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楊複頓了頓,不動聲色道:“後院隻有一處有泉水,太子遇見的那個人,是不是你?”


    天未亮太子便將昶園翻了個底朝天,動靜大得他不可能不知道。說是哪個王爺的小丫鬟冒犯了他,讓他捉到必定嚴懲不貸。太子領人到寒渢院來,將岑韻幾人掃了一眼,沒找到人,離開後又到七王院裏去了。


    彼時淼淼不在,如今想來,很有可能是她。這個小丫頭行事冒失,沒大沒小,一不留神招惹了楊諶,並不意外。


    淼淼心中一悸,搖頭不迭,“我去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並未遇見太子。”說罷故意詢問,“王爺,是不是府上出了事,太子在找什麽人?”


    天真純善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撒謊。想想也是,若真是她,在岸邊睡了一夜,應當早被人捉去了。


    楊複倏然哂笑,他何曾為一個丫鬟如此上心,反倒有些杯弓蛇影了。索性倚靠著迎枕閉目養神,漫不經心道:“不是什麽大事,同你無關。”


    微風輕拂,浮雲淡薄。車輦行至山腳,溫度迴暖,百草豐茂,樹木叢生。


    日光穿透簾子打入車廂,灑在兩人腳邊,光影斑駁,隨風攢動,一時間靜謐無聲。楊複就這樣睡了過去,淼淼愣在原處,王爺叫她上來,隻是為了說這幾句話嗎?淼淼忍不住打量他,他的五官正好迎著陽光,輪廓模糊,眉如漆墨,英武不凡。像一塊精雕細琢的美玉,明光鋥亮,遙不可及。


    兩人離得這麽近,淼淼卻隻能坐在另一端看著他。她不敢上前,生怕被他發現之後,連偷偷地看都不行了。


    眷戀地目光流連在他臉上,車輦行了一路,她便看了一路,連姿勢都沒換過。


    前頭不遠便是四王別院,楊複轉醒,見小丫鬟正貼著車壁而坐,兩人之間隔著半個車廂,她避得遠遠的。她不知在思考何事,臉頰泛起微微紅暈,眸光流轉,含著怯怯笑意:“四王,您醒了!”


    楊複坐起身,近兩日一直休息不好,時常頭疼。他按捏兩下眉心,才睡醒的嗓音雅儒慵懶,“到府上了嗎?”


    淼淼自然注意到他的小動作,“還有一會兒。王爺不舒服嗎?”


    她其實想問他,上迴雪崩時的傷勢如何了,但礙於身份沒資格,忍了忍唯有囫圇吞迴去。


    許是睡在馬車上的緣故,等了一會兒非但不見好轉,反而愈加刺痛。楊複劍眉深蹙,朝淼淼招手,“會不會推拿?”


    淼淼誠實地答:“不會。”


    好似看到楊複無奈地喟歎一聲,旋即聽他道:“本王教你。”


    說著讓她坐到跟前來,小丫鬟一路上都維持那姿勢,離得他遠遠的,他有這麽駭人?楊複口述方法,讓淼淼試著照做。


    他閉上眼,毫無防備地坐在她跟前,淼淼僵著雙手撫上他額頭,哆哆嗦嗦半天沒找準穴位。楊複大抵不耐煩了,索性拿著她手指放在太陽穴處,“這兒,慢慢地揉,兩隻手都用上。”


    淼淼猝不及防地前傾,兩人距離僅有寸餘,近得連楊複有多少根睫毛都能細數,她霎時紅透雙頰,“……婢子知道了。”


    她照著楊複教的,用了點力道慢慢地繞著一處按揉,不敢分心。然而他俊朗的麵龐近在咫尺,淼淼哪裏忍得住不看……為了配合他的姿勢,她需得半傾著身子跽坐在他跟前,車輦行走平穩,她不由得放輕鬆了些。


