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恩這才明白為何以前聽向尚說過,屈大太太似乎因屈從雲是寤生,一直對屈從雲不喜,屈家因此將屈從雲在外麵養了一年多才接迴來上族譜。而且屈從雲的五官也帶著點異域人的味道,與屈從安更是一點不像。想來前者是屈家為掩人耳目想出的說辭,後一條麽則是因屈從雲的生母有點異域血統。不過目下不是關心屈從雲血統的時候。


    “你是想找黑石山的人幫你查探對方的來曆?”


    “沒錯。”屈從雲點了點頭,“外祖雖把我送迴屈家,這些年卻時常叫人來探視我,否則我也活不下來,畢竟,我是嫡長子。”他笑意看上去有幾分涼薄,“我去了黑石山,外祖一個手下看了我悄悄藏起來的蟲屍後,告訴我,那人有可能是苗巫。”


    “你說什麽!”聽到苗巫二字,李廷恩一貫沉穩的臉上立時變色,他失態的站了起來,望著對麵的屈從雲,竭力壓低嗓音,“你確定是苗巫?”


    屈從雲臉上全是苦笑,“你也怕了。我當初聽到這兩個字,比你還要怕。苗巫,這可是苗巫。我嚇的當時就揍了說話的那人一頓,可外祖告訴我,他這個手下,就是苗人,若他說這蟲子是苗巫所養,那人就必然是苗巫。”


    片刻後,李廷恩僵硬的坐了迴去,他連喝了三杯酒,麵色才漸漸緩和下來。雖恨屈從雲將自己拖下水,可事情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他知曉怨恨屈從雲無濟於事。看著一臉無奈的屈從雲,李廷恩語調森冷,“將事情從頭到尾說清楚!”


    知曉這迴是將李廷恩得罪深了,屈從雲也不敢再跟李廷恩繞彎子,老老實實道:“我確定那人是苗巫後,怕走漏風聲,不敢跟家裏任何人提起,原以為那人已經走了,事情便到此結束。沒想到外祖叫人告訴我,說屈從安背地裏與那苗巫接上了線。無奈之下,我隻能先在家中的藥田裏讓人養了些藥材上容易生的蟲子。”


    “你是想以此來讓苗巫不再打屈家的主意?”


    “沒錯。”屈從雲使勁揉了揉臉,這幾日哪怕他看起來在牢獄中都過的怡然自得,實則他比屈家任何一個人都更提心吊膽,知者自然有畏。


    “其實種藥材,難免會遇到生蟲的情況,還有許多病症,需要以蟲入藥。有人種藥,自然有人養蟲。有些藥材,跟一些能入藥的蟲子養在一起,反而會增添藥效。所以當初苗巫上門說要在藥田養蟲,屈家上上下下都以為這是一樁劃得來的生意。我卻以為他開價太高,想必養的蟲子不是一定和藥材相合的。不過就是損點藥效,看在十萬兩銀子的份上,這都無妨。大藥鋪大醫館挑剔,小的卻不會。若不是他最後一定要屈家幫鄭家種藥的藥田,屈家又知曉鄭家一貫在藥材上十分看重,怕斷了長久的生意,就是我察覺到其中有關竅,也阻止不了這事情。”


    李廷恩聞言冷笑,“你斷得了你爹他們的念頭,卻斷不了屈從安的。”


    說到這個,屈從雲更無奈了,“他從小就被屈大太太養在身邊,怎會真心恭敬我這個大哥。何況這些年家父漸漸將屈家的生意都一點一點交到我手上。這新添的一百畝藥田,其實是屈家拿來安撫屈大太太與他的。家父唯恐他不經事,才有意叫我在邊上把把關。我本意是在一百畝新添的烏頭藥田中少放些蟲,隻要打消苗巫的念頭就行。誰想他背著我又買了許多藥苗,以致烏頭藥田損失慘重,還牽累到別的藥田。”


    李廷恩淡淡道:“苗巫要的藥田是烏頭田?”


