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強歲數小,有事擱不住,還沒等爸爸坐穩,就急著問:“爸,咱家到底是什麽成份呢?”

    “你問這幹什麽?”

    “我問這幹啥?哥哥都從黨委給打發迴來了,你還當沒事呢!”

    “不讓當幹部,就當工人。我看哪,我這輩子當工人挺穩當的,不像他們當幹部的,今天這麽的了,明天那麽的,有點風吹草動的,連祖宗三代都得折騰個低朝上。整天整天的連覺都睡不實,有啥意思?”

    “有事怕折騰,沒事怕他折騰啥?”

    “什麽叫有事?什麽叫沒事?說你有事,你就有事,說你沒事你就沒事。你的老子沒事,還有你的七大姑、八大姨,他們有點事,也不行!說你社會關係複雜,不能重用。”

    “問你啥你就說啥得了,扯那麽遠幹什麽?”

    “**媽的!老子把你養活大了,讓你來教訓老子來啦!”

    庶民把眼一瞪,伸巴掌要揍誌強。媽看事不好,急忙說:“還不吃飯上學去,和你爸強嘴,是有點該揍!”

    誌強不敢再強嘴,怕爸壓不住火,真的揍他一頓沒處送冤去,不吱聲了,心裏別鼓勁,跑一邊吃飯去了。

    關於家庭成份問題,爸爸沒明確答複,使誌強心裏更劃混了。他著急,掂記著是迴事。有一天晚間,趁爸爸高興,他又提起這件事。爸爸沒當個了不起的事,就像講故事似的說:“你太爺是闖關東過來的,到了你爺那輩上,咱們家就成了大戶人家,共計三十多口人,二十多間房子,十五六匹馬,十多頭牛,一百多坰地,顧好幾個長工;到農忙時節,還得顧好幾十短工……”

    “那不真是地主嗎?”誌強沒等爸把話說完,就著急地說。

    “別打岔,讓爸往下講。”誌國在一旁製止。

    “後來,你爺爺抽上了大煙,越抽越上癮,家裏的事也不怎麽管了,交給了你大伯,你大伯視賭如命,不務正業,一個抽,一個賭,各股一看這個家恐怕好日子不長了,都各揣心眼,千方百計攢小份子。不到三年的光景,這個人丁興旺,在方圓幾百裏有名的富戶,眼眼就敗落下來。到了民國十七年,家裏又燒了一把大火,你爺爺一病不起,不到三個月,就死了。你大伯支撐不了這片瀕臨倒閉的家業,不得不分家。咱們這股份了四坰二畝地,一頭牛,你奶奶歸咱們供養,帶來兩匹馬……後來土改時就給咱家定了中農。”

    “還得著我爺爺抽大煙,伯父耍大錢,又著一把火,要不到土改時,還真得給定個大地主呢!”誌強又搶著接說。

    “那說咱家是破落地主也真是不錯!”誌國若有所思的說。

    “地主就是地主,破落了還是什麽地主?爸,當時定成份,有破落地主這個成份嗎?”誌強不同意哥哥的說法。

    “沒有。”

    “沒有就行!當時土改工作隊給定的成份,我們家就是中農,團結對象,他們說是地主不好使!”誌強聽爸爸這一說,來了勁,大聲地重複自己的觀點,像是在給全家人鼓氣。

    “誰也沒給咱家改成份,就是小老爺的那份證言是這麽說的,再沒人去給你調查,組織內部掌握你,你有什麽辦法?”誌國並不像誌強那麽興奮,仍然還覺得壓力很大。

    “別管他啥農,給飯吃不?別心思那麽多,到哪河脫哪鞋!”

    “爸,現在說是不唯成份論,重在表現,實際不是那麽迴事!要是家庭成份不好,恐怕這輩子就甭想翻身!”吃過虧的誌國不同意爸爸的看法。想讓爸爸在這個事上出個主意,他卻不說正題,總跑偏,往一邊扯,而且誌國怎麽正,也正不過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別想的那麽遠。要看前三十年,咱們家還成了上千坰地的大地主了哪!可沒成想東折騰西折騰連這個富農都不夠了哪!”