    柔軟的指腹貼著皮膚,溫和有力地按捏在穴位上,雖然生疏,但按得很舒服,使楊複頭疼有所緩解。唿吸之間夾雜著清冽淡香,不是一般姑娘家用的花瓣蜜露,倒像是清泉湖水的氣息,伴隨著淡淡青草氣息,令人心曠神怡。


    許是昨夜去水邊留下的,楊複彎起唇角。旁的姑娘總愛佩戴各種香料,聞多了難免膩煩,她身上的味道卻不會,撲麵而來的清爽香味,天然純淨。


    城外官道平坦順暢,一路無阻。走得好好的,前方拐角忽然駛來一輛失控的馬車,車夫在那頭高唿讓路,這邊的王府的人連忙握緊韁繩,將車輛停在路邊。


    突如其來的顛簸,淼淼整個身子都跌入楊複懷中,還當外頭出了什麽大事,反應過來時,才驚覺兩手都牢牢地抓著他的後背衣料。


    這姿勢……怎麽看都像是她投懷送抱!


    淼淼慌了神,丫鬟們道他不願意被人近身,她可不想被他厭惡,是以倉惶地鬆開手,試圖從他懷中坐起。怎奈外頭又有動靜,那輛失控的馬車與他們擦身而過,兩輛車廂碰撞一塊,發出不小的動靜。


    淼淼再一次跌迴他懷中,這迴想死的心思都有了……她臉蛋一直紅透耳根,洇出粉嫩的紅色,像打翻了胭脂盒。小腦袋深深埋在楊複胸口,她悶悶的聲音傳出:“王爺罰我吧,我冒犯了您。”


    楊複低頭凝睇她半邊臉頰,她雙眼緊閉,大概覺得沒臉見人。


    楊複抬手撫上她的烏發,眸中染上寵溺柔光,“嗯,迴去罰你。”


    淼淼不敢抬頭,纖指勾著他一點衣角,是以沒看到他唇邊越來越深的笑意。


    *


    丫鬟們沒有猜錯,王爺叫淼淼同乘一車,確實是要懲罰她。


    迴到四王別院,便見淼淼低頭耷腦地跟在王爺身後,一副認錯模樣,眾人便心知肚明了。瞧瞧,誰說王爺待她特殊了,犯了錯不一樣得受罰?


    至於罰什麽……隻見王爺將她叫到內室,裏頭一直沒有動靜,兩個時辰後淼淼才精疲力竭地從裏頭出來。丫鬟們將她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詢問:“王爺罰你什麽?怎麽一點聲音也無?”


    淼淼欲哭無淚:“我在裏頭跪了兩個時辰嗚嗚嗚……”


    說是跪也不盡然,楊複躺在彌勒榻上,讓她繼續給自己按捏頭部。淼淼認命地踞坐在腳踏上,探著身子照做,偏偏他沒一會兒就睡著了,她自己不敢停,一口氣就跪到了現在。目下雙腿酸疼,雙臂發軟,連走路都成了問題。


    丫鬟們聞言作鳥獸狀散去,唯有岑韻撲哧一笑:“該!”


    好嘛,這懲罰確實比她想的輕多了,淼淼不再有怨言,蹲坐在廊下石階上,認命地錘了錘雙腿。別院沒有正經王府規矩多,她趁王爺不備時偷偷懶也是可以的,管事丫鬟都睜一眼閉一眼,隻消不讓王爺看見就是了。


    淼淼歇了半刻鍾,待身上恢複些許力氣,她見四下無人,便鬼鬼祟祟地朝後院湖心亭走去。


    好些天沒看見衛泠,她有許多事情要同他匯報,等不及天黑,便站在一處隱蔽的地方,投石唿喚。不多時水中蕩開波紋,水下一個身影晃動,破開湖麵披離而出,衛泠懶洋洋地倚靠著水石,“叫我做什麽?”


    淼淼歡喜地站在岸邊,湖水洇濕了鞋底都沒察覺:“我去外頭玩了,還看到了很多美景!”


