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還陶醉在孩提時代童貞夢幻之中的壽珠,聽了金花的話猶如一瓢冷水,潑在她的頭上,立時打碎了她所有的美好意境,使她想起法庭上那張冰冷的麵孔和無中生有的謊言。可怕!太可怕了!她至今也不能理解邱海的所做所為。她剛剛燃燒起來的心,又被這瓢冷水熄滅了。

    金花看見壽姨陡然由晴轉陰的臉,心裏有說不出多後悔。

    “壽姨,我不是……”

    “沒你的事。我有點頭痛。”

    “媽,你能堅持住嗎?”

    “沒事,過一會兒就會好的。”

    誌強對金花的冒實、莽撞,很生氣,本來想狠狠說她兩句,見她那不好意思的窘態,心也就軟下來,隻是用眼睛瞅了她兩眼就算對她的懲罰了。金花從誌強的眼神裏看出來他的意思,沒有解釋,認了。金花就是這樣,她從來不為自己的錯誤辯護。

    邱菊也被金花的話帶迴那難以置信的苦澀的往事迴憶之中。早就該父子相見,父女重逢,夫妻相認,可不知為何父親卻像一頭絕情絕義的冷血動物,一反常態,惡語中傷,同他們對簿公堂。一想起他那張陰得如水罐似的臉,閃著利劍般寒光四射的眼睛,讓人頓時毛骨悚然。多麽想一下子撲進爸爸的懷裏,訴說訴說離別後的父女之情,女兒對身陷囹圄的爸爸的思念啊!誰知,近在咫尺,父女不能相認,親人不能團聚啊!世界上有什麽樣的折磨比這樣的感情折磨還痛苦呢?還可怕呢?對於一個天真,單純的孩子,公平嗎?道義嗎?法官先生?法官根本沒有迴答這個問題,而宣布的是休庭。多少次在夢中唿喊我要媽媽,我要爸爸的邱菊,半夜裏祖孫抱在一起,哭成淚人。夜深人靜的時候,是祖孫最難煎熬的時候!

    邱菊有一根最敏感的神經,也就是最害怕觸動的神經,那就是她最害怕別的孩子喊媽媽、爸爸這四個字。她更怕有人問起媽媽、爸爸。在沒人觸動時還好一些,一旦有人一不小心碰觸了她的這根神經,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父母的不幸給孩子的打擊往往比他們本身的不幸不知要大多少倍?邱菊這個不幸的孩子,在她小小的年紀裏,經曆了失去母愛,同時也失去父愛的雙重痛苦,是不幸孩子中的不幸!

    沉默,淹沒了邊疆的荒塵古道!

    沉默,淹沒了剛剛冉冉升起的一縷朝陽!

    沉默,使歡快的大草原又陷入了寧思!

    到了火車站,誌強、金花便和壽珠、邱菊分手了。壽珠和邱菊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乘長途汽車去北監了,誌強和金花帶著行李和東西上了火車,往家返。

    盼著和誌強出來走一趟的金花,等上了火車,他們單獨坐在一起的時候,她卻好長好長時間找不到話題同誌強說。大家在一起,她好像有好多好多的話,甚至不用想,找個話題就可以說,這時候不知怎麽啦,卻不知說什麽好了。還是誌強打破了僵局。

    “金花,你說壽姨她們去北監,結果將會怎麽樣?”

    “電報不是寫得明明白白,讓她們去接他嗎?”

    “不對,電報我看得清楚,是這樣寫的:因減刑,我於九月八日出獄。能否來?請速電告我。”

    “這還能有什麽說道呢?”

    “他是想讓她們去,可沒說跟他們迴來呀!何況前一段還在打離婚,他是在獄裏,這迴他出來了,還能馬上和好了?”

    “聽壽姨說,他們不但是從小的夫妻,而且感情一直很好,怎麽突然打起離婚來呢?”

    “對這事我也納悶,不知邱叔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那麽說這次她們母女能不能接迴邱叔還在兩可呢!”

    “還是和好的可能性大。要不,他給她來電報幹什麽呢?還能是叫她去,進一步商量離婚的事?”

    “我真不懂,從小那麽好,又有這麽個可愛的女兒,離的那門子婚呢?”

    “從小好就永遠好?”

