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漸地,朝中大半之人附議,戴名世方苞等人,已經難逃一死。


    張廷玉就這樣聽著,他手一抬,便似乎要說什麽,沒料想忽然有個聲音在這一列頭一個響起:“吾皇萬歲,老臣不敢附議。”


    李光地此言,瞬間讓剛才還附議之聲滾沸如水的金鑾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看著李光地,趙申喬更是抬手一指:“李大學士,你有何異議?”


    趙申喬還是李光地的門生,竟然抬手來指李光地?


    李光地忽然一笑,隻佝僂著身子,緩緩道:“戴名世其罪難恕,隻是此案牽連甚廣,斷案多有殘酷之處。若真處決百人,流放二百,朝野必定大為震懾。此等血腥殺戮,必定引得江南士林反彈。老臣以為,小懲大誡,以儆效尤,方能顯示皇上天威。”


    康熙很久沒說話,看了李光地一眼,又看了一直不語的張廷玉一眼,問道:“眾愛卿以為如何?”


    趙申喬頭一個出來說話:“此等亂臣賊子之流,當有則殺之,方能鞏固我大清祖宗宏業!”


    “臣附議李大人所言。”


    “臣也附議……”


    ……


    到底都是牆頭草兩邊倒,局勢轉瞬之間便不甚明朗起來。


    趙申喬眼看著附議之人愈來愈多,也是有些手足無措。


    此案牽涉甚廣,他也不過是琢磨著皇帝的心思辦事,可他不敢說自己能比李光地更了解皇帝,這時候趙申喬有些慌了神,竟然駁斥道:“皇上明鑒,李大人與張大人私交甚厚,焉知不是為張廷玉之門生美言?張廷玉本身身涉此案,也敢提拔戴名世,讓這等悖逆之人選為翰林,難辭其咎!若不能以公正之心待此案,何必抓亂黨?!”


    這是要拿張廷玉開刀了。


    張廷玉比誰都清楚,這一場接著倒黴的還有自己,他說不出話來,這麽多年也頭一次一句話不想說。


    康熙聽夠了眾人說話,終於看了一眼禦案之上排著的這麽多人的名單。


    他也心知此案牽連甚廣,隻是犯了他忌諱的人,斷斷容不得:“南山案,首由戴名世所起,此人罪大惡極,不可免其死罪。念其曾有高才,嚐入翰林,免氣淩遲,隻處以斬立決。《南山集》援引方孝標之《滇黔紀聞》,再查《滇黔紀聞》,方孝標羈押在獄。其餘不涉餘案之人,坐死者改流,流者改責,令刑部一一定責,交予朕查。”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終究還是容不下一個戴名世?


    張廷玉渾身冰冷,手指僵硬得可怕。


    這相當於是駁了趙申喬的麵子,他如何能忍?


    趙申喬立刻出列道:“此事若無張廷玉阻撓包庇,早該斷案,其人多有為戴名世美言之語,焉知不是同罪?”


    張廷玉在朝中也有不少仇人的,隻因為他是皇帝黨,眾人摸不透拉不攏,這會兒落井下石也是尋常。


    頓時就有不少人附議起來,無非是張廷玉無法洗脫自己跟戴名世之間的關係。


    康熙隻道:“朕未嚐無此顧慮,既然如此,便下旨令張廷玉明日法場監斬戴名世!”


    張廷玉,明日,法場監斬戴名世……


    多有意思的一句話啊。


    張廷玉埋頭的時候竟然微微地笑了起來,神情淡然謙恭,接旨下跪,對康熙叩首:“臣,張廷玉,領旨。”


    一場殺戮風雲,似乎就要這樣淡去,方苞之事未定,可看皇帝對張廷玉的態度,也該知道他倒不了了。


    待到散朝,張廷玉一步一步走出了金鑾殿,隻覺得方出去,寒風便灌滿全身,讓他身上的補服,也像是外麵的風雪一樣。


    天寒地凍……


    又是一年的正月十五。


    李光地跟出來,隻長歎了一聲:“衡臣,該放便放,皇上容不下他。”


    “天下千萬人都是他的子民,連坐者都可饒恕,卻容不下一個戴南山……”


    張廷玉笑了一聲,卻躬身對李光地一禮:“廷玉感懷臉李老大人今日之言,他日必當結草銜環以報。”


    說完,他便自己走了。


    後麵李光地瞧著張廷玉風雪之中的背影,忽然想起他當年中試第一傳臚的時候,同僚張英就這麽扶著太和殿外麵的漢白玉欄,一路哭著出了宮……


    李光地想,自己也老了,怎麽迴憶起這樣不相幹的事情呢?


    這一夜,張廷玉不曾入睡,也不曾迴房。


    次日天沒亮,刑部大牢之中已經人聲鼎沸,眾人都知道戴名世今日要處決,昔日名震京城之人,今日腳鐐枷鎖,形已階下囚。


    “嘩啦啦……”


    腳鏈與地麵摩擦著走,戴名世過去的時候,看見了方苞。


    桐城方孝標,何曾不是風流人物,如今隻能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戴名世笑道:“人固有一死,隻爭早晚,方孝標何必在意?今我戴名世赴斷頭台,定載史冊矣!”


