颯颯冷風吹過。


    來勢洶洶一行人,化作石雕,嘴巴張得老大,幾乎能塞進我昨天討價還價用五文錢買的鹹鴨蛋。


    周氏夫妻揉揉眼,不敢置信,再揉揉眼,還是不敢置信。


    周老爺子為官多年,經驗老道,迴過神來,快步走去檢查,確認周韶抄的是《詩經?相鼠》,不是淫詩豔詞或春宮文,再次驚立當場,結結巴巴問管家:“他不是給鬼怪附身了吧?


    “老爺,你怎能這樣說自家孫兒?”管家也半信半疑地看了半響周韶,“要不,找個道士來看看?”


    周韶丟臉丟到姥姥家,表情很淩亂,他縮縮肩膀,又摸摸自己屁股,義正詞嚴道:“我覺得自己平日浪蕩,太傷爺爺和父母的心,決心以後跟宇遙師父好好學習,從此不為非作歹,認真念書。”


    白琯在旁邊冷笑一聲,並未答話。


    周家眾人聞言,又是一陣沉默。


    管家搶先表忠,激動得不能自已,老淚縱橫道:“老爺,少爺終於開竅了。”


    受哭聲影響,周氏夫人也“哇”一聲哭出來,撲上前摟著周韶,開口閉口隻有四個字:“我的兒啊……”


    丫鬟們忙陪著主母掉眼淚,還要不停勸慰。


    周氏大爺也紅了眼眶:“總算懂事了。”


    我覺得自家徒兒沒死,他們哭得不像話,急忙從暗處走出,像周老爺子行禮道:“我已與周韶詳談,他對往日追悔莫及,願意好好向學,故過來求教,望老太爺成全。”


    周老爺子看看我的臉,又看看自家孫子的臉,似有醒悟,忙請我去牆角,私下談話。


    兩人先客套幾句,他歎氣道:“你甭提了,自家孫子是什麽德性,他為什麽要過來老實學習,我能不清楚?”


    我堅持:“人非頑石,更何況頑石也有感化的一天。”我這塊玉石不也成了仙?


    周老爺子點頭:“他想什麽我是知道的,可不管他抱什麽目的,肯學習總是好事,說出去也好聽些。既然他肯聽你話,還請宇先生不計前嫌,多擔當些,好好約束他,莫要使讓他名聲更惡劣下去。”


    我讚同:“正是。”


    周老爺子用怪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臉上堆笑道:“你做周韶的先生,此子又格外頑劣,自是不易。我定用最厚束脩謝你,還請你不要對他客氣,嚴師出高徒,該打便打,該罵就罵,他若仗勢欺人,做出什麽‘不合常理’的行為,萬萬別客氣,來信告訴我,我給你厚賞,再命犬子好好修理他。”


    “不合常理”四字他念得很重,似乎在強調什麽,倒讓我迷糊了。


    周老爺子見我很不上道,咬咬牙,更強調地說:“我這孫子,雖無大的劣跡,但沾花惹草,當街調戲小媳婦大閨女之事是常有的,就連美貌男子……他也……唉,說出來有辱家風。”


    我茫然點頭:“確實挺不好的。”


    周老爺子迴頭看一眼在父母懷裏掙紮的周韶,皺眉道:“他是獨子,素來被寵壞了。這方圓百裏名聲也壞透了,已到議親年歲,但凡有頭有臉清白人家,都不肯將女兒許給他,那些攀附或名聲不好的人家,我亦看不上。所以我和他爹娘,為此事都快操碎了心。年下我升巡撫,打算去地方大戶人家替他尋一門親事,求個厲害美貌的媳婦迴來好好管教他,好歹求先生讓他這兩年收斂收斂性子,讓我在別人麵前也好開口讚一句他已改過向上。”


    他娶媳婦,我喜之又喜,立刻讚同:“他確實欠漂亮又厲害的媳婦收拾。”


    大概是我反應得太爽快,周老爺子窒了一下,繼而大喜,連連點頭道:“先生明白事理,那就好了。迴頭我便讓人送二百兩銀子做禮金。你在此鎮行走,若遇到難事,也可上門說道說道,能幫的必幫,若能讓韶兒考上童生秀才,我定向朝廷舉你為官。”


    我對錢沒概念,並不放在心上,含笑應了,然後推道:“我收徒兒是與他有緣,周韶人雖懶惰,心腸卻不壞,更得滿天神……嗯,他能學好,我便歡喜,哪有收錢的道理。”


    周老爺子見我寵辱不驚,更加歡喜:“先生真名士也。”


    我暗示,“周尚書請放心,周韶是個有福之人,這輩子必大富大貴,心想事成。”


    周老爺子摸著胡子笑:“他確實是個有福的,出生以來,此地便風調雨順,沒遭過饑荒。”


