赫不禁大吃一驚。


    那漢子相貌平平,衣著打扮也很普通,在陣陣微風之下,他右手的衣袖竟然隨風飄起,顯然是少了一條手臂。


    獨臂漢子走到劉赫身前,卻一言不發,隻是冷冷的盯著劉赫,讓劉赫一陣頭皮發麻。


    過了許久,獨臂漢子才緩緩開口道:“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劉赫聽到獨臂漢子那冰冷的語氣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他沒有開口,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獨臂漢子冷笑一聲,抬起那條僅剩的左臂,轉身指向身後的人群。


    劉赫順著獨臂漢子所指的方向望去,人群之中站著一個拄著拐杖的青年,青年看上去有些靦腆,見劉赫向自己看過來,急忙低下頭去。


    “他爹被征兵,攻城的時候被派到最前麵,身中數十箭而死。征兵官給他娘報信的時候,本來十兩的撫恤銀子隻給了三錢,還順便把他哥也帶走了。他哥死的更慘,上戰場的第一天就被騎兵隊的戰馬踩成了肉泥,最可恨的是那騎兵隊根本就不是敵人,而且也不是在衝鋒陷陣的,隻是一群隻顧自己逃命的逃兵。征兵官又來了,還是留下三錢銀子,而且還要將他也帶走。他娘跪在征兵官的麵前苦苦哀求,卻被征兵官一腳踹翻在地。他忍無可忍,上前打了那狗官一頓,結果那狗官懷恨在心,當日就帶著人來到他家,活生生打斷了他的腿,還一把火燒掉了他家的房子,他娘也一起被燒死在了裏麵。”


    青年聽到獨臂漢子講到這裏,突然抬起頭,一臉憤恨的望向劉赫,青年表情堅毅,眼眶卻已紅潤。


    獨臂漢子又指向另外一個神情呆滯的青年,“他和他哥住在相臨的兩個村子裏,中間隻隔著一條河。有一天,突然來了兩撥正在交戰的人馬在河的兩岸安營紮寨。村子被禍害的不成樣子,他和他哥也被強行征了兵役。他們兄弟二人就這樣被人用長槍頂著脊梁骨在戰場上兵戎相見。那天他在戰場上遇到了他哥,他哥一見到他就撲了過來,將他按到在地,還要拔刀相向。他問他哥為什麽,他哥告訴他隻要砍下敵方的一個首級,就可以被放走,不用再上戰場拚命。他實在想不通那個平時長兄若父的哥哥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哭著對他哥說,自己這邊也是這個規矩,可他從來沒想過對自己的親哥哥下手。他哥哥突然像小時候哄他的時候那樣伸出手來彈了彈他的腦門,然後笑著對他說,我就是知道你下不了手,然後就當著他的麵用刀抹了自己的脖子。血就那麽噴出來,噴在他臉上,平時連雞都沒殺過的他當時就拿起了刀,轉頭殺向身後那個逼自己兄弟骨肉相殘的什麽狗屁將軍,殺著殺著,他就殺紅了眼,直到力氣用盡昏死過去。等到他醒來從死人堆裏爬出來,想要將哥哥安葬的時候,他哥哥的屍首卻再也找不到了。”


    獨臂漢子越說情緒越激動,他伸出那隻唯一的左手,一把抓住劉赫的衣領。


    “你再看看我,我隻是摔在地上,不小心手碰到了縣官小妾的鞋,那狗官就當場叫人把我的整條右臂給剁了下來。可你知不知道,我之所以會摔倒,是因為替那狗官開道的人騎的馬,險些撞到我的孩子,我為了保護我的孩子,才被馬撞翻在地的。你說我們做過的事都可以既往不咎,可我隻想問你一句,我們究竟做錯什麽了?”


    兩人四目相對,劉赫卻無話可說。


    獨臂漢子鬆開劉赫的衣領,歎了口氣,語氣也平緩下來。


    “這鬼見愁裏雖然苦,可至少能讓我的老婆孩子活下去,哪怕是活的不痛快,也總比死了要好,你現在跟我說,換個地方重新生活,可以重新開始,其實我也想,我們所有人都想,可這種東西也隻能在腦子裏想想而已。從我們逃到這裏的那天開始,我們的一生就已經毀了,再去哪裏,都不可能重新開始了。”


    獨臂漢子說完,黯然的轉身而去。


    剛才還是一片嘈雜的百姓此時卻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跟在獨臂漢子身後轉身而去,沒有人再出言漫罵,他們的臉上充滿了意冷心灰,就算劉赫說的那個地方再好,他們也不會再有一絲期許,更不會再信這世道能讓他們重新開始。


    望著漸漸遠去的人群,劉赫愣愣出神,他沒有出言挽留,更不知該如何出言挽留。


    韋三走到劉赫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正所謂哀大莫過於心死,這些人雖然還活著,可他們的心卻早已死了,想讓他們相信你所說的,恐怕比平定這亂世還難啊。”


    劉赫感激的對韋三點了點頭,卻是一臉苦笑。


    這世上哪有什麽惡人雲集的鬼見愁,有的隻是眼前這座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百姓聚集而成的城寨罷了,而那些所謂的惡名,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有意為之的說辭。


    劉赫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這樣的一群人,可以一次又一次的抵禦官府的圍剿,因為這裏是他們最後賴以生存的避難所。那些軍官老爺到這裏,不過是走走形式的出兵剿匪而已,而他們則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活下去。


    事已至此,劉赫已經完全放棄了說服百姓離開的想法,因為他實在不忍心再去觸碰百姓深埋心底的那些傷心事,可有一件事,卻讓他一直耿耿於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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