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複置若罔聞,走上船頭,彎腰進入船艙。待看清裏頭光景後,瞳孔一縮,麵色可怕到駭人。


    船艙空處平躺著濕漉漉的小丫鬟,她雙目緊緊闔起,臉色慘白得不像話,沒有絲毫血色。了無生氣的,全無以往活蹦亂跳的影子,像極了……死去多時的人。


    思及此,楊複心中一悸,緩緩來到淼淼跟前。


    楊諶這才發現他的到來,偏頭一睇,莫名有些心虛,“四弟……”


    楊複不語,伸手碰了碰小丫鬟的手,涼冰冰的,很是僵硬。他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麵目近乎陰鷙,手指顫巍巍地試探她的鼻息。


    沒有唿吸,沒有生氣,更沒有脈搏。


    楊複緊緊闔上雙目,身形止不住地顫抖,下齒幾乎咬出血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喉嚨幹澀劇痛,有血腥味兒湧上來。


    短短兩天,她成了這副模樣,走之前尚且活潑康健的,她還膩在他懷裏撒嬌,軟軟地喚他王爺。楊複彎腰將她抱在懷中,一言不發地走向艙外,渾身陰氣沉沉,教人望而卻步。


    楊諶攔住他:“四弟,本王……”


    楊複一睃,打斷他:“滾。”


    那一眼,有如寒冬臘月的冰棱,直直刺入楊諶的心底,冷得他情不自禁地打哆嗦。


    他被愕住,怔怔地立在原地,直到人走遠了,才恍惚迴神。他從未想過楊複會為了一個丫鬟同他反目,想起楊複剛才的眼神,冷冽陰森,不知為何,竟有些畏懼。


    少頃,楊諶拉下臉,他叫他滾?


    楊諶咽不下這口氣,甩了甩袍裾走出船艙。楊複抱著淼淼尚未走遠,他大喝一聲,命令侍從將其拿下!


    侍從是太子的人,自然聽命於他,立即將楊複團團圍住。


    楊複懷中抱著淼淼,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沒有鬆手的意思,反而將懷裏人兒抱得更緊了。


    楊諶繞到他跟前,“楊複,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本王無禮?”


    楊複眸中狠戾一閃而過,不答反問:“二兄可否記得我當日的話?”


    楊諶一愣,顯然忘幹淨了,“哪句話?”


    他不作迴答,對侍從的刀劍視若無睹,一步步走出包圍。


    那天楊諶強行帶走淼淼,他曾經說過,若她有任何差池,他們之間都不會善終。如今應了那句話,楊複肅容,他像一把出鞘的利劍,劍刃鋒利,削鐵如泥。平常溫和細潤的氣息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沉鬱陰寒之氣,蘊藏著滔天震怒,翻滾襲來。


    樂山樂水總算趕來,連忙下馬走到跟前,見著他懷裏臉色煞白的丫鬟,頓了頓:“這……”


    楊複冷言吩咐:“方才船上的人,一並殺無赦,就地行刑。”


    兩人一愣,旋即應是。


    楊諶氣得鼻子都歪了:“你敢動本王的人!”


    楊複腳步未停,“動手。”


    樂山樂水聽命,拔劍相向,一左一右行動,眨眼便解決了兩人。他們是楊複的近身侍衛,常年切磋,武藝精湛,豈是一般侍衛能比的。沒一會兒,太子的人便被打得七零八落,紛紛倒在湖岸,哀聲呻.吟。血水順著流入湖中,將一片水域染得猩紅,瞧著頗為詭譎。


    *


    身後打殺的動靜漸漸遠去,楊複抱著淼淼坐上馬背,帶她到醫館救治。


    他一手持韁繩,一手顫抖地攬著淼淼,雙目通紅,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到了醫館門口,抱著她下馬,快步走入館內,將她放到一處榻上。


    醫館內的學徒上前詢問,不待開口,便被他抓住衣領,但聽他道:“救她,給我救好她!”


    學徒被他嚇壞了,戰戰兢兢地哦一聲,“您、您稍等……我去請人來看看……”


    說著掙脫楊複的桎梏,連滾帶爬地到裏頭喚師父。不多時老郎中出來,一把花白胡子顫了顫,上來二話不說,並起兩指為病患號脈。


    少頃,他表情古怪,拈著胡須搖了搖頭:“此人已死去多時,恕老夫無力迴天,郎君還是迴去準備靈柩吧。”


    楊複一晃,難以置信地睇向床榻,死了?他的淼淼……死了?


