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枷示


    神樞營在京城郊外八十裏處,是整個大梁單兵作戰最精銳的部隊。軍中事物,比如糧草的供給,兵器的置換,將兵的提升都是皇上一言而決,而不是交給六部議決,平時皇上心血來潮的時候,也隨時去神樞營轉一轉。


    而今,這些事物都交給了趙翊歆。


    匆匆吃了早飯,裏麵一層護心軟甲和全套護腕護膝,外麵穿上一套鎧甲,沒有花哨的裝飾,隻聽見行動中,關節轉動而發出肅穆厚重的聲音。趙翊歆手腳修長,身姿挺拔,背弓扶劍出了門,背影凜然軒昂。


    他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他是血氣方發,朝氣蓬勃的少年將軍。夏語澹看著他翻身上馬,頭也不迴一下,從容的離開了自己的視線。


    這一去又要五天,送走了趙翊歆,夏語澹換了一套家常的衣服,由馮撲駕車,也從西苑離開。


    每次出去其實很簡單,見到馮撲駕車,苑中護衛都很知趣,一道道把守的侍衛不會盤問。


    “先去看看淺碧。”夏語澹在車上道。


    淺碧靜養了快一個月,頭幾天不能劇烈移動的時候還住在她那個郝家。後來挪動到夏語澹準備的宅子裏,燈香一直在照顧她,每次夏語澹聽到的消息,淺碧心情很不錯,吃得下飯,睡得著覺,不會迴想以前痛苦的記憶,不會傷心失去的孩子,不會過問父母的境況。


    夏語澹開始還覺得淺碧現在的狀態很好,可是太醫卻說,淺碧的心智在倒退。這可能是淺碧保護自己的一種方法,也可能是郝家的人這一年給她灌輸的話,造成的影響。


    就像養在花盆裏的睡蓮,要每天換水。淺碧需要人像孩子一樣細心的嗬護,而不是想傻瓜一樣隨便愚弄。


    傷人於無形,所以淺碧在郝家的這一年都過得不好,也不僅僅是從去年底開始的。


    夏語澹坐在馬車裏,隔著門向馮撲問淺碧父母弟妹四口人的情況。


    郝大用,侯氏,他們一個十三歲的兒子,一個九歲的女兒,四口人關在一處,處於囚禁狀態。馮撲可不是良善的人,林家和侯家現在怎麽樣了,當時就告訴了他們,然後侯氏天天哭,郝大用當著兒子女兒的麵兒天天打老婆。


    馮撲緩緩的駕車,道:“前幾日那個最小的發了高燒,在燒糊塗的時候,嘴裏直罵淺碧姑娘呢,說她們全家被淺碧姑娘害了。”


    意識不清的時候才說了真心話,到了現在還不知錯,夏語澹眉頭擰緊。


    馮撲自顧說道:“少奶奶不要以為九歲的年紀小,我六歲的時候就到了宮裏,同一批兩百多號人,都是六七歲的年紀,個頂個的猴精,都知道什麽差事好,什麽差事不好,怎麽用心學規矩,怎麽討好師傅們而後自己再出頭。我知道少奶奶是善良的人,覺得有些事情該一人做一人當,可是出了事,往往是一人獲罪全家誅連。即便如此重罰之下,身體伏法,心裏還沒認罪呢。”


    夏語澹靠著車板上,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的疼,開口卻理解道:“是我想差了。明明知道自己犯錯會牽連家人,還是要犯那樣的錯。既然自家人都不憐惜自家人,別人也輪不上了。”


    侯家一家奴籍,所以往下罰才會那麽嚴重,男丁發配遼東給馬奴為奴,侯仁侯義,還有他們幾個兒子,最小的四歲,還沒有上路就因為刺配的傷口感染死了。


    誰是該死的?誰是無辜的?


