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逃過一劫,楚國卻萬劫不複。張儀死後十年,楚懷王被秦昭襄王騙到武關,又被劫持到鹹陽,最後客死在秦國。楚懷王死後七十三年,秦滅楚。


    事後有人問孟子:張儀可以算是大丈夫吧?一怒而天下懼,安居而天下息。孟子說,這怎麽能叫大丈夫?居於仁,立於禮,行於義,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那才叫大丈夫!2


    沒錯,張儀確實不能叫大丈夫,隻能叫大騙子。


    但,張儀是騙子,並不等於別人也是;張儀不是大丈夫,也不等於別人就不是。


    比如馮(讀如歡)。3


    食客馮


    馮是穿著一雙草鞋去見孟嚐君的。4


    孟嚐君名田文,是齊威王的孫子,父親田嬰被封為郭靖君。張儀相秦後五年,田嬰去世,田文繼位,號為孟嚐君。孟嚐君是戰國四公子之首,其餘三位是趙國平原君趙勝,楚國春申君黃歇,魏國信陵君魏無忌。四公子的共同愛好,是把社會上閑散的士人,包括各國的逃犯都包養起來,叫養士。開養士風氣之先的就是孟嚐君,被養的士人則叫食客,馮就是其中之一。


    馮來時,孟嚐君照例親自接待。


    孟嚐君問:先生遠道而來,有什麽要教導田文的嗎?


    意思很清楚,是問馮有什麽本事。


    馮卻迴答:君上好客,在下又窮,因此前來投靠。


    這意思也很清楚:本人什麽能耐都沒有,就是來混飯吃的。於是孟嚐君安排他住在傳舍(下等宿舍)。


    十天後,孟嚐君向管事的問馮的狀況。管事的迴答說,馮先生確實太窮了,窮得隻剩下一柄劍。每天,他都彈著那劍唱:“長鋏(讀如夾,劍或劍把)歸來乎,食無魚!”孟嚐君就讓馮搬到幸舍(中等宿舍),有魚吃。馮還是不滿意,又彈著那劍唱:“長鋏歸來乎,出無輿!”孟嚐君又讓他住代舍(上等宿舍),出入有車。誰知馮並不領情,又彈著那劍唱:“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這就未免有些過分,所以孟嚐君心裏很不高興。不過,不高興歸不高興,對馮還是款待如故。


    馮卻繼續讓孟嚐君不高興。


    一年後,孟嚐君因為財政困難,需要有人到封地薛邑去處理債務。薛邑的人大多很窮,這事並不好做。下等宿舍管事的就說,住在上等宿舍的那位馮先生,樣子看上去能言善辯,年紀又比較大,派他去很合適。


    孟嚐君便把馮請來,問他能不能走一趟。


    馮說:諾。


    可是馮到了薛邑,卻把收來的十萬利息拿去買酒買肉,請那些欠債的人吃飯,還自作主張,免除了其中一部分人的債務。


    孟嚐君聞訊,把馮召迴,追問有無此事。


    馮說,有。如果不擺宴席,他們就來不齊,臣也就不可能知道他們的經濟狀況。至於哪些人的債券一把火燒掉,臣是核對過的。有還貸能力的,臣已約定了時間。


    孟嚐君說,田文由於自不量力,門下食客三千,入不敷出,捉襟見肘,這才請先生去收債。先生這樣做,田文的錢還收得迴來嗎?


    馮說:還不起錢的,再給他十年也還不起,反倒要欠更多的利息。他們最後的選擇,隻能是逃亡。那樣,君上的錢還是收不迴來,卻要背逼債的惡名。大家都沒好處的事情,為什麽要做?現在,我們燒掉的隻是永遠都收不迴的虛賬,換來的卻是君上仁厚愛民的美譽,不好嗎?再說了,臣下臨行前,君上吩咐買些家裏缺的東西迴來。君上家財萬貫,富可敵國,缺的不就是義嗎?


    孟嚐君很無語。


    事實證明,馮是對的。沒過多久,孟嚐君因為名氣大,能力強,功高蓋主,被齊王罷免。免去了國相職務的孟嚐君隻好離開國都,迴到自己的封地薛邑。但是,當他走到離薛邑還有一百裏地的時候,薛邑的民眾已經扶老攜幼,恭候在路旁了。於是孟嚐君感慨地說:先生為田文買的義,田文現在看見了。


    馮卻說,狡兔有三窟,也隻能做到免死。請讓臣為君上再築兩窟。


    於是馮向孟嚐君要了車子和活動經費,先跑到秦國對秦王說:現在天下最強的,是秦和齊。秦國強,齊國就弱;齊國強,秦國就弱。這叫雄雌之國勢不兩立,不可能同時並存的。


    秦王一聽,馬上坐直了身子:那該怎樣?


    馮迴答:把孟嚐君請來就行。齊國重於天下,全在孟嚐君。現在他被罷免,肯定心懷怨恨。他對齊國的情況又了如指掌。如果把他請來,齊國不就是王上的嗎?不過這事時不我待。一旦齊王醒悟,為之晚矣。


    秦王聽馮說得在理,就派出十輛車子帶一大筆錢去請孟嚐君。馮又搶先一步迴到齊國對齊王說:臣下聽說秦王要重金禮聘孟嚐君了!齊國和秦國,一方強,另一方就弱。王上何不趁秦使未到之時,趕快把孟嚐君穩住?


    齊王聽了,立即恢複孟嚐君的相位,還同意在他的封邑建立先王的宗廟。宗廟所在地,誰也不敢侵犯。民眾擁護,官複原職,宗廟在薛,孟嚐君三窟齊全。


    如此馮,難道隻是食客?


    也是生意人啊!


    商人呂不韋


    生意做得最大的,是呂不韋。5


    呂不韋很有商業天賦,他其實是用商業頭腦來玩政治的。“奇貨可居”這個成語,就是他的發明。


    那麽,誰是呂不韋眼中的奇貨?


    秦國的公孫異人。


    異人是秦昭襄王的孫子,安國君的兒子。他在自己二十多個兄弟中,排行不前不後,還是庶出,生母也不招父親待見,因此被打發到趙國做人質。這樣的人,明明是沒人稀罕的滯銷品,怎麽會是潛力股呢?


    呂不韋卻慧眼獨具。


    在呂不韋看來,奇貨可居這四個字,關鍵在可居。不可居,再值錢也沒意義。異人如果是太子,或嫡子,或長子,或生母得寵,固然價值連城前途無量,卻炙手可熱高不可攀。相反,正因為他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發配在趙國閑著也是閑著,呂不韋才有了進貨的可能。


    於是呂不韋問他老爹:種田的利潤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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