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用火、農耕、養蠶業和紡織業,都意味著生產力的進步。用火則熟食,農耕則粒食,養蠶則衣帛,紡織則衣布。因此,茹毛飲血,不吃糧食,不穿衣服,身披獸皮,不會蓋房子,都是落後的表現。至於文身和刺青,則是原始時代的風氣。所謂“被發文身,以象麟蟲”,15正說明這些民族還停留在生殖崇拜或圖騰崇拜階段,沒有跨入文明的門檻。


    文明是對野蠻的鎮壓,而這種進步是要有標誌的。對於華夏民族來說,這個標誌就是束發。因為對頭發的約束,即意味著對自己的約束,而且是道德的約束。因此,斷發和披發,都是不文明的,甚至不道德。赤身裸體和刺青文身,也如此。因為要顯露刺青和文身,就不能穿衣服;而如果一絲不掛,暴露無遺,則體麵何在,體統何存?


    蠻夷,豈非不開化的野蠻人?


    於是一種文化上的優越感,便在華夏民族心中油然而生。正是這種文化優越感,讓中原諸夏以居高臨下的態度看待周邊民族,包括蔑視楚。


    楚人的來曆,現在已經說不清了。所謂“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是靠不住的。司馬遷自己,也說他們“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比較靠得住的,是楚人的先君熊繹帶兵參加了武王伐紂的戰爭,被封在“楚蠻”,號稱“楚子”。子,未必就是子爵,反倒可能是“蠻夷之君”的意思。事實上《春秋》一書中,蠻夷或夷狄的酋長或國君,可是一律都稱為“子”的。


    由此可見,楚人雖然在西周初年就與中國發生關係,卻並不被看作諸夏。楚人自己,也以蠻夷自居。楚的國君熊渠和熊通,就公開說“我蠻夷也”。他們這樣說,目的是要稱王。因為華夏各國的國君,隻能稱公稱侯。能稱王的,隻有周天子。於是熊渠便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諡”。意思也很清楚:我們楚人既然是蠻夷,憑什麽要按照你們中國的規矩來?熊通則更不客氣,幹脆自稱武王,公然與周人的祖宗平起平坐,完全不把天下共主放在眼裏。16


    這樣看,尊王攘夷,楚也是重點打擊對象。他們來爭霸,豈非天大的笑話?


    可惜這是事實。


    我們知道,所謂“春秋五霸”,曆來就有各種說法。但無論哪種說法,都有齊桓公、晉文公和楚莊王。可見楚為春秋時期的霸主國,並無爭議。實際上春秋剛剛開始,中原諸夏就已經感到了楚國的威脅。為此,鄭國和蔡國在鄧(疑在今河南省漯河市境內)舉行了盟會。這時的鄭君是莊公。以鄭莊公之強,尚且懼楚如此,其他諸夏可想而知。17


    鄭莊公的恐懼是有道理的。因為這時的楚君,正是自稱武王的熊通。這時的楚國,則正蒸蒸日上。他們早已控製了漢水流域和長江中遊,視周邊小國和蠻族部落為盤中餐、囊中物,對中原沃土也垂涎三尺,覬覦已久。武王在世時,漢水沿岸姬姓諸國便被楚人吞並已盡。他的兒子文王繼位後定都郢城(今湖北省荊州市),又先後滅掉申國(薑姓,在今河南省南陽市)、鄧國(曼姓,在今湖北省襄陽市)、息國(姬姓,在今河南省息縣),征服蔡國(姬姓,此時在今河南省上蔡縣),把勢力範圍擴大到了鄭國的家門口。


    楚人似乎也不放過鄭國,因為鄭國是中原的樞紐和門戶。於是,從文王到成王,楚人五次伐鄭,非逼得他們跟自己親善不可。最後一次,鄭文公幾乎就要扛不住了,打算向楚國投降。想當年,鄭莊公與蔡國結盟,就是為了對付楚國。現在蔡國成了楚人的馬前卒,他們還能依靠誰?


    齊桓公。


    不戰而霸


    鄭國遭楚攻擊兩三個月後,齊桓公出手了。


    楚成王伐鄭,是在魯僖公三年(公元前657年)冬。第二年正月,齊桓公便聯合魯、宋、陳、衛、鄭、許、曹組成八國聯軍,浩浩蕩蕩殺了過來。他們的做法,仍然是“吃柿子揀軟的捏”,先拿投降了楚人的蔡國開刀。可憐那蔡,原本就是小國,當然不堪一擊。打敗了蔡國的聯軍乘勝前進,準備攻打楚國。


    楚成王聞訊,便派了一個大使去交涉。


    成王的照會很有名,是這麽說的──


    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何故?


    這話說得很客氣,很委婉,很文雅,也很強硬。所謂“風”,就是雌雄相誘。動物發情時,雌性會散發特殊的氣味,像風一樣,雄性聞到就跑過去了。所以楚國的照會,翻譯過來就是:君上您住在老北邊,寡人我住在老南邊。貴我兩國相距千裏,哪怕是牛和馬談戀愛,也跑不了那麽遠啊!沒有想到君上您卻大駕光臨,來到敝國,請問這是為什麽呢?