    夏語澹必須盡快適應,她可以主宰生死的權利。


    馮撲含著冷笑,道:“我也讀過幾本書,知道一句‘子不教,父之過’。”


    “是呀……”夏語澹隻是輕輕道,張開自己幹幹淨淨的手掌。夏語澹想起了,香嵐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樣子,也就那樣了,很平靜。當天是趙翊歆握著自己的手殺的,這一次,趙翊歆不會再來握自己的手了,他從始至終,都懶得理會這種烏糟的事情。


    夏語澹到的時候,她們正在生火做飯,燈香炒菜,淺碧燒火,燈香的丈夫江笙光著膀子在劈柴,把木柴劈成薄薄的一片一片,點著火兒就能燒著了。馮撲先進門,江笙連忙穿起衣服迴避了。


    淺碧表麵養得好,麵色紅潤,身體因為一個月的滋養和原來一樣,一頓吃掉兩碗飯,然後和夏語澹抱怨燈香什麽活都不讓她幹,她很沒有事情做。


    淺碧一直是個勤勞的女孩子。


    “你現在還不能碰冷水,又不能用力,確實沒有事情可做。再過幾天吧,過幾天你隨你燈香姐姐迴家就有事可做了。”夏語澹笑著和她說。


    淺碧高興去燈香家,卻小心的問出了她的問題,說是問,她的語氣裏已經帶了肯定:“原來的家沒有了吧。”


    燈香連忙安慰她道:“我家也是一樣的,你看你姐夫對你也好,家裏隻當多養你一個女兒。”


    淺碧眼睛紅了,恩恩的點頭,忽然說道:“其實原來那個家也沒有多麽不好,每次吃飯的時候,爹也會給我吃飯,隻是要先給弟弟和妹妹盛好了之後,才是我的。”


    “我知道了。”


    夏語澹會明白這是淺碧為女最後的孝心,看著燈香擰了藥汁,淺碧喝下了今天的藥就早早休息去了。


    淺碧隻是表麵看著好,就太醫一次給她開了三個月的藥,就知道她的身體一時調理不過來。


    夏語澹和燈香兩人在外頭說話,給了燈香一些貴重的藥材和五百兩銀子,這些是淺碧的藥錢和日後生活的費用,像淺碧這樣智力低下又不能生育了,燈香隻能照管她一輩子了。


    燈香也沒有推諉,收下了藥材和銀子欲言又止。


    “我會罰郝大用和侯氏站籠,枷示其罪,再□□他們五年,然後驅逐出京城。”夏語澹向燈香陳述。


    子不教,父之過。郝大用何止不教,他根本就禽獸不如,沒把淺碧當女兒。


    至於侯氏,侯氏是繼室,在原配的牌位麵前要執妾禮。雖然有個‘孝’壓在身上,可是大棒則走,尋常百姓之家,有繼母虐待原配所出的孩子,鬧大了,鬧到原配那邊給孩子出頭,把繼室告倒了,繼室就是戴枷站籠,警示眾人的下場,盡管執行下來很少,可是這樣處置是有先例的。


    淺碧是前頭原配生的孩子,繼母苛待繼女,禮法也不容她。


    要是每個繼室能隨便捏死原配的孩子,家族秩序何在!


    燈香端端正正的跪下,鄭重的給夏語澹磕頭,卻哭了,道:“姑娘,我和淺碧,無意於置姑娘於這般的境地!”


    禮法是存在的,可是天下繼室幾個做到了善待原配之子,又有幾個人依法正法了。就是夏語澹這樣為淺碧出頭了,也沒有任何好處。


    林普已經杖斃了,若是這樣處置了郝大用和侯氏,戴枷站籠,警示眾人,警告了誰?大老爺和二老爺是原配嫡出,四老爺和喬氏是繼室嫡出。喬家幾十年權利下麵的暗流,下麵做奴才的多少體會的到,因為他們都被波及其中。


    夏語澹這個態度,是把四老爺和喬氏徹底得罪了。


    夏語澹把淺碧扶起來道:“不管你們姐妹的事,直是直,曲是曲,僅此而已。我現在所想的是,你們在清安縣能否照舊生活。在我看不見的時候,我擔心閻王打架,小鬼遭殃,盡管這個可能現在看起來是微乎其微的,可是淺碧落到了這個下場,一年之前,誰想得到呢。”


    遷怒,是主子最常見的瀉火手段。


    “這……”燈香遲疑了許久,才含淚道:“全憑姑娘安排。”


    做奴才做到林普那份上,也是說殺就殺,而且做奴才的日夜跟在主子身邊,自己的小家都要往後退。且不說燈香享不享受皇家奴婢的身份,燈香是怕做不好,他們那一家子,總是不適合再做奴才了,才放了身契的。可是主仆是而今最好的庇佑關係。