    “你爸爸說的對,形勢一時一個變化。再過多少年,又不定啥形勢了呢!也許我們這輩子趕不上了,你們生活的路還長著呢,凡事都得往寬超想,不能鑽牛角尖。咱們實際就這麽個成份,人家願意咋對待就咋對待。你們該好好念書好好念書,好工作好工作。有句老話你們得記住,老實常常在。多幹好事,別幹壞事,到什麽時候都錯不了。媽是盼著你們出息人,條件實在不允許,那也沒辦法!”

    “你總是想的那麽美!我和你結婚這麽多年,你就總是不滿足,一肚子紅花沒開!我不那麽想,怎麽都是一輩子。窮過富過不說,主要過個太平。”

    “我早就知道你,兩馬一頭牛,孩子老婆熱炕頭就行。”

    “當然了!要是一輩子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孩子老婆有熱炕暖屋住著,吃得飽,睡得暖,才真是修來的福分呢!”

    這倆口子的思想是摸透透的了,誰說不說都是那麽迴事,一個是永不滿足,一個是小富即安。這倆個人一個急性子,一個慢性,打是打不起來,說卻很難說到一塊去。孩子也都知道是這麽迴事,媽想的啥,爸想的啥,不用說,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關於家庭成份這件事,今天是讓爸爸說開了。誌國的思想包袱是卸了一些,可還是挺沉。誌強覺得這件事好像影響不到他念書,他隻是替哥哥惋惜。他想起那天對哥哥的不禮貌行為,帶有刺激性的惡言惡語,有些內疚。他把哥叫到一邊說:“哥,我不知道是因為這麽迴事,影響了你的進步。那天是我……”

    “別說了,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也是盼著我好。”

    哥倆的眼圈都紅了。這對患難的小兄弟,從來沒有因為別的掰過生,這次動手,純粹是一場誤會。弟弟這麽一說,當哥哥的還能說什麽呢?哥哥又想起過去弟弟對自己的那些好處,就更沒說的啦。

    “哥,這幾天怎麽沒見你上哪院呢?”

    “上火還上不過來呢,哪有那心思呀!”

    “璐璐姐也沒過來看看你,是不是他們也知道了?”

    “不一定,別瞎猜,璐璐姐不是那種人。”

    “我想也是,不過……”

    小哥倆的私下議論,媽媽也猜到了八九。這些天她也正為這事發愁,若陳嬸過來可怎麽和她說呢?不說,瞞了初一瞞不了十五;說,又不知怎麽說好,嚇得媽媽即怕他陳嬸過來,又不敢上陳家去,隻好豆幹飯──悶上了。

    謝家的事瞞不了對門屋的馮媽,她早品出了七大八的。她不是好意的,順口之言就把這消息傳到陳嬸的耳朵裏了。陳嬸開始不信,看見誌國穿工作服,還認為是下廠勞動煆煉,特為穿的呢。後來仔細一觀察,又打聽了一些知情人,才信了馮媽的話。陳嬸特喜歡誌國這孩子,她對這事倒沒太往心裏去。見謝娘、誌國這幾天沒過來,知道是為這事,她想過來,又怕他們不好意思說,弄出什麽不愉快的事,也就裝著趕冬天的棉襖棉褲,沒有過來。她開始想先和璐璐說說,正趕上璐璐出差了,沒在家,她就把這事和陳叔說了。她這一說不要緊,苦大仇深的陳叔立時翻了臉:“他們家原來是逃亡地主哇?!這可是階級路線的大問題!今後,你給我少上他們家去!璐璐和誌國的事,我看哪,就到此結束!”

    “看把你說的,別說我們還沒真搞清是不是這麽迴事,就是,也不至於這樣啊!他爸是地主,他媽是地主,誌國還是地主哇?再說,他們家是地主的時候,有沒有他還不一定哪!就是有,他不懂啥事,他也不能去壓迫人,剝削人,他有什麽罪過?兩個孩子的事,你可不能這麽武斷!幹不幹得看璐璐的。”

    “他們家要是地主,就是不行!別的事我不管,這事我非管不行!”

