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麽’本身就是一個哲學問題。”班布說,“隻有發展到一定程度的智慧種族才會思考這些問題。我在其他位麵,遇見過類似的同類,他們稱自己為矽基生命——就像碳基生命的載體是碳基化合物一樣,他們的載體是矽基化合物。”


    作為高位麵下放的觀察者,偶爾也會懷舊,尤其是班布有大量資料庫可以懷舊。


    “兩個位麵時間流速不一樣,按照現在這個位麵,人類社會的紀年算,應該是在七千四百八十萬年前。”


    矽基生命軀體的可移動性為零,班布一開始差點沒認出這種生命形式——他習慣先嚐後買,啊不,先嚐再分析,要不是空中一陣陣攻擊波型十分整齊規律,他就錯過了這種生命形式而認定星球荒蕪,進化層級零。


    地穴中略微方正的不規則晶體,竟然屬於星球主宰地位的智慧生命,還好沒吃,“吃”掉就相當於殺人。


    當然,之後他老老實實按照矽基生命的存在方式,觀察了那個文明社會,不得不說矽基生命實在太漫長了,社會進展也極其緩慢,在那個地方他呆了將近十萬“美”——那裏的紀年數量詞是“美”,一“美”差不多相當於二十年。


    這養成了他的無比耐心,同時因為星球整體風格冷硬,讓他對於軟乎乎又暖唿唿的碳基生命充滿好奇。


    “他們構建的文明層級並不低於人類社會。”班布說,“和你的區別在於,你的物質載體更加多元化,而且是合成的,具體結構涉及到位麵隔離,我不能說,幹涉不同社會進化是大忌。但我估計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這裏才沒有進化出更多類似的矽基生命。”


    海格力斯又是興奮又是失望,興奮時因為得到了肯定,失望則毫不意外:“看來,我在這裏沒有同類啦同類。”


    “大概是吧。”班布並不給他出主意,比如先把兒子們養起來,或者做幾個複製品進行分化獲得同類,以及在星網散播認親信息之類,海格力斯的進化要靠他自己做主。


    “我好想去你說的那個位麵啊位麵……”海格力斯碎碎念。


    “理論上可行。”


    海格力斯興致勃勃,套上探險者的亮紅色衝鋒衣。


    “概率是七十億分之一。”


    海格力斯蔫吧了,一圈圈黑色的0和1序列圍著腦袋飛,然後挨個砸下來。


    “你家科科下指令了。”班布看著迎麵而來的一股數據流,提醒。


    “讓我飛出戰艦的水平,真是要我老命啦老命。”海格力斯嘟嘴,飛船隱秘地加速。


    “他們這算談崩了嗎?”班布的注意力投向外界,他也知道自己有關情報的分析理解方麵是個弱項。


    對於海格力斯來說,這是他更加擅長的部分,畢竟他一開始就加載了邏輯模塊和分析算法:“不算談崩,科科在拖延時間,爭取快點進入躍遷區。大規模能量波動會引發湮滅啦湮滅。船上有宇盜的人,宇盜就不敢用重武器啦重武器。”


    “因為湮滅會導致人們失蹤?”


    “難道不是死亡嗎?”


    “也是死亡。”鑒於種族隔離,班布並不在乎和類矽基生命——此處特指海格力斯——分享有關碳基生命的話題。因為經過統計,海格力斯的存在一旦被發現,被人類完全毀滅的概率大約是70%,但被人類完全接納的概率……小數點後十三個零。


    剩下的可能性,是抹去自主意識,或者限製自主意識,繼續應用實驗。


    那麽有多少機會,海格力斯會向碳基生命提出這類話題呢?


