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不敢。”她後退一步,垂著左手跪地,“娶妻生子應當由王爺做主,我若開口,隻會給王爺徒增困擾。何況我喜歡王爺,說不出這種話。”


    她跪在跟前逐字逐句道,正午烈陽落在她肩頭,小姑娘像穿了一身柔軟的鎧甲,長睫微垂,一臉無畏。


    衛皇後一時怔楞,大抵沒想到她會如此痛快地拒絕。


    許久之後才低語,“那便不必迴去了。”


    淼淼仰頭,“什麽?”


    衛皇後踅身,緣路折返,“四王答應婚事之前,你都一直在宮裏住著。老實一些,本宮會命人看著你。”


    目送她漸漸走遠,淼淼才慢慢迴神,她這是被變相拘禁了?


    再往銀杏樹後看去,楊複早已離去,隻留下薑阿蘭一人佇立。


    *


    跟著宮人前行,對方將淼淼領到永嫮宮內一處小院落,“就是此處,女郎若是有何吩咐,再喚小人便是。”


    淼淼停在門口,見他也沒有離去的打算,唯有推開院門,乖乖地往裏走。


    此處與永嫮宮其他地方相比實在簡樸,屋內東西尚且俱全,隻是稍顯陳舊。此處時常有人打理,倒還算幹淨。


    淼淼坐在繡墩上,一手托腮眺望門口,不知王爺迴府後是何反應……他會猜到她在宮裏嗎?


    也不知道衛皇後把她留在宮裏是什麽打算,她左手不利索,沒有人幫忙,連穿衣吃飯都成問題。好在宮裏的人不苛刻她,傍晚時分有人送來飯菜,還有幾身替換的衣裳。


    用過飯後宮婢來傳話,道是皇後請她過去一趟。


    淼淼正在一旁淨手,聞言擱下巾櫛,跟在宮婢身後前往慶禧殿。


    殿內燃著通臂紅燭,衛皇後行將用過晚膳,正斜倚著迎枕品茶。抬眸睇見她來,開門見山,“白日本宮說的事,你可是考慮清楚了?”


    “……”


    原來還是為了這事,淼淼無奈地彎唇:“稟皇後,考慮得很清楚了,婢子不會開口。”


    許是猜到幾分,這次皇後沒有表現出慍怒,反而輕飄飄地覷她一眼,“那就繼續住著,住到想清楚為止。”


    淼淼默默地一聲:“……哦。”


    衛皇後同一旁宮婢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有意將她晾在一旁,既不讓她迴去,也不搭理她。淼淼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腦袋一點點往下垂,今兒醒的早,她一早就困了,若不是皇後忽然傳喚,她本打算早早休息的。


    宮婢捶腿的力道適中,皇後愜意地闔上眼,再次睜開時,便見眼角一個小身影搖搖晃晃,好似隨時便會倒下。


    她倒是心大得很,都這時候了還有心思打瞌睡。


    衛皇後啜一口香茗,“你叫淼淼?”


    淼淼身子一傾,猛地醒神,“是……”


    問過之後,皇後不再開口,倒是屋外一名宮婢入內,神情似有焦灼:“娘娘,四王來了。”


    她聲音不大,但足以讓一旁的淼淼聽清,頓時瞌睡蟲全跑了,全神貫注地盯著屋外。


    廊下傳來腳步聲,漸漸往殿內行來,越來越近。


    衛皇後想了想,對淼淼道:“你到內室去,沒有本宮吩咐不得出來。”


    言訖命宮婢帶她進去,眼瞅著楊複就要進來,她卻被推入一扇紫檀鳳穿牡丹屏風後。


    ☆、第七十日


    淼淼行將站穩,外麵便傳來輪椅碾壓在地麵的聲音,堪堪停在她方才站的那個地方。


    楊複一襲月白色織金雲紋錦袍,同今日出行時一模一樣,也就是說他迴府沒來得及換衣裳,便匆匆地趕迴宮裏了。


    “阿母,淼淼在您宮中。”他開門見山,不是用的疑問句,帶著十足的肯定。


    衛皇後稍稍坐直了身子,端出既喜又憂的模樣,“這都什麽時辰了,怎的又迴來了?”說罷一頓,略感困惑,“什麽淼淼?阿母聽不大懂。”


    楊複抬眸,眉宇深蹙,“齊瀚已問過府上下人,您今日去過四王府一趟。”