    那怕萬一,燈香也不敢拿一家子的安危冒險。


    夏語澹拍拍燈香的手,又看了淺碧一會兒,才離開了。


    後麵的事就交給馮撲辦了。馮撲是管家,太孫妃名下所以私產都是馮撲在管,十萬匹絲綢的收益,夏語澹名下有錢有田有鋪子都需要人打理。


    最後馮撲把江家安排到了汴京的一處田莊上去當了一個小莊頭,管個兩千畝小地方,和江家原來的生活條件差不多。


    然後燕京府尹按著上頭的指示,公開處置了一起繼室虐待原配子女的案子,暗中踢到了誰的痛腳,隻有痛的人知道罷了。


    喬氏這次遞牌子求見皇後,皇後召見了,次日又招夏語澹。


    但是皇後見了夏語澹並沒有提起喬氏,隻是和夏語澹商量了獻懷太子的祭禮。


    獻懷太子死在四月二十四號。


    這一天恰好是夏語澹的生辰。


    皇後沒有避諱這一點,甚至直白的道了:“你生的不是時候,你是這一天,至少我活著的時候,我不願意看到這一天,宮裏還能輕歌豔舞,為你慶祝生辰。”


    夏語澹原來就是忐忑的在聽皇上吩咐著,忽見皇後發作出來,反而是鬆了一口氣,伏地許下了承諾:“我出生那一天,我的姨娘和一個同胞哥哥也死了,娘娘放心,終我一生,我不會慶祝自己的生辰,不會以此打攪獻懷太子的魂靈!”


    “好,好,好!”皇後哭了出來。


    十五年了,皇後還不能放下,喪子之痛!


    ☆、第一百八十七章 美人


    皇後的哭泣和太孫妃的諾言很快傳遍了後宮前朝。


    對於皇後,眾人都是同情的,試想一下,養到二十三歲的兒子,還是唯一的兒子就那麽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能不傷心嘛,這份傷心綿綿不絕,臨近獻懷太子的忌日,皇後當然要痛快的哭一哭。


    對於太孫妃,太孫妃之意,她不會在四月二十四號慶賀生辰,四月二十四號過後,這個生辰也不補辦了。其實吧,四月二十四號當天沒有慶賀之禮,眾人也預想到了,但這一位日後會是皇後,若她活得比趙翊歆久些,還能當上太後,尤其是她的肚皮要是爭點兒氣,下下任皇上會是她的親兒子。寄予這些日後的原因,眾人對她的生辰也不敢視而不見的,所以內廷在想著,避開四月二十四後選哪個日子辦一個低調而奢華的生日宴,外頭有份進宮和太孫妃共度生辰的女眷們,也已經在準備賀禮了。這些準備工作都戛然而止了。


    第二天,上表建議大辦獻懷太子祭禮和頌揚太孫妃孝義的奏章特別多。


    皇上,獻懷太子也是他的兒子呀,也是他膝下唯一的兒子,所以皇上也準奏了,至於對太孫妃的評價,卻沒有多言。


    這導致的後果就是,趙翊歆和夏語澹要忙了。


    一般人家,在親人忌日那一天是燒幾把紙錢。天子之家,就不是幾個紙錢能打發了的。


    皇後那邊,一年為兒子攢了幾百套四季衣裳,還有各種各樣的祭祀紙品,房子,嬪妃,內侍,宮女,浴盆,馬桶……總之隻有想不到,沒有紮不出來的祭品,獻懷太子生前會用到的東西,全部做了一套,在忌日那天燒了給他送過去,保證他在地底下,還能過上太子般的生活。


    所以趙翊歆從神樞營迴來,就有一篇洋洋灑灑近千字讚揚了獻懷太子生前品德的祭文要抄寫,夏語澹不是會畫畫嗎,這個技能正好做祭品,在趙翊歆迴來之前,夏語澹已經畫好了五個紙人,三對燈盞,兩對麵盆,一套碗碟。


    趙翊歆把呈上來代抄的祭文看了一遍。不管生前獻懷太子的品德到底如何,他死了,死後他的缺點被遺忘,優點被放大,通篇把他說成了一個完人,可惜獻懷太子英年早逝,否則必能成為一代英主。


    趙翊歆沒有抄寫祭文,因為他病了。


    也是,先是圍場後是軍營,雖然有皇太孫的名分在人心所向,可是要鎮住這些場子,勞心勞力,趙翊歆也隻有十五歲而已,從軍營迴來就掩飾不住的疲憊,脫下了衣服才看見,半個月天天在馬背上馳騁,從軍營迴來他全身的筋骨都已經發僵了,腰部的肌肉捏著像塊鐵,大腿夾著馬鞍的肌膚成片的猩紅。