    “那可不!要不就別好。”

    金花說完這句話,白晰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潤。她抬起頭瞅瞅誌強,覺得自己說的有點搪突,有點可笑,好麽樣議論這事幹什麽?誌強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心蹦蹦直跳。又過了兩個小站,他們又開始說話了,不再說方才的話題。

    “金花,你知不知道守成哥的事?”

    “什麽事呀?你說的不清不白的,我怎麽知道?他不是犧牲了嗎?什麽不也完了嗎?”

    “是倒是,我隻是替他和邱菊惋惜。”

    “哦,你說的那個意思,以前我也聽你說過,是有點可惜!不過,我看也不一定能成。”

    不知道怎麽的了,說來說去又說到這個題目上來了。

    “成也好,不成也好,總之他們是有過一段的親密接觸,相互都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留下了一段美好的記憶,這也是值得迴憶的嗎?”

    “誌強哥,不是我說你,你太好動感情。”

    “我和誰動感情了?”

    “你和誰都好動感情!”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你還不明白?你看,壽姨和邱叔的事,你動感情;守成和邱菊的事,你又動感情……”

    “我還和誰動感情了?”

    “這……”金花本來是打趣的話,不料被心有靈犀的誌強一再追問,問得她心慌意亂,不知如何迴答是好。一向落落大方的金花,此時兩腮緋紅,不知為何卻靦腆地低下了。

    誌強可沒有把金花的這句話當成笑話,他以為金花是有所指的,所以他咬住不放,想追個水落石出。別人要這麽說,也許他不會這麽認真,從金花的嘴裏說出來,他就非認真不可!

    “金花,說是說,笑是笑,你方才說的話,可不能再這麽說。我謝誌強是有感情的人,也不是對誰都有感情!”

    “我不是和你說了嗎,是和你說著玩的。”

    “你一沒什麽話說,就說說著玩的。我猜呀,你根本不是說著玩的。你是呀,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莫非你是沛公?”

    你別看他們兩都挺小,書可沒少看,古今中外的典故確實知道不少。說項莊、沛公(指劉邦)可能有很多人不知道是誰,說鴻門宴,說劉邦恐怕知道的人就多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說的就是曆史上有名的鴻門宴的故事。項莊舞劍不是為了祝興,而是想借機殺劉邦,就由這個故事演義而成的成語。

    “你是沛公,我不就成了想害你的項莊了嗎?”

    “你真會裝糊塗,有你這樣的項莊嗎?”

    說完,兩個人都笑了。

    正在這時,列車員檢票了。檢到了誌強和金花時,金花把票給列車員看了,誌強的票卻怎麽找也找不到了,他急了一腦袋汗,還是沒找到。他分明記得,檢票時他和金花自己拿自己的票,進了檢票口他就把票揣在了下衣兜了,怎麽能沒呢?

    “別著急,好好找找。”列車員和藹地說。

    誌強又把手往上下衣兜裏搜了一遍,發現下衣兜開線了,手指頭能伸出去,是漏兜。他對列車員說:“我的票可能丟了。”

    “那你和我去見列車長,和她說說看怎麽辦吧?”

    坐在誌強他們對麵的有個解放軍戰士,站起來對列車員說:“他的票多少錢?要是補票,就別罰了,票錢我付。”

    列車員看了看這位戰士,又看了看誌強,沒有表態。誌強想說不用,可又真的沒錢,隻好默認了。

    那位戰士和列車員見到了列車長,列車長同意那位戰士的意見,收了他三元六角錢。當那位戰士拿迴了車票,交給誌強時,他激動極了,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好半天,誌強想起問:“叔叔,你叫什麽名字?是哪個部隊的?”

    “我叫解放軍,是沈陽部隊的。”

    小戰士比誌強大不了幾歲,見他管他叫解放軍叔叔,他還有點不好意思。這位小戰士的迴答,是當時的流行迴答法,做了好事不留姓名。無論誌強怎麽向他滲透,他都沒有說出他的名字,和部隊的代號。相巧,他也在綏化車站下車。他見誌強他們帶的東西多,還主動幫他們拿了些東西,送出站口,他們才分手。

    誌強和金花望著那位戰士遠去的背景,一種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解放軍,多麽好的軍隊啊!戰士,真是最可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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