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可讓庶民這一鬧扯,這個剛剛撥開烏雲見晴天的家庭的上空又被戰雲所籠罩。若不是誌強急忙出麵製止,說不定亭玉又要挨庶民一頓臭罵。而後,又是一陣可怕的沉悶。沉悶過後,媽媽又開始了後發製人的大反攻。氣消了的庶民—聲不吭,一頭栽倒在炕頭上,假裝看《三國誌》去了。

    庶民是猛張飛,脾氣暴躁,性如烈火,嗓門高,好吵吵。氣來得快,消得也快,吵吵完拉倒。亭玉雖是家庭婦女,卻很有涵養,從不和庶民對罵對吵。她摸透了庶民的脾氣,從不和他硬頂,等庶民的氣消了,她才慢條斯理的像老太太納鞋底似的慢慢用話一針針地紮你,不把你紮出血,承認錯誤,乃至低頭認罪絕不罷休。這些年來,他們就是在這種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中度過來的。過去他們雖然也打過也吵過,但大半都因為生活困難和生活瑣事而吵吵,打過鬧過就拉倒。現如今不光是因為窮了,還有些說不清道不白的雜七雜八的的鬥爭,攪得家裏就更不安寧了。吃好吃賴,穿好穿賴都能克服,這種無休止的精神折磨可讓人實在難以忍受!庶民的性格本來暴躁,好發火,再加上這家裏家外無休止的鬥爭,讓他變得更加暴躁和容易衝動。誌國、誌強一再出事,鬧得雞犬不寧,四鄰不安。

    家人倍受歧視。你想,像庶民這樣的硬漢子,心裏能擱得了嗎?有氣沒處發泄,隻好往老婆孩子身上發泄。自從誌國、誌強攤官司以後,庶民發脾氣的時候更多更兇了。如今誌強平反了,他應該高興才是,可怎麽又發起脾氣來了呢?一是他已養成了這種好發脾氣的習慣,再有就是他真的擔心誌強好出風頭的性格不改,不吸取這血的教訓,將來再跌跤及捅漏子,惹出麻煩,恐怕這個家就完了!非家敗人亡不可!你說他想到這兒,聽亭玉還說實踐證明誌強沒有錯這話能不生氣嗎?能不發火嗎?能不擔憂嗎?一經受蛇咬,十年怕井繩。庶民的擔心並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如此發火也是情有可原的。亭玉也覺得自己的話是很危險的。庶民所擔心的,也正是她所擔心的。這個家,可經不住這麽折騰了!因此,這次她沒一味指責庶民,而是也借機說了誌強幾句,然後就把話題轉了。

    “誌強,你去告訴你哥哥,你嫂子,帶著孩子今晚迴家來吃飯,慶賀你沉冤昭雪!”

    不等誌強進屋,庶民又說話了。

    “你把他們都找迴來我不反對,可你不好好準備準備,迴來讓他們啃大餅子呀!”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就是讓他們迴來啃大餅子,他弟弟平反了,他們也能來!他們也高興!”“好好好,我不管,我不管,看你們有多大章程!”

    “你不管可以,可你得把你開支留的那點錢拿出來,不然我可是財神爺甩袖子——蹦子皆無了。”

    “媽,不用管我爸要錢。我手還有幾吊,全家人吃頓飯喝頓酒的錢還不成問題。

    “你的是你的,今天我非治治這老強種不行,非讓他拿!”

    這時庶民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一下子從炕上爬起來,把手伸到炕頭上的那個帽筒裏,摸了好半天,摸出來個和煙口袋一模一樣的布口帶。打開後又在裏邊摸了好半天,摸出一把硬幣來。

    “給。這時,庶民瞅著兒子噗嗤一聲笑了。這是他多少年來難得的一笑啊!”

    “爸,那點錢你放著吧,留著買煙抽吧,我前幾天登三輪掙的錢還沒交給我媽呢,就用這錢買菜吧。”

    “讓你拿著你就拿著得了!以後我沒抽煙錢你再給我。”

    “你爸讓你拿你就拿著吧。要不是這麽個事兒,你以為他還能出這個血呀!”