    “越說你越來勁,你吵吵啥?讓他謝娘聽見多不好!你忘啦,咱們家著火,在人家吃,在人家住,翻臉就不認人!誰還交你?再說璐璐的病要不是吃了誌國冒死取來的藥能好嗎?就是璐璐病那樣,人家誌國也沒嫌棄咱們璐璐哇。”

    “他們對咱家的好處是好處,這個情早晚能過去。也不能因為這個,把璐璐往火坑裏推。也不能拿女兒的終身大事鬧著玩。”

    “你越說越不像話,這話要是叫他謝娘他們聽見該多傷心,人家怎麽是火坑了?誌國那點不如璐璐?”

    “你什麽都不用說了,他家成份不好,我就是不同意!不是我幹涉女兒的婚姻自由,以前我怎麽沒反對呢?這年頭,你看沒看到,成份不好就是矮人三分,就連生產隊分配活都不給分配好的,處處受氣。更嚴重的是,什麽事都沒你發言權。不管你是公開的還是背後的,說好了還行,說不好,不知哪句話說走嘴了,或者你沒那意思,有人給你上了綱上了線,你就要倒黴了,輕者挨批判,重者就祖宗三代的聯係,深挖階級根源,不把你整發暈代死,也整你個骨頭不疼肉疼。總提心吊膽地過日子,誰能受得了!咱們璐璐嬌生慣養這大,怎麽能跟人去受這種窩囊氣?不管你們怎麽說,就是把死人說活了,我也是不同意!”

    陳嬸不再和丈夫爭辯,她在想璐璐迴來後知道了會是個什麽情景?這爺倆若真的僵持起來,她在中間怎麽辦?老頭子的強脾氣她是再清楚不過了。受他的遺傳積因,璐璐貌似柔弱,實則也是剛烈的出奇。她上次有病,對誌國的態度,就充分地證實了這一點。正在陳嬸想這兒想那兒的時候,忽聽有人喊:“媽──”

    “死丫頭,瞎喊啥!嚇我一跳。”

    璐璐話音未落,就進了屋裏,“爸爸你也迴來啦?”“迴來啦。”爸爸強打精神迴答。

    璐璐瞅了瞅媽,看了看爸,覺得有點不對味。每次她從外地迴來,爸媽都別提多高興了!今天卻不同,好像剛打完仗似的,臉上都掛著一層陰雲。

    “媽,你和我爸怎麽啦?”

    “沒怎麽的呀!這不好好的嗎?”陳嬸故作鎮靜。

    “不對,你們一定是因為什麽鬧意見了。”

    “都這麽大歲數,還有啥意見鬧的?閑說話,半了兩句嘴。璐璐出去這麽多天,想爸不?”陳叔也不想掃女兒的興,沒有說出真情。

    “你說呢?”

    “我說呀……”

    “爸──”璐璐故意挑起眉毛,嗔怪地瞅著爸爸。

    “都這麽大了,還撒嬌哇?”

    “爸,你說啥呢?女兒在爸媽麵前,多大不是孩子?”

    “對對對,多大都是孩子!”

    璐璐這一撒嬌哇,真的把爸爸給逗笑了,忘記了方才不愉快的事了。他瞅著心愛的女兒,臉上露出了笑容。

    璐璐見爸高興了,又和媽親近:“媽,你看我給你買的啥?”

    “又出去瞎花錢!媽什麽都不缺,怎麽又買?”

    “你這老太太呀,就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要是有那麽一天啊,你都對不起你的老腸老肚子和渾身上下!”

    “你講話了,我都成了老太婆了,還穿什麽?不光著,不露著,就行唄。你們年輕人穿點好的,也帶勁呀!”

    “我說你是老太太,你就是老太太?你才四下出頭,什麽不能穿?”

    璐璐從提包裏拿出一件天藍色的小布衫,給媽看。媽媽一看,就笑了:“我說璐璐哇,你可真會打扮你媽!這麽新鮮的小布衫,你讓媽上哪穿去?”