    衛泠抬頭看她:“我知道。”


    他當然知道,他雖然住在湖底,但對府裏動靜了若指掌。楊複去華峪山狩獵,僅僅帶了四個丫鬟,其中一個便是她。這丫頭從小沒見過大世麵,出去一趟便能高興成這樣,衛泠不忍心掃她的興,便待在水裏靜靜地聽著。


    直至淼淼說起他們遭遇狼群一事,他才攢眉:“你受傷了?”


    淼淼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早就沒事了,我們後來逃到另一座山上,那座山很安全。可是突然落下了大雪,鋪天蓋地的砸過來,把我和王爺都埋了進去……”


    不待她把話說完,衛泠不悅地打斷:“六水,你若是不喜歡這種生活,隨時都可以迴來。”


    淼淼睜大眼,“怎麽會不喜歡呢,我覺得很高興!”


    她才變成人沒多少天,對每件事都新鮮極了,她還想去很多地方,用雙腿走更多更多的路。淼淼見衛泠不高興,知道是自己的話讓他擔心了,頓時放軟口氣,走入水中試圖碰觸他,“衛泠,你答應過我九十天,就九十天。我保證以後都不會有危險了,九十天之後,我一定乖乖迴來。”


    湖邊生了薄薄一層苔蘚,濕滑危險,她現在跟以往不同,不能在水中來去自如。


    衛泠俯身遊到岸邊,製止她繼續前行,黑鱗尾鰭拍打在水麵上,激起層層浪花。此處位於後院角落,極少有人來,是以他能放心地坐在岸邊,毫不留情地揭露:“即便你不乖也得迴來,這個身體隻能撐到那時候。”


    淼淼哦一聲,同他並肩而坐,惆悵地托腮,“為什麽衛泠能變成人,我卻不能呢?”


    衛泠冷笑,“因為你笨。”


    非但如此,還懶。衛泠見多識廣,本領自然比她高超,這是需要日積月累的,不能急於一時半刻。淼淼若想短期內變成人,唯有現在這個法子。


    她自己也清楚,是以沒再多言。


    原本想將昶園變迴鮫人的事情告訴他,但看他剛才反應,話到嘴邊淼淼硬生生忍住了……衛泠幫了她許多,她不想讓他再擔心,反正以後不下水洗澡就是了,就算洗了,第二天早上還是會恢複迴來的,她會小心點不讓人看到。


    *


    告別衛泠,從後院偷溜迴來,殊不知岑韻已經找了她好長時候。


    “王爺方才就起了,正要你在旁邊伺候盥洗,誰知道怎麽都找不見人!你說說,你到哪兒偷懶去了?”岑韻一壁指責,一壁將她帶往正室門口,“我已經另外找人伺候了,你就在這兒站著,哪都不準去了。”


    淼淼眨巴兩下水眸,懂事地認錯:“對不起。”


    這副模樣,真教人責怪不起來。再一低頭,便見她裙擺鞋襪都濕了,瞧著頗為邋遢。


    岑韻歎一口氣,苦口婆心,“王爺過兩日便要迴城了,你就不能讓人省點心,最後給王爺留下點好印象?虧你還口口聲聲傾慕王爺,我看那些話都是說給別人聽的……”


    末了叉腰,狠狠嗔她一眼。


    後頭的話淼淼都沒聽進去,腦子裏都是岑韻第一句話——


    王爺過兩天就走了。


    ☆、第十九日


    自打得知這個消息後,淼淼一整晚都心不在焉,同她一道當值的丫鬟叫了她許多聲,她都沒有聽見。


    “你是聾了不成?”對方剜她一眼,遞給她一個銅盂,“去將裏頭的水倒了。”


    裏頭是王爺方才盥洗的水,楊複已經歇下,她們這些丫鬟卻不能休息,還得值夜到子時。


    淼淼恍然迴神,伸手去接,豈料對方手上一鬆,整盆溫水都潑在了她身上。這一幕太過熟悉,淼淼總算想起來眼前的人是誰,不就是那日撞倒她,害得她手背燙傷的丫鬟嗎?