    是媽非讓拿,爸也非給,誌強就把錢接了過來。可未等邁出門坎,哥哥嫂子孩子都迴來了。

    “正好,不用去找你們了。”

    “找我幹什麽?”

    “迴家吃飯呢。”

    “吃飯還用找?我們這不說來就來。”

    “誌國呀,今天晚間吃飯可與往日不同。”

    “媽,我知道啦,是慶賀我弟弟平反!”

    “你怎麽知道的?”

    “他沒拿到平反決定之前我就知道了,是袁英打電話告訴我的。”

    “哥,我平反的事兒袁英姐可真沒少賣力氣!卷宗說丟了,她發動全專案組的人翻了三天公、檢、法分家時沒人要的舊檔案,才把我的卷宗找到。這樣才算找到了根據,提交到審委會才解決的。”

    “袁英和他爸一樣,幹什麽事都特別認真。”

    “她還和我說你了呢。”

    “說我什麽了?”

    “他說你有能力,這迴可快到英雄有用武之地的時候了。”

    “咱算什麽英雄?不過是一介草民罷了。說是有點能力,那得有人看見。沒人用你,咱們就啥也不是!我這個沒人願幹的翻砂車間主任,要不是她當權的時候推薦的,恐怕還幹不上呢!更何況什麽重要角色,要害部門,就更不用提了。”

    “幹啥都一樣,都是為人民服務。隻要政治不受歧視,幹啥都無所謂!”

    “哥,我看這迴可和以往有點不同了,非有點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可!你就拿我這問題吧,過去你敢想過嗎?還有,我聽說還要給右派平反呢!還要給五類子摘帽呢!”

    “這信息我早就聽說了。你說的對,看起來真要有點翻天覆的地的大變化,不然袁英也不會那麽說。”

    “對呀!袁英姐可是消息靈通人士。我聽說她老爹不但又站起來了,而且還提升了呢!已經到省委去當副書記去了。這迴袁英姐的腰杆可硬了。她還說有事讓你找她呢!我看呢,她對你的印象可不錯。不然,你就舍下臉,讓她幫你說句話,你也到政法部門去得了。搞案子你還不外行,還不比總搬那鐵塊子強!”

    “好飯不怕晚。我還有工作,好賴可以先幹著,現在關鍵的是你,也不能總登三輪車啊!這迴平反了,也得找政府要求工作呀!”

    “我早想好了,政府能安排更好,不能安排我就把平反給的這點錢買台機動三輪,先幹著。”

    “也行,開出租一個月少說也得掙兩千元錢,幾個月你就成萬元戶了。”

    “萬元戶我不敢想。如果能買上一台機動三輪,全家吃飯也就不成問題了。”

    這哥倆,一到一起就像多少年沒見麵似的,有說不完的話。他們倆看問題,想事情,總是那麽投機。

    “你們哥倆說什麽呢?說的這麽熱乎。”

    “誌強說他想開出租。”

    “上哪整錢買車?”

    “他說平反能給他一點錢。”

    “讓開嗎?”

    “媽,這迴你可落後了。你沒上街呀!你沒看見早就有個體出租車了嗎?”

    “不會割資本主義尾巴啦?”

    “這我說不準。可現在好像和從前不大相同了,不是草木皆兵了,好像階段鬥爭也不用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了。好像政策變了。能變到什麽樣我還看不清楚。”

    “你要看不清楚,就別讓你弟弟幹。”

    “看不準再掉進去,也沒什麽了不起的!我先幹著,不讓幹再說,大不了挑車,也不至於再進監獄。”

    “我看還是穩當點好,先別出那個風頭。”

    庶民終於又發言了。他是真的讓運動整怕了,心裏沒底。

    “爸,這不叫出風頭。這叫響應號召!”

    “響應號召?從反右到文化大革命,哪不是上邊號召的?你們怎麽搞到監獄裏去了呢?”