    言下之意便是,您不必裝了,他心裏都明白。果見衛皇後臉上掠過一抹不自在,少頃,眸色沉緩幾分,“我是去了你府上,但沒見過什麽叫淼淼的丫鬟。”


    楊複不語,烏瞳靜靜睇向上方。


    他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即便一言不發,也讓人覺得無所遁形。那雙清明冷漠的眸子裏,有著與往昔不同的焦慮,好似一刻都不能再等下去。


    他道:“淼淼性情純善,天真活潑,不是阿母想象中的女子。是齊瀚強行將她留在王府,阿母若是有何事,隻管同我商議,不要為難淼淼。她目下身體有恙,齊瀚此番前來,隻是想帶她迴去,請阿母成全。”


    衛皇後一頓,深深地凝望他,許是被他方才的話震懾了,“你把她強留下的?你可知她身份古怪!”


    一個死過一次的人,如今活蹦亂跳地迴來了,難道還不足以讓人震驚?


    她停了停,神情嚴肅幾分,“何況她出身貧寒,又身有殘疾,這樣的人不值當你如此。”


    她一時氣惱,忘了這麽說等同於承認淼淼在她手裏。得知淼淼去向,楊複眉頭微展,“值當與不值當,該是兒臣說了算。”


    他以往沒有喜歡過人,平靜無瀾地度過了二十幾年,忽地有一日,躍出一抹光鮮亮麗的顏色,給他枯燥乏味的人生添了許多色彩。那個小姑娘帶著他所有的寄托,是他溫柔繾綣的歸宿,這一世,有這麽一個人便足矣。


    衛皇後瞪著他,恨不得能將他瞪醒,可他非但未有所覺,還要求道:“請阿母放了淼淼。”


    到了這時候,她不想承認都不行,“本宮暫時不會放了她。”


    楊複掀眸,眸中冷光一沉。


    衛皇後接著道:“等你同薑阿蘭完婚的那一日,我再讓她迴去。”


    慶禧殿內無比寂靜,是以屋外冷風唿嘯聲分外清晰,唿唿而過,卷起一陣陣喧囂,像黑夜的呐喊。翡翠珠簾被吹得叮叮作響,宮婢忍不住抬眼,打量四王的表情,才看了一眼又趕忙垂下。


    楊複神色沉鬱,絕對稱不上好看,攜著股迫人的氣勢,“兒臣說過,不會娶她為妻。”


    衛皇後著實惱了,“那你想娶誰,那個斷了胳膊的丫鬟?即便你願意,我皇室也丟不起這份顏麵!”


    楊複低聲:“我想娶心愛的人,並不認為有何丟人。”


    衛皇後握著茶盞,渾身都在顫抖,可又不忍心將那茶盞擲他跟前。他的腿傷還沒好,若再受了傷,不知要再養多少日。


    大約是被他氣的,皇後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才將心底的濁氣唿了出來。“你是想氣死阿母。”


    楊複斂眸,不予迴應,反而命令身後的侍從,“扶本王起來。”


    侍從聽命,沒等衛皇後反應過來怎麽迴事,他已然雙膝跪地,眉頭深深鎖著,“兒臣不敢。”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他是故意要氣死她,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這雙腿還沒好利索,受了怎樣的傷她再清楚不過,那天他暈倒在殿內,兩塊膝頭子烏青烏青,看得她心疼不已。如今又跪,這不是在她心尖兒上剜肉嗎?


    衛皇後直哆嗦,“你、你起來!”


    楊複淡聲:“阿母若不放了淼淼,我便一直跪著。”


    她讓侍衛扶他起來,偏偏他執拗得很,跪在地上一動不動。那侍衛不敢傷了他,舉止頗為猶豫,他沒跪一會兒,額頭便沁出細密汗珠,昏黃燭光下顯得臉龐愈發蒼白。


    這一場病下來他委實瘦了不少,下頷上一點肉都沒了,少了幾分儒雅溫和,多了幾分堅毅冷冽。隻是這性子,一直讓人捉摸不透。


    不單是侍衛,連一旁宮婢也拿他沒轍,衛皇後險些要自己動手,便見雕漆屏風後闖出個瘦小的身影。沒等眾人迴過神,她便已來到楊複跟前,伸手扶他,“郎中說的話王爺忘了?若是再跪下去,這雙腿就別想走路了!”


