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裏克利,是可以相當於大禹或周公的。


    然而伯裏克利的待遇,卻比大禹和周公差得遠。作為公民,他沒有任何特權和享受,隻能跟其他人一起住在普通居民區裏,房子是土坯壘成的牆,坡式屋頂上蓋著赤陶的瓦片。作為民選的將軍,他也隻能聽命於公民大會。他甚至必須接受這樣的事實:出席公民大會受審,並判處巨額罰金和解除職務。


    這事發生在公元前430年,也就是伯裏克利發表“陣亡將士葬禮演說”的第二年。正是在這個著名的演講中,伯裏克利熱情洋溢地謳歌了雅典的民主製度,認為隻有這樣的製度才是最合理的。也隻有這樣的製度,才能保證希臘城邦的繁榮昌盛,希臘人民的幸福安康。他的演說是那樣的真誠和實在,完全沒有想到很快就會被自己讚頌的製度,一耳光打得滿地找牙。


    命運相似的還有丘吉爾。


    領導了反法西斯鬥爭的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也是在勝利之後被他的人民利用民主製度卸磨殺驢的。1945年7月,保守黨在英國大選中落敗。正在參加波茨坦會議的丘吉爾,隻能黯然神傷地走下舞台。據說,挨了當頭一棒的丘吉爾聞訊以後曾發表了這樣一句名言:偉大的民族對自己的偉大人物,總是忘恩負義的。


    丘吉爾此刻的心情,怕是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實際上,這正是古希臘作家普魯塔克評論伯裏克利的話。而且,我們還必須補充一句:這樣的民族,一定是崇尚民主的。事實上,隻有民主國家的公民,才會如此“忘恩負義”。更重要的是,也隻有這樣國家的公民,才能夠這樣做。


    因為民主的要義,就是“主權在民,政權民授”。


    是的,國家的公共權力不是哪個人的,也不是誰家裏的,而是全體人民的。是全體人民當中的每個人,都把自己的“私權利”部分地讓渡出來,這才共同組成和變成了“公權力”。使用公權力的執政者,隻是讓渡私權利之全體人民的代理人。故,他必須由人民選舉,得到授權;必須對人民負責,受到監督;還必須有一定的任期,通過選舉來換屆。終身製,必非民主。


    所以,民主國家的國民一定“忘恩負義”。他們固然看重你以前都做了什麽,做得如何,卻更關心你將來怎樣,想幹什麽。丘吉爾被取代,原因就在這裏。同樣,民主國家的國民也難免上當受騙。伯裏克利的下台,還有許多不怎麽樣的總統和總理的上台,便是如此。但,民主國家領導人的任期都有限製。因此,如果看走眼選錯人,有後悔藥可買。可見,民主是“可以糾正自己錯誤的製度”。也因此,它是目前“最不壞的製度”。


    這就是民主。它就是這個樣子,不管你喜不喜歡。


    君主的來曆


    與伯裏克利的可憐兮兮相反,埃及的法老儼然是神。


    古埃及人對法老的尊崇,今天看來近乎病態。當時官員和貴族最大的榮幸,是能夠匍匐在他麵前親吻他的腳印;最值得誇耀的,則是終身不曾挨過他的鞭撻。他的名字不能叫出聲來,因為據說裏麵有無法抗拒的魔力。他的王銜中有一隻鷹,那是太陽神的圖畫文字符號,就像中國太陽裏的“三足神鳥”。


    ◎這是埃及第一王朝四位法老的王銜,其中第一位納爾邁,也叫美尼斯,是兼並了上下埃及的人,古埃及最早的法老。這四位法老的王銜中都有鷹。


    鷹神荷魯斯原本是地方“保護神”,後來成為上下埃及共同的神。法老,就是國家保護神在人間的化身和代表,是“太陽神的兒子”,死後則成為諸神中的一個,就連入主埃及的希克索斯人也這麽說。這樣的權威當然毋庸置疑。隻是到了帝國的後期,挑戰中央的地方統治者才自稱“月亮神托特的兒子”。