    “好像這迴不能再跌跤了。我國的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恐怕再也折騰不起了。”

    “不說折騰窮折騰嘛,不折騰怎麽能窮呢?窮則思變,越窮越革命嘛!”

    “這個理論好像是過時了。我聽說中央還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呢。”

    “那不是走“張金發”(電影金光大道裏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典型)的道路了嗎?”

    “張金發也不一定錯。富點有什麽不好?我們革命先輩拋頭顱灑熱血,不就是為了人民過上幸福生活嗎?窮的吃不上飯,叫什麽幸福生活?窮就是社會主義?富就是資本主義?我看不見得。”

    要是總讓人民受窮,社會主義的優越性體現在什麽地方?先進性體現在什麽地方?誌國提出的這個至關重要問題,是庶民、亭玉他們一時解釋不清,可能在相當長時間,甚至在他們有生之年也認識不清的問題。庶民無法迴答兒子提出的問題。他總覺得如今的這些做法與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格格不入。就連這個中農出身,總想過兩馬一條牛孩子老婆熱炕頭生活的謝庶民,也被越窮越革命的思想灌輸得牢牢的了,不敢再想他的小康生活了。亭玉雖然搞不清他們爭論的問題究竟誰是誰非,可她自打想從農村拔出腿來,就想讓兒女有知識,有文化,全家過上不愁吃,不愁穿,甚至住上電燈電話,天棚地板,漂漂亮亮的大磚房的念頭一直沒有打消,大有住不上磚房死不瞑目的勁頭。她雖讓人整怕了,可聽誌國這麽一說她的心又活了。

    “要是政策允許,我也支持誌強搞出租。買三輪的錢實在不夠,找他大姨父借點,掙著再還他。”

    “要借你去借。以前咱們來綏化安家借的錢,發送他奶奶用的錢,至今還沒還人家呢!還有臉和人家再借?”

    “以前沒什麽指望,還不上。如果誌強真的能開三輪跑出租,還愁那點積荒?要是前怕狼後怕虎,什麽也不幹,恐怕這輩子也還不上!”

    “好好好,你們娘們都同意幹,我也不反對。可幹出了事兒,或者賠了錢,你們可別怨我,可別指著我給你們平湖!”

    “爸,你放心吧,啥事也怨不著你。過去咱們家的那點積荒,你不用犯愁,全包在我身上了!不但要把本錢給人家,還得給人家點利息。我大姨夫沒少幫咱們,又翻身那天,也得好好報答報答人家。”

    “你能還上你大姨父的本錢,他就燒高香了!還說什麽利不利的。這錢呢,好像他早就不指望要了。”

    “世人欠不下世人錢。老子還不上兒子不還。人家好心好意借咱們的,咱可不能喪良心啊!”

    “你媽說的對,你大姨父借咱們的可是好錢!我這輩子還不上,你們也得還!這錢還不上,我真有點不好意思見人家。就是死那天,也比不上眼睛。”

    “爸,你放心吧,這點錢用不了多久就能還上。”

    庶民不是不想讓兒子掙錢,掙大錢。他是害怕說不定什麽時候政策又變了,再挨批鬥。他可是讓人整怕了,不想再過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全家人說得熱火朝天,把吃晚飯的事兒都給忘了。

    “哥,嫂子,你們先和媽爸嘮著,我去買點菜,迴來吃飯時咱們邊吃邊嘮。”

    “咳!可不是,光顧說話了。你要不說我還把這茬給忘了。不用買菜了,我和你嫂子臨來時就有這個思想準備,給你祝賀祝賀。小雨,快把買的東西拿出來,你到廚房收拾收拾,切吧切吧,咱們就開吃開喝。”

    “你們嘮吧,我來弄。”

    小雨把買來的燒雞、豆腐卷、豬頭肉和幾盒罐頭都拎到廚房去,動手準備晚飯去了。亭玉閑不住,也到廚房幫小雨忙活。屋裏剩下他們爺幾個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開出租的事兒。

    正在這時,有人從院外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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