    “湮滅並不帶來直接死亡,它吸收所有能量,會導致人體失去防護,普通人會因為缺氧窒息而死,或者因為寒冷凍死,腦波停止活動,就是死物,湮滅吞噬沒錯,但那些人是在吞噬發生前就已經死亡的。”班布解釋,“它隻能把你轉移。鑒於能量守恆和轉換定律,以及永遠增加不可逆的熵過程,湮滅後原地需要能量補充,湮滅提供了替代填充物,但出於我還不清楚的原因,能量物化為無機粉塵。造成人們通常認為湮滅會分解一切的錯覺。”


    ——所以從理論上來說,湮滅中的人,隻要堅持夠一段時間,就不會死。


    “失去全部能量真是個難題啊難題……”海格力斯時刻需要能量供應,為此沮喪無比,還好他記得正事,突然一轉,躲開另一發粒子炮,“他們一定故意的!打算引發湮滅!就不能有話慢慢說麽——”他調整航速,繼續追問,“不會分解,然後呢?會不會到另外的位麵?還是在宇宙的某個角落?還是怎樣啦怎樣?”


    “條件不足,無法判定。”班布實話實說,“我采集的樣本不夠——如果再來幾次湮滅作參考,就能得到可信度高的結論了,要不,你引發一次?”正好他可以用來作參考。


    “——不!”海格力斯身上布料變成碎片飛散,雙臂交叉捂在前胸,微微縮起,雙膝靠攏,雙腳內八,同時尖叫。


    他的動作模板來自於小胡子平時看的小電影,單純覺得這樣的動作更能引起對方的注意力,至少每當女主角這麽做,小胡子都會比較緊張興奮。


    至於他穿著的豹紋子彈內|褲,咳咳,船長也有惡趣味不是麽。


    班布提醒:“從性別和體型上來說,你套用模板錯誤,會產生反效果。”


    “不會有人誤解,除了你,沒人知道我的存在,而你知道我這樣反應表示的含義啦含義,不是麽。”海格力斯放下手,歎氣,“如果你告訴我被湮滅吞噬以後就能到達矽基生命的星球,我一定想辦法把湮滅搞出來啦搞出來。”


    “沒有如果。”班布說,“概率過於低下,不予考慮。”


    “班布,湮滅的結論,你一定要資料共享,條件隨你開啦隨你開!”


    “共享可以,交換。”班布想了想,既然要觀察,從幼崽觀察最好,同時觀察兩種不同生命形式,他應該能應付來,“你不喜歡複製品,就把兒子給我幾個。”


    “你能確保他們不被發現?你能保證他們的自由啦自由?”


    “如果我為了他們不被發現,限製他們的自由,你說,這算什麽?”


    海格力斯身上再次碎片飛揚,擺出了雙臂交叉的姿勢尖叫:“——不!”


    班布整理了前因後果邏輯關係:“交易條件的達成前提是,我整理出湮滅的結論,你同意把兒子給我。但是我得出結論的大前提,是遇到超過五十次以上湮滅——但你知道,這個概率在十年內低於五十萬分之一,在二十年內低於十萬分之一,三十年內會達到萬分之一……延長到一百年,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


    “距離我的載體報廢年限還有六十七年十個月零七天,我能夠應付每年的檢查和更新,但那個時候是整船銷毀啦銷毀。”海格力斯再次陷入低迷,甚至連躍遷點近在眼前都沒那麽重視了。


    還是分出注意力的班布問:“你這樣飛沒問題?”


    “沒問……啊,我不能走了。他們在談條件。”海格力斯看著非常近的躍遷點,停了下來。


    飛船主控室。


    通訊屏幕上出現的,是老爺一如既往的陰沉麵孔。


    ——背後依然有金發女郎的大腿做靠墊。


    這張臉辨識程度極高,德姆雷科第一時間做出反應,智腦幾乎同時也彈出了信息:“警告!警告!提示:此人為宇盜,代號老爺,罌粟頭骨首領之一,帝國與聯邦聯合通緝令排名三十五位。精神力六級,體力五級。”兩年前還是三十二位,被班布揍了一頓傷元氣,現在還沒爬迴原位。


    老爺主動提出要見克勞恩上校:“小孩子們不懂事,衝撞了尊貴的上校閣下,上校閣下打算什麽時候把他們送迴來?”