    屈從雲否認了,“不是。不過我從外祖手下口中得知,世人所知的苗巫有大能,以為這種蠱蟲無所不能。其實蠱蟲弱小的很,很怕受到旁的藥性攪擾,更容易被其他蟲子吞食,天敵極多。因而苗巫們養蟲放蟲都會事先精挑細選。所以我選擇在新添的烏頭藥田中下手,烏頭藥田雖是屈家新添的,卻毗鄰屈家一直代鄭家種植藥材的大片藥田。屈家從未種過烏頭,烏頭種植中出現差錯不會輕易讓苗巫懷疑。而烏頭藥田一出現意外,怕自己所看中的藥田被影響,連帶讓蠱蟲壞了藥性,苗巫就定會另外選人。”


    “而且你熟悉屈從安的個性。你知道屈從安不會甘心失敗,一定會想方設法將這批壞了藥性的烏頭賣出去。鄭家這些大醫館大藥鋪能很快察覺到這烏頭有問題,不是他們手底下負責挑選藥材的人都眼力老辣,是你有意漏了口風。以此逼迫屈從安將藥材拆分賣給專做窮人生意的小藥鋪,如此一來,即便這烏頭吃出人命,屈家也擔得起。你唯一沒想到的,是惠民所會有個京中正五品官員的堂叔在那裏做不入流的司庫。”李廷恩目色如刀,狠狠打在屈從雲身上。


    屈從雲笑嗬嗬夾了筷子菜吃,歎息道:“人嘛,總有算不準的時候,就是你這樣的星宿降世,這一迴不也沒把事情給算全了。好在我這人雖不怎麽機靈,卻習慣給自己留條後路。”


    李廷恩冷冷的道:“你所謂的後路,就是讓李翠翠去給一個有身孕的丫鬟灌藥,讓李翠翠以為你真要休她,躲迴娘家,好將我拉下水。”他看著屈從雲嗤笑,“我隻是個解元,你以為我擔得起苗巫這件事?”


    “你擔不起。”屈從雲放下筷子,正色道:“苗巫這事,誰都擔不起。我說過,我不想得罪你。當年你與鄭三老爺聯手設計讓鄭大老爺以為繭絲子會大漲,害的鄭大老爺虧損鄭家一大筆銀子,丟失了家主的地位,連我爹出去一趟都斷了條腿迴來。那時候我就明白,我惹不起你,否則我何必撅了我姑姑的顏麵,去求娶李翠翠。”


    說起這事兒,李廷恩臉上的神色有點微妙,“當年令尊運程實在不好,陪鄭大老爺出門囤貨,誰想獨屈大老爺一人摔斷了腿,迴家後就再無精力料理家業了。外麵有人說是鄭三老爺有意敲山震虎,可我清楚,這事兒,與鄭三老爺無關。”


    屈從雲的臉陰了下來,他悶頭喝了一杯酒,片刻後淡淡道:“是麽,看樣子我爹的運程是不怎麽好。”


    “嗬。”李廷恩嘴裏嗤了聲,沒再糾纏此事,“你既然知曉我擔不起苗巫這事,你還用李翠翠逼我來,是想我將你保出去?”


    “這對你不過是舉手之勞。”屈從雲笑吟吟的看著李廷恩,“石大學士做過三屆主考,門生遍天下,更別提收的幾位弟子皆是鍾鳴鼎食之家,姻親故交無數,一位更是當今天子。惠民所的司庫,不過是那中書舍人的族叔,想來不會為了這點小事下石大學士的顏麵,你可是石大學士最愛重的關門弟子。再說,屈家的烏頭是否就是害死那司庫的元兇還不知曉,就算烏頭因蟲病加劇本身毒性,屈家也可給中書舍人一個妥善的交待,何必非要將屈家全都拖下水。”


    他說著話鋒一轉,“隻是苗巫這事麽,太犯忌諱,不弄清楚,我著實放不下心。正如我所言,你缺乏根基,我手裏頭能用的其實也就是外祖與屈家這點人手。廷恩,你我親戚一場,你可否去找石大學士借借勢?”