    那個笑靨嬌憨,嬌俏軟糯的淼淼,從此再也沒了。


    他不信,一手擒住郎中的脖頸,睚眥欲裂:“一派胡言,若是醫不好她,本王這就取你的命!”


    兩人這才知道麵前的人身份,小學徒在旁幹著急,“放開我師父……”


    老郎中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被他提到半空仍舊堅持:“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能起死迴生……”


    一個“起死迴生”,讓楊複心頭驀然一慟,悲愴得無以複加,好似活生生在他心頭剜肉一般,疼得鮮血淋漓。


    他頹然鬆開手掌,一瞬間憔悴不少,蹲在淼淼跟前,一點點婆娑她的輪廓。


    不是自欺欺人,隻是不願意相信罷了。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應當知道,她的氣息早斷了,身體已經開始變硬變冷。他來得晚了,若是能提早半個時辰,說不定便能救迴她……


    說到底,當初他為何要將他交給太子?明知對方心懷不軌,還是沒能保住她。


    楊複抱起她,走出醫館。他沒有騎馬,就這麽走迴王府,不顧路人驚異的目光。懷裏有她,輕飄飄的一點重量,好像她還會動會笑,下一刻就會醒來叫他王爺。


    這一天,百姓口中豐神飄灑的四王,魂不守舍地走在街上,形如枯槁。


    大幅船上,淼淼落水的畫麵曆曆在目,他說過不會再讓她經曆這等事,未料想沒幾日,她便再次出事。楊複駐足,看著懷裏無聲無息的人兒,怔怔地看癡了,許久不曾移動分毫。


    烏雲逼迫,遮天蔽日,暴雨來得又迅又急,傾瀉而下,豆大的雨滴眨眼間便將人淋得濕透。電閃雷鳴,響徹雲霄。


    視線被雨水朦朧,眼睛濕潤溫熱,楊複低頭,愛憐地覆上淼淼的唇瓣。


    繾綣溫柔的吻,慢慢變得兇狠,帶著些歇斯底裏,絕望地吞噬她的氣息。


    ☆、第三十九日


    大雨傾盆,伴有陣陣雷鳴,尚未黃昏便一片黑暗。王府上下一派死寂,蘊藏著陰沉之氣,雨水打在屋頂嘩嘩作響,這場雨來得又急又猛,好似天都要下出個窟窿來。


    溶光院內婢仆俱不敢多言,行事小心謹慎,忐忑地往室內睇去一眼,生怕被王爺遷怒。


    裏頭跪了一地的郎中,均束手無策,戰戰兢兢地請罪,“王爺饒命……”


    從未見過四王如此震怒,他坐在床榻邊沿,懷中緊緊地抱著一個已無氣息的身軀,不容任何人靠近:“一群庸醫,要你們何用!”


    他們是楊複特意從宮中請來的太醫,替小丫鬟把過脈後,先是驚異,繼而紛紛搖頭:“請四王節哀,恕臣子無能,沒有起死迴生的本領。”


    其中有一個忍不住道:“恕臣直言,這身體已經斷氣多日……四王,還是早日讓其入土吧。”


    不知哪句話刺激了他,楊複當場便拔出佩劍,直指對方心口:“閉嘴。”


    那位太醫嚇得麵色慘白,登時一肚子話咽了迴去,跪地求饒。


    聽得楊複愈加煩躁,他低聲嗬斥:“都滾!”


    他麵目沉鬱,嗓音冷冽,震懾威嚴直入心扉,嚇得一群太醫忙不迭起身,連滾帶爬地離開內室。


    喧鬧的氣氛平靜下來,偌大房間隻剩下他跟小丫鬟二人。兩人衣裳都濕透了,他卻恍若未覺,始終沒有鬆開她的身體。


    “淼淼……”


    楊複緊抱著她,一顆心漸漸沉入深淵,漆黑冰寒,如同死灰。他們都說她沒救了,可他怎麽能相信,前幾天還活潑跳脫的小姑娘,一眨眼便成了具屍體。她靜靜地倒在他懷中,難得有安靜的時候,連話都不跟他說。


    小丫鬟緊緊地閉著眼,唇瓣烏紫,小臉蒼白近乎透明。她的身體冷得不像話,楊複跟抱著冰塊似的,她那麽膽小,在水底掙紮的時候,該是怎樣的無助?


    楊複不敢想,頭深深地埋入她的頸窩,嘶啞低沉:“本王錯了……淼淼,本王錯了,你還能不能迴來?”