    夏語澹避在內室,等兩個太醫給他按摩完了筋骨才出來。滿屋都是藥酒的味道,趙翊歆安安靜靜的趴在床上,唿吸有點急促,皮膚濕漉漉的黏住了鬢發。剛剛揉開的肌肉發紅發燙,和上次醉酒發燙是兩個概念。這一次是肌骨受到了損傷,用外力修複這個過程自然不好受。


    從文有個寒窗苦讀,從武需要銅皮鐵骨,一次一次捶打出來。


    夏語澹是知道的,自己的娘家人,從夏文衍到夏譯夏謙夏訣,皆不是大才者,因為他們既受不了書案之苦,也受到了錘煉筋骨的過程中,身體上的痛苦。而今有人甘願接受痛苦,夏語澹手指搭在趙翊歆的肩膀上,一寸寸的往下移,一節節的骨頭摸過來,柔情的問:“還疼嗎?”


    趙翊歆轉過頭來,眨了眨光潤漆黑的眼睛,道:“疼的。”


    趙翊歆那麽說,夏語澹倒笑了,抱怨道:“又不是今天才疼的,你走到哪兒不有太醫跟著,何至於拖到今天的地步。”


    “那些地方哪是嬌氣的時候,平白讓人笑話了去。”趙翊歆爭辯道。


    趙翊歆說得也對,在軍營裏有點成績的人,都是這樣熬過來的,能忍不能忍之苦,才能成為人上人,天之驕子也一樣,因為站在了趙翊歆這個位置,和千千萬萬的人比,他周圍的人,都可算是天之驕子了。


    夏語澹這般想,給趙翊歆掖著被子,趙翊歆忽然翻身掀開被子。


    “你幹什麽?”夏語澹幹淨把被子拉高圍住他道:“小心閃了風!”


    趙翊歆煩躁的道:“渾身膩膩的,我要洗一洗。”


    “你還發著燒呢,怎麽可以洗浴。”夏語澹阻止道。趙翊歆現在還有一點點發燒。


    “沒事……”


    “有事!”夏語澹強硬的堵了趙翊歆,扶他躺迴床上道:“我給你擦一擦身體,把汗擦幹淨就好了。”


    趙翊歆極不情願的被夏語澹壓迴床上,夏語澹俯身,在趙翊歆耳邊輕聲的依戀道:“我也隻有你而已。”


    這句話讓趙翊歆酥麻了半個身子,登時動彈不得。


    夏語澹說完了之後,笑著揭過了這一篇,轉頭吩咐人關窗戶,支個火盆過來擺在床邊,待屋子裏被常溫暖和許多,才擰了帕子給趙翊歆擦身。


    夏語澹雖然有衝動,要把趙翊歆藏起來一個人也不讓看見,但顯然是做不到了,宮女內侍,以後還有嬪妃,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看見趙翊歆的樣子,而這些事情,夏語澹是阻止不盡,阻止不得的,就像現在這樣,為了怕趙翊歆再受了涼,夏語澹還需要馮撲和另兩個宮女依翠和尺素搭把手,盡快這個有輕微潔癖的男人,擦幹淨。另有七八人,把趙翊歆汗濕的被褥全部換掉。


    這樣折騰完了,趙翊歆才願意老實的躺在床上,不過躺下的時候還是聽見他輕微的咳嗽了一聲。


    這會兒夏語澹萬事不管了,隻是兩眼盯著趙翊歆睡覺。夏語澹沒有闔眼,趙翊歆在夏語澹的眼瞧著,真正發起高燒來,高燒又燒得趙翊歆身體酸疼,他自己身體難受睡不著,夏語澹看見他這樣,自然也全無睡意,趴在床邊看著他發汗。


    不過有的人生了病也不會一直老實下去的,趙翊歆就是這樣的人。


    半夜就把夏語澹拖到了床上,在昏黃的燭光下呈琥珀色的眼睛把夏語澹望著。夏語澹開始沒有半點漣漪,純粹給捂在被子裏的他擦汗,可是擦著擦著……美人的標準,女人七分臉蛋,三分身材;男人三分臉蛋,七分身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裙釵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雲之風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雲之風華並收藏裙釵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