    雖說是探問,但李廷恩分明從中聽出了篤定的味道。


    大燕太祖逐鹿天下時,曾經納過一名生活在嶺南山嶺中的苗女為妃。正是這苗女,將原本隻在嶺南百姓中口耳相傳的苗蟲帶到中原各地。民間相傳,這苗女曾經帶領善用苗蟲的族人幫太祖對付各路敵軍,也是在那時,苗蟲被許多聞名而喪膽的敵軍稱之為蠱蟲。太祖立國後,苗女被封貴妃,苗人大量遷出嶺南山中,開始在中原四處定居,以豢養苗蟲為人驅邪治病的苗巫也受到大燕百姓追捧。直到高宗時出了一樁驚天大案,高宗發現自己的生母孝惠皇後與發妻文嘉皇後及嫡子都是死於苗蟲之下,做下此事的正是後宮中的苗人女子。高宗震怒,下旨將後宮中所有苗女賜死,皇室宗室從此不得再納苗女,又讓各地駐軍搜捕苗巫,砍殺大半苗巫後,剩下的寥寥數十人被趕迴嶺南山脈之中。許多與苗巫有牽連的世家大族都因此滅門。自此苗巫在大燕絕跡,更成為大燕上下的忌諱。


    作為覽閱了不少書籍的解元,李廷恩很清楚的記得,高宗昭和年間的這場昭和血案,無論在朝廷文字記載還是民間的口耳相傳中,都包含著累累白骨。若不知情就算了,偏偏這一趟來,屈從雲事無巨細的將事情始末告知了他。若有一日找屈家辦事的苗巫果真迴來,他也將毫無疑問的被牽連進去。


    既然已經被算計,李廷恩並非是個輸不起的人,這世上,畢竟沒有一個人可以算無遺策。他目色幽深的看著屈從雲,“你外祖手下那苗人如何了。”


    屈從雲迴答的很快,“你放心,他絕不會透露一個字。”他頓了頓,臉上有點黯然,“他不識字,告訴我來人是苗巫後就自己吃了啞藥。”


    對屈從雲語氣中的難受李廷恩有點詫異。一個能讓貼身丫鬟有身孕又算計著讓正妻去將孩子打掉的人,居然會對外祖的手下心生憐憫。不過這是屈從雲的事情,他不想去管,此時他心中對一直以來被人諱莫如深的蠱蟲更有些興趣。


    前世也有苗人,苗人也有蠱,蠱蟲也能治病,也能殺人。他曾經應買主要求,去苗人聚居的地方試圖收藏一些少數民族流傳下的古董,因此接觸過被一些人神話了的蠱蟲。在他看來,蠱蟲其實是利用蟲子體內的特殊生物激素施加影響,不同的蠱蟲,能夠在不同的環境中改變不同的生命體的細胞結構。用的適量,就是治病,用的不得法,就是毒藥,例如砒霜。說的直接一些,就像是上一世西醫裏麵的青黴素,本身是病菌,一樣可以救人,但對青黴素過敏的人,可能會要命。至於人們所說的有的苗巫能用蠱蟲蠱惑人的神智,那或許是攜帶神經性毒素的蠱蟲配合上一定的催眠術所導致的效果。


    李廷恩不畏懼蠱蟲,不害怕苗巫,但他清楚,至少自高宗以後,大燕上下對苗巫與蠱蟲畏之如虎。這件事,如屈從雲所說,若就此放過,誰也不清楚那苗巫何時會殺個迴馬槍,不如徹底弄明白消失已久的苗巫會重新現世,盯上屈家給鄭家種藥的那片藥田又是為了什麽。有所準備總是好得多。


    他很快拿定主意,沉聲道:“老師那裏我會去說,屈家的藥田,你要看牢。”


    屈從雲逼於無奈算計李廷恩這麽一迴,行的是險棋。他心裏明白的很,這一迴他能如願以償,一個是因李廷恩的確根基淺,手上不足夠的勢力讓李廷恩做出了誤判,以為這隻是一樁屈家兄弟爭產的事情。另一個是李廷恩看重名聲,不願為李翠翠被休的事情害李家受牽連。