    可惜沒有迴應,淼淼不在這兒,小丫鬟更不會說話。


    悔恨的情緒幾乎將他淹沒,若那日他沒有輕易答應太子,她便不會出事。這一切都怪他,是他沒護好她。虧他當初還信誓旦旦地說,日後受了委屈,都要告訴本王。


    她在太子府有沒有受委屈,又向誰訴說了?


    當初的小丫鬟水眸晶亮,一臉期盼地問他:“王爺會替我出頭嗎?”


    他說:“說不定。”


    這句話含糊不清,其實從那時開始,他心裏便想好好護她周全了。她幹淨純粹,像冰天雪地裏的一株瑤草,堅韌頑強,晶瑩剔透,讓人不由自主地想疼惜。


    她大抵自己都不知道,她看他的時候專注希冀,眼眸璀璨,裏麵隻承載了他一個人。有時看著看著,她便出神了,那雙水眸泛著淡淡悵惘,一點點被絕望吞噬。不知為何,他便會有些心疼。


    她給楊複的感覺,就像飛蛾撲火,明知沒有好結果,依然奮不顧身。奇怪得很,分明是人,怎麽會讓他有這種想法?


    這個勇敢單純的小丫鬟,早在他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他沒法拒絕,也不想拒絕。


    可是為何,他才認清自己的感情,便要失去她了?


    楊複的手臂一點點收緊,想要汲取她身上的溫度,然而沒有,冰冷徹骨,她一點溫度也無。濕潤的水痕順著小丫鬟的肩窩流下,滑入她的衣襟中,與湖水混為一體。


    心頭被人開了個大口子,唿嘯冷風灌入其中,他渾身都疼。


    *


    廊廡兩位丫鬟捧著衣裳,麵麵相覷。王爺這副模樣,她們都不敢進去,可若不及時換衣裳,照這天氣定會感染風寒的。是以她們才這般為難,王爺明擺著不欲讓人靠近,她們若是去了,豈不是自尋死路?


    正巧樂山樂水從外頭迴來,兩人一身的傷,渾身泥濘,頗為狼狽。


    “怎麽了?王爺呢?”樂水攙扶著樂山走到跟前,沿路都有血跡混入水中,不知是他們的,亦或是太子的人。


    兩個丫鬟膽小,見狀險些驚叫出聲,驚魂未定地認出他倆,結結巴巴地迴答:“王爺……王爺在屋裏,你們這是怎麽了……”


    樂水不多言,舉步便要進屋,想了想停住了,“王爺可是說了什麽?”


    丫鬟露出難色,“方才太醫來過,都被趕走了。王爺十分生氣,這會兒誰都不讓靠近。”


    若不是親眼目睹,她們估計也不會相信。王爺才迴府時懷裏抱著一人,徒步行走在雨中,他步履沉重,麵如死灰,哪裏是她們認識的那個仙姿玉質的四王。而方才,他更像癲狂了一般,將所有太醫訓斥個遍,不惜拔劍相向。


    他的所作所為,全因那個叫淼淼的小丫鬟。兩人不由得納罕,王爺竟對她如此重視,而她又喪命了,究竟怎麽一迴事?


    樂山劇烈地咳嗽起來:“王爺……還好嗎?”


    丫鬟搖頭:“不大好,方才淋了雨,衣裳都沒換,這可怎麽辦才好。”


    說著往屋裏看了看,裏頭寂靜無聲,無法揣摩。


    一旁的高月看不下去,伸手奪過她手裏紫檀托盤,“不就是換個衣裳麽,我去!”說著大無畏地邁過門檻,表情憤怒複雜。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淼淼跟王爺關係匪淺,以前褔紋老拿她取消,淼淼都在一旁笑而不語。可是她居然跟王爺……她藏的這麽深,一定在心裏嘲笑自己愚蠢。思及此,高月牙關緊咬,對她恨得牙癢癢。


    她怎麽就死了,不然她一定不放過她!


    高月停在十二扇折屏後,透過層層幔帳,隱約看到床榻擁偎的兩個人影。她呆呆看片刻,“王爺,近來春寒料峭,若不及時更衣,恐會感染風寒。”


    許久之後,床上的人才有所反應,他低聲:“放下即可。”


    高月走到跟前,輕手輕腳地將衣裳放在桌幾上,臨走前看了看床內,心有不甘:“王爺……人死不能複生,請您節哀吧。”


    她不知道,這句話現在是楊複的忌諱,誰都不能說。


    靜了靜,楊複問道:“你叫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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