    說完,果真大笑而去,赴了刑場。


    雪很大,人往斷頭台上一跪,戴名世便覺身心俱是為之一空。


    他想起自己當年已經不想再入科舉,誰料被張廷玉慧眼相中,金榜題名騎馬遊金街,昔日風光旖旎,盡數從眼前劃過……


    但聽得一聲“請監斬官升座”,戴名世抬頭一看,便忽然有些發怔。


    張廷玉緩緩地坐在了刑場前麵,斷頭台上跪著的就是他昔日的門生。


    他忽然開始後悔,若是當年不曾相中戴名世,是否今日戴名世可避免這殺身之禍,隻周遊天下當他的放浪狂士?


    一切大錯已然鑄成,無法挽迴。


    戴名世隻覺得跟做夢一樣,他也看見了張廷玉眼底那些神光,獄中聽說過不少的事情。


    如今午時將至,戴名世隻朝著張廷玉三叩首,朗聲說話之時,整個法場裏裏外外同為之寂靜。


    風雪中,戴名世言:“我戴名世,仰先生伯樂知遇之恩,未敢有以報之者。先生大恩,戴名世銘感五內。天下能得一知己者少有,名世以先生為師為友。今日事涉《南山集》,不牽連先生,已是大幸。今日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僅以名世之血軀,明此事,證此道!”


    “張大人……該行刑了……”


    旁邊有差役提醒了一句。


    張廷玉緩緩提簽在手,隻覺得重如千斤,在戴名世再次叩首而下的時候,終於抬手發簽。


    “啪!”


    木簽落在地麵上,劊子手手起刀落,“滋啦”一聲響,戴名世已身首異處!


    張廷玉隻看見那血濺了三尺,染紅斷頭台上積雪白。


    他不曾眨眼,隻把這一幕刻在心頭。


    親手下令斬了自己的門生,多少人以為張廷玉鐵麵無私?


    張廷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迴府的,他坐在書房裏,看著張英留下的三個字:“忠,愚,賢……”


    忠愚賢,為官之道。


    他抬手,輕輕在“忠”字上,兩筆打了個叉。


    ☆、第二一九章 脫困


    人說自古忠孝難兩全,於張廷玉而言,卻是忠孝都不能全。


    隻可惜,人人都說張廷玉孝順又忠君,能夠在法場上麵不改色地發簽斬了自己的門生,還是上一科的狀元,這要多大的本事?


    多少大臣參劾他啊,原以為張廷玉因為戴南山一案肯定會受到牽連,哪裏想到張廷玉竟然被派去監斬?


    結果監斬之後又一直沒有調令,大家都分不清現在是個什麽情況,張府門庭這裏一下就冷落了起來。


    於張廷玉而言,這是在京城之中最過難熬也最清閑的日子,可在京城這樣的地方,清閑也不是什麽好處。


    戴名世被挫骨揚灰,屍首都沒留下來,連衣冠塚都不敢立,想要祭奠的人都找不到什麽辦法。


    現在張廷玉隻喜歡在屋裏跟顧懷袖下棋,隻是最近顧懷袖也很沉默。


    “……你又輸了。”


    張廷玉“啪”地落下一子,忽然笑了一聲,看著滿盤的棋子,又望了窗外一眼。


    顧懷袖道:“不是我棋力弱了,是你殺氣重了,眼看著一大把年紀的人,你也不怕傷身……”


    有什麽可傷身的?


    張廷玉往後頭羅漢床上一仰,便靠著引枕躺下,眯著眼睛:“下個棋而已……哪裏來的那麽大的殺氣?”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


    顧懷袖挽了袖子,收拾著棋盤,低眉垂首,一派溫然。


    她知道張廷玉難受,可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他現在不過是不大想動。


    張廷玉隻拉她下來跟自己躺在最裏側的狹小空間裏,將臉埋進她頸窩裏,像是這樣能讓自己平靜下來一樣。


    “他畢竟是我的門生……我都開始懷疑,到底為了這條路,我還要付出多少代價……平步青雲,遂有青雲路,可青雲路到底是用什麽鋪成的?”


    用的是那些人的屍首和鮮血。


    張廷玉見過的殺戮不少,可看著自己的門生死,卻是頭一迴。


    坊間曾有人戲言,稱戴名世“成也張老先生,敗也張老先生”,竟然是一語成讖。


    天底下最悲哀之事,莫過於此了。


    青雲路下麵有多少人了?


    張廷玉都要數不清。


    朝中大員手裏沒按著皇帝的意思辦過冤案和虧心事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就是他父親張英也不敢說他手裏沒有一條人命。可那些人左右與他們無關……


    向來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張廷玉從不說自己是君子,因為他從來懶得管與自己無關之人的死活,可一旦這種不幸降臨到他的身上,就格外痛苦。有的事情,的確是做錯了的,張廷玉從不否認,隻是很多事情不是因為錯就不做,相反……


    越是錯,越是要做。


    帝王無情,當臣子的也該無情而已。


    棋子需要什麽自己的意誌呢?


    可張廷玉要當的,並非一枚棋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清宰相厚黑日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時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時鏡並收藏大清宰相厚黑日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