    沒錯,君主製的要義,就是“主權在君,君權神授”。


    神的兒子當然要住進神殿。實際上,“法老”(pharaoh)本有“宮殿”之意。稱國王為法老,正如稱皇帝為“陛下”,稱王子為“殿下”。他們甚至死後都要住進宮裏,隻不過那宮殿叫“庇裏穆斯”,也就是金字塔。


    神有神廟,王有王宮,朝廷當然也就叫“廟堂”。


    但,君主並不是神,也不該是神。最早的君主,原本是部落的酋長。他們起先叫“尹”。尹,就是手上拿了根東西,甲骨文的字形跟“父”十分相像。


    ◎甲骨文的“尹”(《甲骨文編》甲一七一二)。


    ◎甲骨文的“父”(《續甲骨文編》乙九七一)。


    父,也是手上拿了根東西。隻不過尹手上拿的是“杖”,父手上拿的是“斧”。但有人說父拿的也是“杖”,還有人說父拿的其實是“炬”,因此是“繼往開來的領路人”,也就是“帶頭大哥”或“主心骨”。


    ◎埃及法老權杖。


    其實,父或尹,手上拿的是炬,是斧,是杖,都無所謂。因為不管他拿什麽,都意味著有“指揮權”。所以,炬也好,斧也好,杖也好,都是“指揮棒”。後來,變成“指揮刀”。再後來,變成“權杖”。


    與此同時,尹,也就變成了君主的“君”。


    ◎金文的“君”(天君鼎)。


    君,從尹從口,也就是部落王或大酋長在發號施令,聽命令的則是“族群”。群,原本是不能用來說人的。人多了叫“眾”,獸多了才叫“群”。[7]不過這是春秋以前的觀念。到戰國,君已經成為“人群”的領導者。但,群是“羊”字上麵一個“君”,說明“君”原本是牧羊人,比如“薑”或“羌”。堯舜聯盟中的部落酋長叫做“牧”(十二牧),不是沒有原因的。


    顯然,君,最早是勞動者,這就是氏族的族長;後來是領導者,這就是部落的酋長;最後才是國家的統治者,這就是國君,是侯、王、皇帝。


    作為勞動者和領導者的“君”,原本是一些具有個人魅力的人。他們是在族群披荊斬棘、篳路藍縷、刀耕火種、殺出重圍時脫穎而出的。策劃,則神機妙算;圍獵,則奮勇當先;迎敵,則指揮若定;農耕,則每每豐收。這樣的人,當然不難獲得族民由衷的尊敬和擁戴,成為當之無愧的領袖。他們甚至可能因為特殊的貢獻而在死後被尊為神,比如大禹。


    於是,“君”就變成了“主”。


    ◎甲骨文的“主”(甲一五○)。許慎《說文解字》解釋為“燈中火主”,也就是燈芯。


    主,原本是燈芯。[8]後來,卻變成了“主人”和“主宰”,甚至“救世主”。


    這是跟民主製完全不同的道路。


    殊途同歸


    道路的選擇有如航海,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海圖。


    東方各國選擇的都是君主製。而且,也都是先從部落(或部落聯盟)變成部落國家,然後從城市國家變成領土國家,最後從各自為政走向中央集權,變成王朝和帝國。


    最早建立了集權製的是埃及,這就是納爾邁(也叫美尼斯)的第一王朝。[9]然後是兩河流域,這就是薩爾貢的阿卡德王國和漢謨拉比的古巴比倫王國。印度的孔雀王朝和中國的大秦帝國則要晚得多(見附錄表2)。而且,印度的國王也不是神或“神的兒子”。他們屬於“刹帝利”,等級比“婆羅門”(祭司)還低。到阿育王時代,也就是中國的戰國末年,國王才自稱“諸神的寵愛者”。[10]


    中國的道路有所不同。


    中國的君主不是神,而是聖。他們是“天的兒子”,叫“天子”。天子是“人中之龍”,隻在天的麵前稱臣。當然,也沒有什麽祭司或教皇之類的人物,可以淩駕於他們之上。所以,中華帝國是最穩定和最完善的帝國,穩定到不可能被蠻族征服,也不可能在自己內部發生製度性的革命。


    海圖,確實是多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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