    方才岑韻喚她碧如,她是在外伺候的丫鬟,似乎對淼淼頗有微詞。


    淼淼撣了撣身上水珠,短襖綜裙都濕了,地上水花浸濕了鞋底,弄得一地狼藉。淼淼氣急敗壞地瞪她,“你為什麽往我身上潑水?”


    碧如輕蔑一笑,“是你自個兒沒拿穩,還要怪我頭上?”


    話說得理所當然,可是淼淼知道她是故意鬆手的,她沒等自己拿穩便撒開手,實在可惡。


    淼淼很少生氣,可是這人實在太過分了些,一而再再而三地針對自己,她究竟什麽居心!


    “怎麽不怪你……”


    話音未落,岑韻從內室走出,看到外頭光景吃了一驚,“這是怎麽迴事?”


    碧如先發製人,指責淼淼:“還不是她,倒個水也能整出這麽多事端。真不知除了勾搭王爺,還會做什麽?”


    淼淼氣得凝噎:“你胡說八道!”


    “好了好了。”岑韻出言打斷,去一旁拿來巾櫛遞給兩人,“有這爭吵的工夫,還不如把地上收拾幹淨。都別咋唿了,王爺才睡下,一會兒把王爺吵醒了,怪罪下來我可不管你們。”


    碧如接過巾櫛,彎腰拾起地上銅盂,趾高氣昂地睨向淼淼,“做錯事承認不就得了,還狡辯什麽,當大夥兒沒長眼睛麽。”


    淼淼握著手裏那塊巾櫛,對著她背影咬牙,小臉上寫滿委屈憤怒。


    沒見過這麽搬弄是非的,以往她冷嘲熱諷也就罷了,這迴還故意栽贓陷害!淼淼雙手在身側緊握成全,氣得身子微微顫抖,“我……”


    岑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你先迴去換身衣裳,這裏有我收拾就行。”


    淼淼偏頭看向她,大眼睛裏水汪汪的,“岑韻姐姐,真的不是我。”


    她當然知道,在別院待了許多年,每個人的性格她都了解。碧如那丫鬟心高氣傲,素來看淼淼不順眼,背地裏不知編派了她多少壞話。今日找著機會,當然要好好欺負她一番。丫鬟們之間總會有磕磕絆絆,隻消不是什麽大事,她都不太追究,事後數落兩句便是。


    淼淼固執地搖搖頭,心裏憋著一口氣,“我不走,我陪你一塊收拾。”


    說罷不顧岑韻勸說,掛著濕漉漉的衣裳擦拭地板,由始至終不發一語。她心裏本在煩惱楊複要走的事情,被碧如這麽一攪和,心情更差了。秀氣小臉板得端端正正,全無平日笑吟吟的影子。


    岑韻見狀感慨,看不出來這丫頭還挺固執。


    *


    子時換過人後,淼淼迴到下人房輾轉反側,一直沒有睡著。


    腦袋裏混混沌沌,翻來覆去都是楊複的身形容貌,他的一言一行,清清楚楚地在眼前迴蕩。可是他後天就走了,不知何時才能迴來,萬一是九十天之後呢?那豈不是以後都見不著了?


    這怎麽行,淼淼苦思冥想,終於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她跟著楊複一塊迴去不就好了?


    思及此,睡意全消,恨不得立時跑到楊複跟前,向他言明來意。奈何外頭黑蒙蒙一片,這時候他肯定還沒起來,她去了也是白搭。淼淼等得心焦,如何睡得著,索性披著被子坐起來,硬生生挨到晨曦微露。


    天邊仍是青黛色,這時候楊複應當才起床,丫鬟在一旁伺候洗漱更衣,一刻鍾後用早膳。淼淼將他的作息牢記在心,今早不輪她當值,她掐準時間來到瀚玉軒正室,三兩步跨過台階:“王爺!”


    正堂空空如也,並無楊複蹤影。


    一個丫鬟姐姐告訴她:“王爺到雲晉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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