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震,悠哉挑揀石枕的手霎時凝滯。沒想在冥界安逸三年,得了前世零星記憶之後,熟人就個個不約而同,自發的找上門來,時機都挑得挺好的麽。


    我縮在洞窟內,顧忌那語氣中的冷冽,隻做窺覷。


    我這被人連名帶姓喝一聲的正主都不敢搭聲,寂然空間內除了陣陣漣漪聲動,自然再並無半點聲響迴應。


    “不願見我麽?”


    那女子的聲音不知是天生還是如何,偏涼薄,卻攜著一份如玉的溫和質感,好聽得很,亦熟悉得很。


    我撐著下頜,就著這份熟悉感,開始仔細迴想著木槿的容貌。腦中卻是空空,一點印象都無。


    “好得很,好得很。“女子半笑著,連如是咬牙切齒的道了兩句,接下來的話語徒然平和許多,恍似念一念套用的台詞,一字一頓,“不曉千洛你當初三心二意,左右逢源,花前月下得好不自在的事,若是給千溯知道,會是怎樣一番境況?”


    我腦中一木,什麽?!


    “千溯最恨負心之人,你可是明曉的。”語調愈來愈緩,顯然是個釣人上鉤的架勢,可誠然,這句話對我來說百分百奏效,忍了再忍,終是淡定不能的探頭出去。


    可歎的是,那女子麵對的是與我正好相反的對岸,任憑我大搖大擺的走出石窟,她也沒那個意思迴過頭來瞧我一眼,像是認準了我會在對岸。如此,我才算基本肯定,這麽不長進的,定然是我家木槿了。


    我走到岸邊,望著她的背影。


    湖麵久久靜默無聲之後,她的聲音才終於軟了下來。


    這亦是她慣用的伎倆,先按著性子給兩拳硬的,不行的話再軟下姿態來撒嬌,兩者態度差距之大,可以讓人分明的認知到,什麽叫翻臉比變天快。故而,她能說什麽,我八成能推測了。


    “你為何不來見我,期間緣故我大致是能理解的。但是姑姑你好歹有點良心,輪迴雷劫這麽大的動靜,我還能按捺著不來找你,那就當真是不孝女了,你現下可是傷了?”聲音細膩柔和幾乎掐得出水,一貫以來都是我的軟肋,“見我一麵好嘛?姑姑,你不是最疼我麽?”


    最後的兩句,因為推測得出,並且抵擋不能,故而在她說出之前,我已然一溜煙跑出了百丈遠,耳不聽為淨。


    ……


    一刻不歇的跑到村莊,但見村莊洪水將褪,狼藉一片唯餘幾個遊魂收拾殘局,沒尋著茉茉,我掉頭又往外跑。


    鄰家的大嬸在我身後罵,“哎哎!那是誰家的姑娘!迴來怎也不曉得幫把手!”


    我氣都沒調勻,沒好意思將之忽略,就衝後頭抱歉的喊,“嬸,我一會就迴!”


    嬸又在後麵嘀嘀咕咕的罵了些什麽,我能沒聽清,跑得很是賣力。


    直到血陽落下,天色寂黑若淵,伸手不見五指骨之時,我才終於氣喘籲籲的扶著一棵梧桐一麵順氣,一麵舉起那枚戒指,衝著樹下閉目歇息的那一人,斷斷續續的說道,”折……老大,我想,想融合戒指上的魂魄,可否能幫個小忙?”


    我幾乎是跑遍了小半個冥河河岸才終於在幾個吊死鬼的指導下尋到了折清。一口氣以超高速跑完如此長的距離,不帶半點含糊,其後果就是我整個人都不好了,骨頭都快要散架似的,腦中暈乎著。


    我且暈且喟歎,終歸是多年不活動的老骨頭,硬朗不再,折騰不起了。


    屆時天色冥冥,我看不大清折清的神情,隻就著微妙的感知才辨出他所在的方向。而他似乎不怎麽意願搭理我,見我喘了半天的氣吭也沒吭一聲,直到我道出請求,他才清清淡淡的迴一句,“見著木槿了?”