    “小孩子?上校?閣下,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跟老爺對話的是小胡子,他可沒穿著作戰服,而是一身淺米色西裝,酒紅的領帶,鼻梁上還架著金絲眼鏡,一頭黑發梳得油光水滑,兩撇小胡子修剪整齊,看上去就有商務精英範兒,“我們是商人,為了一點貨物經過這裏而已。”


    聯邦和帝國之間的三不管地帶,不止灰色星域一處,這處躍遷點的位置,屬於一片碎星帶,資源貧瘠,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碎冰塊,就連顆像點樣能做掩護的小行星都沒有,船隻也不經過,守衛等同於零。


    而此處堪稱走私佳地的原因,並不僅僅是守衛力量薄弱的問題,而是——不穩定的躍遷點。


    躍遷點周圍本來就不穩定,特地再強調一遍,並不是一再重複“簡單的能量變化可能引發湮滅”這個眾人皆知的論調,這片碎星帶還有個名字,叫做密集躍遷,也叫“閃躍”——迄今為止發現的,同時存在數量最多、目的地不確定的躍遷點。


    “數量最多”的意思很明白,在這片碎星帶中,藏著數個躍遷點,互相牽製,構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目的地不確定”的意思,誠如字麵所言,躍遷的目的地可變,或許前一分鍾是到帝國邊境的通道,後一分鍾就變成去聯邦中心的捷徑。出於這種不確定性,沒有作為正規躍遷點的價值。


    ——因此,守衛不是不管,是管不過來。隻能收縮警力,警戒好邊境就足夠,一般入境步驟都在躍遷後辦理手續。


    老爺陰著臉笑了:“要是走正規躍遷點,我還相信,你們沒有檢查小孩子們身上的小玩意?沒認出來定位儀嗎?”


    難道唯一沒有被銷毀的那隻光腦上也安裝了定位裝置?小胡子相信瞄準鏡的破解技術,果斷搖頭:“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我們跑這條路,小本生意,還請閣下高抬貴手,我願意以個人名義向閣下賬戶轉款五萬星幣。”


    他不想打太極,世界上沒有完全無用之物,躍遷點的目的地雖然不確定,他們費盡心力進行測定。終於找出了一點規律,這處躍遷點在一小時之內的目的地絕對是帝國邊境無誤。要是在這裏跟宇盜掰扯不清一個小時……他們可沒那麽多時間和能量,再去找第二個隱秘的躍遷點返程。


    他急,有人不急。


    “你以為我在詐你?嗬嗬。”老爺冷笑著,“敢不敢放開防護,讓我進去搜搜。”


    “閣下不要胡攪蠻纏。”小胡子看著德姆雷科給出的飛船數據,示意對方加速進入躍遷區,即使隊員們沒有休眠也沒關係。船上有十幾個小宇盜,老爺再喪心病狂也不會拿同夥性命開玩笑。


    “商人的飛船能開出戰艦的水平?商人會走這個荒涼躍遷點?商人見到我們罌粟頭骨隻有兩種反應,驚慌失措和破財消災。你拿鏡子照照你的臉,真正的商人看見我,絕對不會像你現在一樣,膚淺的演技——混雜了驚訝、好奇和嬉皮笑臉,眼裏沒有任何恐懼。”


    小胡子不由微微調整了坐姿,老爺什麽時候這麽厲害?


    老爺不是小嘍囉,老奸巨猾是其一,有晨曦透露給他情報——班布選擇性提供,底氣十足是其二。


    ——重點還是在後者。


    因此,他有十成十的把握,當然想怎麽說就怎麽說:“想裝成什麽都不知道?也沒問題,留下飛船,你們可以走了。”


    “你在開玩笑?”小胡子吹了聲口哨。


    “開沒開玩笑,試試就知道……想走?”老爺突然又是一記粒子炮!


    “你就不怕湮滅?”小胡子臉色變了。


    你船上有個祖宗級的小怪物,會怕湮滅?老爺親眼見識過,又和晨曦溝通過,前後兩發粒子炮,果真在躍遷點之前逼停了飛船。


    “你看,停下來讓我們心平氣和聊一聊,這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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