    小姑娘滿臉焦急,低低地喘著氣兒,像是才跟人掙紮一番,千辛萬苦才從裏頭出來。


    衛皇後一驚,忙吩咐人:“誰將她放出來的,還不趕緊……”


    不待說完,楊複便握住她右手,“阿母,我隻想帶淼淼迴去。求您成全。”


    一字一句,無比沉緩。


    這是他長這麽大,頭一次求她,卻是為了這等事情。她一直以為這個兒子寡情淡薄,無欲無求,卻不知他還有如此固執的一麵。目下細想,隻是沒遇到想要的人罷了。


    倒不是真想為難他,隻是……衛皇後看一眼他身旁的小丫頭,毛毛躁躁的,眼裏寫滿焦急關心,隻剩一隻手了,還在想辦法將他扶起來。


    隻是這丫頭的條件,終究入不了她的眼。


    她閉了閉眼,被他逼得毫無辦法,“人你不能帶走,我要再留她幾日,多做觀察。”


    話雖如此,但語氣明顯有所鬆動。


    楊複頓了頓,“那麽兒臣也留在宮中。”


    她眉頭豎起,“你在宮外建了府邸,這成何體統?”


    “阿母是齊瀚母妃,兒臣留在宮中幾日,難道都不成麽?”他重新坐迴輪椅上,表麵溫溫和和的,其實心裏比誰都黑。


    衛皇後沒轍,擺了擺手道:“依你,都依你。”


    雖然無奈,但心裏大都是高興的,這應當是他頭一迴親近她。盡管是為了一個小丫頭,但足以讓她高興一陣兒。從小到大他沒在她身邊待過,她更沒好好帶過他,如今能留下幾日,也算是好事一樁。


    *


    此事固然傳到聖人耳中,聽聞聖人好一番震怒,末了不知被衛皇後用何種手段哄了下去,他便沒再追究此事。


    楊複住的院落同淼淼挨得很近,兩院隔著一條甬道,走幾步便到了。


    上迴他又跪了一次,時間不長,但淼淼仍舊不能放心。衛皇後請了禦醫查看,待禦醫道修養幾日並無大礙後,兩人才齊齊鬆一口氣。


    起初淼淼還能前去照顧他,但是這個身體越來越不中用,手腳不靈活便罷了,一到晚上便渾身發冷,止不住地哆嗦,蓋多少條被子都沒用,是那種從腳底下滲上來的涼意,冰冷徹骨。


    淼淼沒有告訴楊複,怕他想太多,白天不能好好養傷,晚上便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她這兩天凍得整夜睡不著,早上起來嘴唇都是烏的,眼窩更有一圈青紫。許是寒意未褪,走路都在打著寒顫。


    楊複自然察覺不妥,伸手握住她的手,觸手冰冰涼涼,“晚上凍著了?”


    淼淼搖搖頭,“大概是早上起來穿得少了,我迴去添件衣服。”


    說著便往迴跑,邁過門檻時腳步抬得低了,被絆得一個趔趄,猛地撞在門框上,發出沉悶一聲響。


    她頓時捂著頭蹲了下來,齜牙咧嘴地吸一口氣,“好疼……”


    沒見過這麽冒失的,楊複這幾天已經能下床走動了,來到她跟前查看,“讓我看看。”


    說著拿開她的手,果見額上腫起一大塊紅包,包下一雙眼睛淚汪汪地,哼哼唧唧地喊疼。楊複下意識伸手,“別哭。”


    淼淼閉上眼硬生生憋了迴去,甕甕地嗯一聲,“我不哭。”


    真像個半天的孩子,楊複對著她傷口吹了吹氣,緩解她不少疼痛。不多時禦醫趕來,留了瓶專治淤青的藥膏,囑咐一日三日塗抹,不是什麽大事,好得快得很。


    禦醫說得輕巧,可是這塊淤青隔了一天一夜,依舊沒有消退的趨勢。反而變得跟淼淼的左手一樣。


    那邊樂山樂水沒有消息,楊複越發焦躁,每日跟衛皇後共進晚膳時,都是匆匆來去。


    “你倒是一心在那丫鬟身上……”見他又要走,衛皇後歎道。


    楊複一頓,恭敬行禮,“讓阿母為難了,是齊瀚不孝。”


    “罷了,去吧。”她能拿他如何,再不順了他的意,指不定還要再跪個三四天,他不擔心,她身為母親還替他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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