    可也隻能有這麽一次,以後,更加小心和勢力發展飛快的李廷恩,是絕不會再被他當刀用了。他不願與李廷恩撕破臉,語氣十分誠懇,“你放心,屈家上下靠的就是藥田活口。藥田四周晝夜都有人帶著獵狗巡守。那苗巫隻身一人,除了蠱蟲,他並沒有比別人厲害的地方,想要看住藥田,不算難事。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出十五萬兩銀子來讓屈家鬆口。”


    看屈從雲十分有把握,李廷恩就暫時沒多言。這件事關礙太重,他無法完全信任屈從雲,打定主意去石家的時候再想法子讓自己的老師安排幾個好手在屈家周圍。


    不過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屈家幫鄭家種的那些藥,到底有什麽古怪的地方。”見屈從雲猶豫不決,李廷恩漠然道:“事到如今,還有何不能說的。”


    屈從雲聞言苦笑,“沒錯,事到如今還有何不可說。”作為隻能在河南府薄有家底,近兩年才隨著鄭家打出去點名頭的屈家人,屈從雲從未想過有一日會與朝廷禁令中的苗巫扯上關係。連事關抄家滅族的苗巫都招惹了,還有什麽其他的不能說?


    “鄭家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我隻知道鄭家雖不再是太醫,鄭家炮製的藥依舊有許多達官貴人喜歡。我聽姑姑說過,鄭家的茯苓與天麻常被一些人買去後送給宮中貴人服用。天麻不能種植,鄭家將一片盛產天麻的地都給買了下來。而屈家,種茯苓的鬆林就在烏頭藥田不遠。不過那苗巫指定的藥田並不包含鬆林。”也是因此,屈從雲才覺得自己一直拿不定主意。


    李廷恩聽完後默了片刻,“也許鄭家並不隻有茯苓與天麻被人看重。”不過屈從雲的揣測,李廷恩也有些同意。屈家能被苗巫選中,應該是為了鄭家。而鄭家會牽連進來,最大的可能就是關於宮中了。畢竟苗巫最恨的,就是皇室中人。


    事關重大,李廷恩也不敢貿然下決斷,他囑咐屈從雲先安分在牢中呆幾日,待他從石家迴來再說。


    屈從雲原本就打定主意在牢裏關一段時日避過這段災禍,自不會反對。隻是他想了想,還是提起了李翠翠。


    “你先想法子將人拘起來罷,她不是屈大太太的對手。等惠民所司庫的事了了,我就將她接迴屈家。你放心,我以後會看住她,不會再叫她給你添一絲一毫的麻煩。”對於當初權宜之計娶的這個妻子,屈從雲感覺頗有些複雜。隻是雖無夫妻情深,到底是原配發妻,屈從雲並不希望李翠翠一再觸怒李廷恩從而丟了性命。既然這個妻子陰差陽錯被老天配給了他,他還是希望能就此生兒育女,將日子過下去。


    李廷恩聞言睃了一眼屈從雲,想到李翠翠誤會屈從雲寫休書的用意後整日在家泣涕不止,以淚洗麵,他唇角掛上嘲諷的笑意,“你放心,她終究姓李。”


    看著李廷恩轉身而去的利落,屈從雲眼中泛起淡淡的憂愁。


    連夜快馬加鞭趕到永溪的李廷恩事無巨細的將事情告訴石定生後,以石定生這樣曆經三朝,坐看風雲起落的人物,也在一瞬間變了顏色。


    “苗巫,苗巫又出現了。”石定生喃喃幾聲,扶著桌案身子晃了兩下。李廷恩見狀,急忙上去扶著石定生坐下。


    “唉,老了。”石定生拍拍李廷恩的手臂,慢慢坐了迴去,他的臉色逐漸平靜,語氣頗為沉重,“廷恩,你是我最後一個弟子,也是家世最差的一個弟子,有些事,你並不清楚。”


    李廷恩立時就明白過來石定生是在告訴自己,苗巫這件事還有內情,他不由道:“高宗時,老師是在中書省罷。”


    “不錯。”石定生讚賞的看了一眼弟子,眼中隱隱夾雜著一絲懷念,“大燕立國以來,便是中書出詔令,門下掌封駁。昭和四年為師考中會元,殿試之時,高宗聞及為師出自永溪石氏,便欽點為師做了狀元,當堂賜以正六品中書省承旨一職。為師便在高宗皇帝身邊寫了三年的聖旨,一直到昭和七年,宮中出了一樁大事。”