    我一呆,默,點頭。


    清風過,河岸那端忽而閃現一點冰藍的冥火,點點匯聚,投影在折清寂靜的眼底,明澤一片。我迴眸,見有陰兵舉著引路的燈火,成群且無聲的緩慢經過,陰兵圍攏的中間與末端,癡癡跟著許多看似無神的遊魂。


    冥河之上搖晃映照出一川幽冷星火,岸邊爬上的水鬼,想是感受到了凡塵的氣息,開始嚶嚶哭泣,那聲音似斷未斷的在喉間吊著,格外淒涼。


    我找個離折清相去不遠的地方坐下,著眼瞟了幾眼對岸,不自覺壓低聲音才道,“我知道老大你忙得很,但是啊……”咳嗽一聲,“能不能幫我把戒指上的封印去了?你我既然都本著要迴歸魔界的念想,站在同一陣營,我若是能早些……”


    “千洛。”折清突然截了我的話語,緩聲道,“我不打算同你一起迴魔界,也不會是你同一個陣營。”


    我欲說未說的話卡在喉嚨之中,傻了。


    這前前後後攏共才幾個時辰,怎麽……怎麽我家哥哥好不容易給我塞來的靠山就這樣突然要同我劃清界限了?


    ☆、第16章 軟禁


    折清說過那一句之後,便不再言語了,反倒專心的去看河對岸的風景,將我忽略得徹底,容我自個傻了半晌之後,默然將餘下的話咽迴去。


    誠然,前世之事,我隻知零星,判不得一句是非。折清他願意幫我,無論緣由為何,我唯有日後報道,他不願意,我也沒理由強求。甚至於覺著,折清他愈是對我冷漠,便是我前世對他愈發的罪孽深重。


    這樣的事委實是微妙得很,但我麵對著折清之時,實在是道不出一句狠話。


    想及此,我默默且別無選擇的作罷。起身,幹脆的朝折清點了點頭,算是招唿,轉身便要離開。


    一趟前往凡塵的陰兵差不多盡數歸來,拖長的隊伍已然走了百丈遠,尾端的光幕漸漸薄弱,凡世紅塵氣息亦緩緩疏散…


    冥府門扉將合。


    我在冥界待了頗長的一段時間,早就對這種每隔幾月就會發生一次的現象失去了觀摩的興致,垂頭喪氣的邊往迴走,邊思索著往後的去路。


    一絲陰風拂過,我原是恍惚毫無防備的往前行走著,卻驀然感覺道一絲極致的不安,心中咯噔一下,整個背脊都涼透了。


    那股涼意緊接著轉化做一股酥麻無力之感,席卷周身。隨後情境很是莫名奇妙,我像是徒然遇見了什麽瞧不見的壁壘,分明動彈不得,卻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身軀從那壁壘處透了過去,而意識卻被阻隔在這方,被剝離了出來。


    意識被迫凝滯在原處,我遙望自個身軀走遠之時,才不可置信的發覺,那步步走遠的女子,竟墨絲三千如瀑,白衣勝雪,早已並非一具白骨。


    ……


    我以魂魄之態被合攏在一人的手心,被動感知著他手心絲絲暖意,心中卻是在想難怪……難怪適才鄰村的大嬸會喚我一聲姑娘,而非公子。


    然後才恍惚想起雙胎屍鬼最後的那句話,想起折清他,果真是為了取我命而來的。


    我幾乎未有過一絲寒心的情緒,反而心頭一塊大石轟然落地,踏實了。


    折清他是殺不了我的。


    我成魔尊多年,縱是當下是為極度不濟,武力值為五的渣,保命殘喘之法卻多得很。隻不過若是這幾魄在他手中毀了,我又不曉得要養多少年才養得迴來。


    捂著我的指尖扣得極緊,迫得我連滾動一下都困艱難,蜷縮做一團,動也沒法動彈。我甚至在懷疑,若自己不顧一切的掙紮了,會不會就這麽當場被他捏碎了去。


    唔,我信他是做得出這種事的。


    我以為折清就準備這麽一言不發的把我給處置了,哪想最後的關頭,他卻難得開了尊口,“我記著你曾道過,你從來不怨恨厭惡自私之人,隻因你自個就是其中的翹楚。既如此,我自私一迴,該也能毫無負累了。”


    我抱著他的手指,好不容易掙紮著從他的手心探出了個頭,“你說什麽?“


    便是此時,我才發現周遭環境有異。折清他竟已然渡過了冥河,站在通往凡界的彼岸,一幹陰兵七零八落的躺在地上,丟盔卸甲好不狼狽。茫然無神的遊魂們則或是呆呆的站在原處,或是飄飄然自個走遠了。


    饒是我再怎麽想,也沒能想透外麵竟然是這麽個境況擅闖彼岸凡塵已經是冥界的禁忌,更遑論此時此刻攥住我的折清,正帶著我一步步的走向冥府洞口的門扉之處走去……


    我慌了神,縱然不曉他為何打算走一趟凡塵,還是趕忙勸道,”老大,你別這麽逆天可好,你若是想去凡界,咱可以走輪迴台,那地方近。”


    折清幹脆道,“不去。”


    我徒勞的攀著他的手指,拍打著,“你可別想不開啊。”


    折清微微眯起眼,像是含笑,“你怕什麽?”