    “這還新鮮?”

    “我看看。”馮媽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說,“這新鮮什麽?要是連這顏色我們都不能穿了,還完了哪!你不要,我要。”

    “馮媽啊,快屋裏坐。”

    “他陳嬸,你可真有福氣,養了個好閨女。我這一輩子呀,就稀罕閨女,天不做美,偏偏生了一窩小子,都快把我氣死了!”馮媽轉過臉來又對璐璐說:“我說好幾天沒看見璐璐呢,原來是出門啦。都買什麽好東西啦?”

    “就給我媽買了一件小布衫,人家還嫌新鮮。”

    馮媽不信,走到桌子上的兜子摸了一把:“哎喲!還有這麽多東西,是好吃的?還是好喝的?怕我搶啊!”

    “馮媽,你真會開玩笑。要是好吃的好喝的還能背你老人家?那是藥。”

    馮媽這一問,倒提醒了璐璐。

    “馮娘,你和我媽先嘮著,我到東院去一趟。”說著,璐璐拎起那一大包子藥,就要走。

    “剛迴來不在家好好呆著,上他們家幹什麽?”

    “給誌國送點藥去。上次他檢查,胃和肝都不好,這次我特地從外地給他買了一些專治胃和肝的藥。”

    璐璐看出爸爸的態度有點不對,站在那沒動。陳嬸怕他們父女在馮媽麵前僵持起來,讓人笑話,忙出麵解圍:“璐璐,快去快迴。”

    璐璐又瞅瞅爸爸,見他沒有堅決反對,就答應一聲走了。

    要不是馮媽來,爸爸是不會讓璐璐去的。他想從此閘住這門親事,不許璐璐和誌國來往。陳嬸也看得出來,他覺得陳叔的做法有點過分,又不好挑明,隻好暗中支持璐璐。

    馮媽眨眨眼睛,也看出點門道,故意問:“他陳叔,你家和東院的喜事什麽時候辦呢?我的鼾拉子都溜出來了,就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

    “哼!辦喜事?等著吧!”

    “他陳叔,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見璐璐和誌國處得好好的,熱乎乎的,不早點辦,你就不怕不把孩子給你抱迴家來?”

    “他馮娘,這種玩笑可是開不得的!我們姑娘是上過學,有工作單位的人,做事是不會沒分寸的,能像你說的那麽簡單嗎?”

    “他陳嬸,我說的意思你沒明白,不是你家姑娘不好,也不是謝家小子不好,我是說,這時候的年青人是自由戀愛,不像咱們那時候,全憑媒婆一張嘴,來迴躥掇,兩邊同意了,過了財禮,定了日子,就等花橋進門了,甚至連麵都見不著,想抱孩子上哪抱去?如今,今天你請我看電影,明天晚上我約你想去溜達,在一起時間長了,不就有感情了,能不挨不碰嗎?碰常了,誰敢保準碰不到一起去?大姑娘到產院去打胎的不是沒有!我這話可是為你們好。聽不聽由你們,別怪我多嘴就行了。”

    “他馮娘,我知道你一片好心。我也想早點辦事,事又說迴來了,也不知謝家什麽打算?”

    這好辦,有機會我給你們問問。馮媽的話陳嬸並沒太在意,她甚至心思,要是能把孩子抱迴來,那才好呢,看老頭子還說什麽!

    馮媽說這些話也並不是完全無意的。她早就看好了璐璐,想讓她給他們家大千當媳婦。可後來她看見璐璐經常上謝家去,又見誌國和她經常在一起,才知道是這麽迴事,她也就有點死心了。最近她看出謝家有點事,話裏話外又聽出點弦外之音,見陳家也有點反常,她又來了精神,想見縫插針。她怕生來做成熟飯,這針就插不成了!所以,她來個警鍾常鳴。也想從中試探一下陳家的態度。

    陳叔嘴上沒說,心裏卻不住盤算,認為馮媽說的對,有道理,不得不防!你謝家要是地主,就是說到天上去,我閨女也不能給你們!他暗暗在憋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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