    顯然,這是在譴責齊國師出無名。齊國這邊,管仲卻代桓公迴答說,我們出兵,是得到了授權的。你們該進貢的茅草沒有到位,影響了王室的祭祀,所以寡人要來征討。昭王南巡到了漢水就沒有迴去,所以寡人要來問問。


    管仲的迴答貌似有理,其實不然。得到授權?請問誰授的?管仲說是召公奭(召讀如紹,奭讀如是)。授權給誰?管仲說是太公望,也就是薑太公。他們是什麽時候的人?周初。此刻是什麽時候?春秋。這個授權,是不是也太久了一點?更何況,有當今天子的授權嗎?沒有。


    攻打楚國的兩條理由,也站不住腳。沒錯,當時諸侯各國,名義上都對周天子有義務。楚國的義務,是進貢一種茅草,以便祭祀的時候用來濾酒。這種茅草很久沒有進貢,大約是可能的。但在春秋時期,許多諸侯都不怎麽把天子當迴事,這種事情也多了去,憑什麽專拿楚國開刀?至於周昭王,是西周第四任天子。他南巡來到漢水時,漢水的人很討厭他,就在過河的時候給了他一隻漏船。這事早已過去三百多年,齊國現在來算什麽賬?


    顯然,什麽“爾貢包茅不入”,什麽“昭王南征而不複”,都是借口。但在外交場合,不能把話說穿。於是楚使就說:過濾紙忘了送去,這是敝國寡德之君的罪過,今後豈敢不送?至於昭王為什麽沒有迴去,請問問漢水之濱好了。


    這就談不攏。隻能各自迴去,準備打。


    戰爭的準備用了兩三個月的時間。齊國的聯軍繼續前進,楚軍的統帥也來到陣前,並前去拜見齊桓公。桓公為了表示禮讓,下令聯軍從楚國的北塞陘(讀如刑,其地不詳),後退到召陵(其地亦不詳),並建議先搞一次閱兵式。


    於是兩人同坐一輛戰車檢閱部隊。


    退兵和閱兵,都是姿態。桓公的意思很清楚:隻要承認齊國是老大,事情都好商量。因此一開始,他就先唱高調,說這次起兵不過為了兩國永遠友好。楚帥也放低身段,說那正是寡君的願望。但,當桓公耀武揚威,聲稱“以此眾戰,誰能禦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時,楚帥就寸步不讓了。


    楚帥的迴答不卑不亢:君上如果以德服人,請問誰敢不服?如果一定要用武力,那麽本帥也可以稟告君上,我們楚國以方城山為城牆,以漢水為護城河。貴軍雖然人多勢眾,怕是沒有用武之地。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隻能各自算賬。


    齊國很清楚,楚國並不好惹。硬要開戰,至多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說不定還兩敗俱傷。楚國也很清楚,齊國要稱霸,是擋不住的,自己也沒資格爭,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最後,兩國簽訂盟約,各自收兵。


    盟約的內容並未載入史冊,已不可考。但楚人承認對周天子負有義務,承認“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供)給”,尊王的目的就達到了。楚人暫時不再對鄭國死纏爛打,放慢進犯中原的步伐,攘夷的目的也算達到。方方麵麵都交代得過去,齊桓公當然見好就收。18


    然而桓公的霸業之基,卻由此奠定。五年後,齊桓公在葵丘(其地當在今河南省蘭考縣)與宋、魯、衛、鄭、許、曹六國結盟,周襄王派人祝賀,史稱“葵丘之會”,是齊國稱霸的標誌。19


    顯然,沒有前麵的召陵之盟,就沒有後來的葵丘之會,因此前者曆來被看作桓公的得意之作,也被看作稱霸中原的經典案例。一百一十六年後,楚靈王征得晉國同意,召開諸侯大會意欲稱霸,仍表示要以召陵之盟為榜樣。20


    可惜,這榜樣十分經不起推敲。


    最值得注意的,是這次盟會,秦晉兩國都沒參加。這兩個超級大國缺席,霸主的地位和盟約的價值,便要大打折扣。說白了,齊桓公不過半壁江山的霸主。他的成就霸業,也有太多的機緣巧合。正如司馬遷所說,當時王室衰微,晉國內亂,秦穆公敬而遠之,楚成王又讓了一步。21所以齊桓的爭霸,其實是“不爭之霸”。真正的爭霸,是後來的晉楚兩國。那才是一部春秋史的主旋律。其間,包括宋襄公的圖霸業,秦穆公的霸西戎,都不過小插曲。


    那就來看晉楚之爭。


    真霸主晉文


    開創晉國霸業的,是文公。22


    如果說齊桓公是“不戰而霸”,那麽,晉文公便是“一戰而霸”。23這場戰爭,就是城濮之戰。這在春秋時期,當然不是第一次戰爭,卻是第一次大戰。但開戰和結局,卻似乎在計劃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易中天中華史第一部:中華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易中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易中天並收藏易中天中華史第一部:中華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