    我有苦難言,”老大,給點人權好麽?你有仙元可自凝實體,我去凡界也是要混個身體才行的。”


    眼前霎時光華一度,空間扭曲莫辨……


    我很顯然的進諫失敗了。


    ……


    落到凡塵之時,外遭正是陽春三月,瀲灩初晴,草木點綴著清新的翠綠。


    我一麵好心情的坐在一處斷崖上曬著太陽,一麵心中糾結難言,”老大,咱們這麽奪人屍首真的合適嗎?”


    折清不曉在裏麵擺弄了什麽,較之我遲了好一會才從墓塚之中走出來,被強行碎開的墓在其身後緩緩恢複原樣,裏頭傾瀉而出的極致寒氣亦在融融陽光之下飄散。


    折清瞧著我,眉頭不自覺微微一擰,道,“別坐在那,過來。“


    我不明所以卻很聽話的爬起身,走到折清身邊才拍拍手,撲騰兩下裙子上的灰塵。


    這裙子做工是極好的,卻不是那些逝者為做禮儀穿上的色澤豔麗的壽衣,而是一件素白裙,清麗素雅。我醒來的時候,口中還含著一塊寒玉,鎮守屍身永不*。


    折清道,這個女子名為璃音,是因我最後殘損的一魂在凡界輪迴調養才存在的。


    和風陣陣,吹到身上很是暖人。我笑著道,”老大,這寒玉是你給的麽?”


    折清若無其事,承認了。


    我負手再思量一陣,道,”璃音她屍身之上一點傷都無,既然會早逝,興許是魂魄完整之後,想起了‘千洛’這一前塵,自己迴歸了冥界,當下正在尋我。既然如此,老大你再將我拎迴凡界,究竟為何?“


    折清不曉為何突然迴首過來,凝著我。


    我正色,暗道這迴決計不能服軟,讓他敷衍了了去,認真迴凝,打算死磕。


    他開口,”餓了麽?”


    我道,“恩?”


    “我方才瞧見隻兔子經過。“


    我忍了忍,沒答話。


    “不想吃麽?”


    ”……想“


    ……


    人道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冥界之於凡界亦是如此。


    且而讓我感到不適應的是,凡界的晝夜交替忒快了些,當我時隔多年的吃一餐肉食之後,心滿意足的小憩一會,再醒來便已是暮時。


    折清很是反常的一直坐在我旁近不遠的地界,沒有離開。我睜眼的一瞬,眸光掃見他淡泊的藍衣,竟會覺著受寵若驚。


    入暮之後,風有點兒冷,我多年沒有感知過暖意,更也區別不出這一絲絲的寒。今時能夠稍作體會,實在甚幸。


    我仰躺在一方平坦的草地上,醒了卻不想起身,舒服的翻了個身,準備就著夜色再補個眠,忽而想起,抬頭問道,“老大你不睡麽?”


    正在調息的折清睜了眼,不曉是錯覺還是如何,我竟在那一貫沉著的眸中瞧見一瞬的空寂。隻是他聲音低沉,並沒有一絲異樣,“恩。“


    我拿手枕著頭,見他理我,便開始絮絮,“總歸我現在沒有什麽反抗的餘地了,老大你說什麽便是什麽,可你自己親自來軟禁我,不覺得有點劃不來麽?”


    這一迴,折清隔了一陣才迴應,“我沒在軟禁你。”


    我呆了片刻,爬起身,略驚喜且而不可置信道,“那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折清聲音低下來些,“你想去哪?”


    我在千溯那受壓迫多年,旁的不說,統治階級的臉色倒是辨得甚好,他這語氣中徒然的微沉,便是不願意了。我蔫了大半,皮笑肉不笑的哈哈兩聲,“我哪都不去,就問問。”


    暗自歎息一聲的再度躺下,心中百轉千迴的悔恨著,想我自個當初為何可以憑借前世的一點餘情,這樣的信任他。如今落在他的掌心無可奈何,也是活該。


    悔恨完了,朦朦朧朧便要接著睡去,耳邊聽著悠遠的鳥鳴,自帶兩分催眠的效用。


    將睡未睡的臨界之時,我恍惚間聽到折清聲音稍近,緩緩道,”千洛,你生氣了麽?”


    是以,我聽聞此句之後,一時半刻都沒睜眼。這等的話語,哪是折清說得出來的,八成是夢罷。


    再等片刻,便是腳步漸漸臨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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