    我暗道,定是龍王爺奉命,格外看護的。


    周老爺子又說:“他沒出生時,周氏的身體有些病怏怏的,出生後,病立刻好了,我也連連升官,家境一日好過一日。算命的說是這孩子帶來的福氣,所以家裏人對他特別寵愛,養成驕縱性子。”


    我知道,定是福祿壽三仙在暗中照顧。


    周老爺子迴憶往事,喜上眉梢:“他從小到大,連個風寒都沒得過。”


    我想,定是藥師如來在護著他。


    周老爺子談性甚濃,嗦嗦叨叨了半個多時辰才說完,周氏夫妻也過來千恩萬謝,隻有周韶愁眉苦臉,百般不耐煩地練完大字,在我嚴厲的眼神下,乖乖迴家去了。


    第二日,周家管家便送來了四百兩銀子束脩,硬逼著我收下。


    我拜師的時候,可沒給過師父半文錢,如今徒兒逼我收錢,是萬萬不敢的。


    一個要送,一個要推,鬧得不可交開。


    白琯無奈扶額,拉我去屋內道:“師父,凡間收徒都要給錢,若你不收錢,他們會認為你不盡心。這四百兩銀子是二十戶中等人家的一年收入了,不是小數目,顯然周家為那登徒子,對你格外看重。”


    我困惑:“凡人不是最愛錢嗎?為何我不要,他們還要往我手中塞?”


    白琯問我當時周老爺子的對話,然後用很詭異的眼神看著我,小聲說:“周老爺子是怕你……為錢勾引他孫子,或者受他孫子勾引,還不如先把窟窿塞上,也讓你專心教書,萬萬別起其他念頭。”


    我噴了……


    師父啊,你不收我束脩,還給我那麽多好東西,莫非另有居心?


    凡間收徒的規矩太奇妙。


    我開個玩笑,你可千萬別當真。


    魔氣


    自此,周韶不再翻牆,每日在仆從們雀躍歡送下,帶七八個食盒,筆墨紙硯等過來求學,包黑臉那愛錢如命的家夥,仗著自己中過秀才,經常借指導周韶考試為名,厚著臉皮上門蹭食,樂青怕我凡間生活艱難,也經常跟著過幫忙料理家事,很是妥帖。


    由於少了他這花街“孝子”的大筆入項,導致杏花樓的紅姐兒賽嫦娥以為遇上強勁對頭,派人過來細細打聽了一番,還親自路過,上門拜訪。


    私以為,賽嫦娥遠不如嫦娥貌美,但歡場慣的女子,打扮得體,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風流。


    周韶憐香惜玉慣了,對冷落佳人很不安,正想上前握著美人小手,寬慰一二。


    未料,賽嫦娥抬眼看見化作師父模樣的我,雙頰緋紅,當場丟下周韶,輕移蓮步,過來軟語問候:“先生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可有高堂妻兒?”


    我對這種青樓女子沒什麽好感,客客氣氣應對兩句,便轉過視線,不敢再看她白襖下半掩的酥胸。


    賽嫦娥忙緊緊衣衫,羞答答問:“先生似曾相識,不知何處見過?”


    我急問:“你真見過我?”


    白琯怒道:“胡說!”


    我一個清白女兒家,怎可能去青樓?就連附近都不敢踏足半步!


    莫非是師父……師父逛青樓?


    周韶吃味了:“嫦娥姐姐你真是胡鬧,我師父絕不是登徒子,而且他有個相貌相似的兄長失蹤了,正四處尋找,煩惱得很,你莫要用這話套他,免得他空歡喜。”


    賽嫦娥雙眼含淚,慍怒道:“我又沒說在哪裏見過?好好,反正我們歡場女子下賤,除青樓就去不得別處了。”


    周韶:“這……姐姐你別生氣,我亂說話,自罰三杯。”


    白琯冷道:“滾!哪來的酒?要調情你別處去!”


    我忙向賽嫦娥施禮道:“請問賽姑娘,在何處見過我兄弟。”


    賽嫦娥低頭,不好意思地說:“叫奴家嫦娥便好。”


    我大窘,若敢叫她一聲嫦娥,我迴天上非得被嫦娥姐姐持霜月刀從南天門追殺到北天門。最後我折中一下,喚她:“小娥姑娘。”


    賽嫦娥更喜,她說:“五個月前,孟蘭節,我和姐妹去西山的光孝寺進香,我嫌車內悶得慌,掀簾四處張望,遠遠見一極俊秀男子立於山石之上,可惜樹影晃動,看不真切,待我喊車停下再去看時,男子已消失不見,我還以為遇到了狐仙或天人,悵然許久,那影子卻烙在心口,怎麽也忘不去。”


    還好,師父沒去逛青樓……


    我莫名其妙地放心了。


    迴頭見賽嫦娥癡迷地看著我,眼神就和當年因瘋狂迷戀我師父而去月老處,偷窺天機,妄圖亂改紅線,被打下凡塵的靈夢仙子一般。臨行前,我們去送她,卻見靈夢仙子披頭散發,不複往日優雅,卻大笑著對師父嘲諷道:“你機關算盡終無用,還是枉為他人做嫁衣,可悲啊可悲!”


    師父臉色微冷,含笑道:“有勞仙子費心提點了,瑾瑜明白。”


    靈夢仙子給氣得臉色發青,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推開天兵天將,自己跳下舍仙井。


    臨行前可怕的眼神,嚇得我三天沒睡好覺。


    師父趁機教育我:“這是因愛成恨,阿瑤要乖乖的,不要隨便喜歡男人,什麽事都要想得開,不要胡亂違反天界規則,否則要下凡間倒黴的。”


    我受驚過度,點頭點得很給力。


    下凡也被列入頭號恐怖事宜,決意今生今世都不踏入半步。


    沒想到,時隔了三千多年,我還是犯傻了……


    迴過神來,聽見白琯正掛著天真表情,和賽嫦娥歡快地說:“我娘長得比天仙還美貌,性子端莊典雅,溫柔可親。而且治家管事、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和爹爹伉儷情深,佳偶天成,所以我爹爹從來不去青樓畫舫。”


    我聽著很黯然,原來白琯心目中的娘親是如此完美,我不及萬一。


    賽嫦娥不怒不急,她環顧狹小的屋子,數數房舍數量,笑問:“你娘如此賢惠,不知如今身在何處?小郎君勿惱,奴家沒有別的意思,好奇問問,反正我自幼被狠心娘親賣去教坊,身世凋零,也不能認識正經人家的夫人,聽小郎君讚譽,羨慕萬分罷了。”


    我好生為難,小門小院,若說自家夫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不可能的,若胡亂變個女身說是自家夫人,日久天長也是瞞不住的,若說夫人去世,又恐媒婆上門說親,若說夫人常年在家侍奉公婆,怕世人說我薄幸,所幸現在周韶已解釋我有同胞兄長,不需冒充師父身份,靈機一動,張口便道:“前些年戰亂,家鄉遭劫,約好同來洛水,途中遇難,兄長一家和我娘子失散,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故在此等候尋找。”


    賽嫦娥笑著安慰我幾句,翩然離去。


    然後我時不時會在路上“偶遇”她,對美人傳情,夜裏還派人傳話,說我是正人君子,可托付的良人,想求我替她贖身,她願攜千金嫁妝,甘為妾室……


    我被她嚇得三個月沒敢出門。


    周韶慘遭“日日恩情好”的老相好拋棄,對調戲凡間美人的心思淡了三分,專心學習,刻苦修仙,白琯說他在忍耐色心,待將來去天上調戲純潔的仙女姐姐們。


    我被嚇得抓他多背了一百次“色即是空”。


    兩個徒弟,明爭暗鬥不知多少次,隻有學習是最省心的。白琯天資出眾,不必多提,就連周韶也挺聰明,隻是他以前心思從不放在學習上,如今改過自新,把調戲美人的心思放在學習上,進步一日千裏,歡喜得他爺爺過來請我喝了一次酒,凡間水酒味苦難喝,我推脫不能,皺著眉頭被灌了半壺,差點被放倒。


    少出門,多讀書,少接觸人,兩少一多的日子過了大半年。


    或許是因為我讓樂青尋來朱砂和符紙,在滿院子貼滿五雷鎮魔符。


    夜裏,那個古怪的男人一直沒出現。


    我漸漸放下心去。


    直至周老爺子一鼓作氣,給周韶定了親。


    ===


    周家對周韶的本事沒指望,給他娶媳婦是用來支撐門戶的,不但要模樣好看,脾氣賢德,知書達禮,理家高明,手段過人,還要家世要白,嶽家有能力,門當戶對,不是貪財小人。


    可凡有些本事的官兒,若有那麽好的嫡親女兒,不是留著進宮,就是往上找更優秀的世家公子婚配,哪能看得上那花名在外,前途無亮的紈絝子?


    周老爺子挑挑揀揀大半年,才相中禮部員外郎劉全的十四歲庶次女劉婉,據說天香國色,德才兼備,劉家也算大族出身,雖家境敗落,但風骨猶在,對子女教養很上心,不是趨炎附勢之徒,看在周老爺子官聲清白,周韶又是嫡孫身份,除風流外無重大劣跡,猶豫再三,才肯將女兒嫁來。


    兩家對了八字,合了庚帖,都很滿意,訂在半年後,待劉婉滿十五歲便過門。


    這事傳得很快,周老爺子知道,周家長輩知道,周家管家知道,周家下人知道,樂青知道 ,包黑臉知道,白琯知道,賽嫦娥知道,路邊三姑六婆知道,我也知道,唯獨周韶不知道……


    大家對他的性子都不放心,決定等木已成舟才給他致命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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