    李廷恩臉色凝重的看著石定生。


    想到年輕時候那件往事,石定生依舊克製不住流露出一絲恐懼的神色,“昭和七年,康妃所出的五皇子病重垂危,五皇子天性聰慧,乃高宗最寵愛的皇子。太醫院數十名太醫對五皇子的病情毫無辦法,高宗大怒,七日連斬十名太醫,無奈之下,有人向高宗舉薦了太宗年間便被貶謫的太醫令鄭濟民。”


    聽到此處,李廷恩心中一跳,他仿佛覺得有些事情快要連接起來,答案唿之欲出。


    “五十年過去,鄭濟民自然早就死了,可鄭濟民的後人還在世。高宗下旨讓掌管天子親軍麒麟衛的沈聞香帶領三十個麒麟精兵,連夜趕到河南道,將鄭濟民的獨子,得到鄭濟民所有真傳的鄭南生帶入宮中。鄭南生給五皇子診斷後告訴高宗,五皇子乃是被苗人蠱蟲所害。而且,他還告訴了高宗一件事。”說到這裏,石定生長長的歎了口氣,“鄭南生對高宗說,高宗生母,孝惠皇後以及高宗同胞兄長,太宗追封的安王都是被蠱蟲所害。”


    李廷恩大吃一驚,身為一個想要考科舉的人,宮闈秘史自然不須知曉,但曆代天子的出身是必要記清楚的。根據朝廷給出的文字記載,孝惠皇後的確是高宗生母,可太宗所封的安王,仁和十五年死去的三皇子,應該是太宗的桃妃所出。


    見到李廷恩的模樣,石定生臉上的沉重之色反倒消散不少,他笑道:“仁和初年,孝惠皇後並非元後,她是定妃。太宗寵愛桃妃,桃妃進宮五年未育有皇子,看重孝惠皇後所生的三皇子,太宗便將三皇子在玉牒上記名為桃妃之子。三皇子十歲夭折,孝惠皇後大病一場,纏綿病榻,桃妃卻在那時發現有了身孕。後來太宗將孝惠皇後從定妃晉為貴妃。十五年後,孝惠皇後年過四十意外又生下了高宗。太宗自知不起時,下詔高宗繼位,孝惠皇後正位中宮。誰知孝惠皇後因晝夜侍奉病重的高宗,突發暴疾,三日便藥石無效崩逝而去。高宗為此事一直耿耿於懷。誰想鄭南生竟告訴高宗孝惠皇後不是重病而亡,乃是中了苗人蠱毒。高宗頭一個懷疑的自然是桃妃,可桃妃早就在三年前病逝了。龍威震怒的高宗下旨清查後宮,卻意外查出在桃妃死前一個月病逝的文嘉皇後與懿明太子都是被蠱蟲所害。此事一出,高宗暴怒,下旨將宮中所有苗女賜死,又讓麒麟衛在民間大肆搜捕苗巫。太祖年間,有許多開國功臣都與苗人聯姻,因此事,數十家世襲國公被連根拔起。為師還記得,朝廷上曾有人進言,讓高宗不要如此牽連,以免人心惶惶,結果這些人全都丟了性命。為師當時隨在高宗身邊,每日光是寫抄家的詔令,便要耗費數個時辰。”


    事情的來龍去脈,石定生似乎都隱晦的說明白了。甚至就連苗巫盯上鄭家,也有了合理的解釋,不過有一點,李廷恩百思不得其解,“老師,鄭南生當年為何要這麽做。若是鄭太醫在太宗時就看出病情有異,卻隱而不報,這一樣是大罪。他就不怕高宗遷怒鄭家?”


    石定生其實也曾疑惑過這件事,不過後來他從高宗口中聽到了答案,“你又怎知鄭濟民沒有告知太宗。唉,一切皆因美色之禍。”


    “老師的意思是太宗……”李廷恩也不知心中此時是和滋味了。


    石定生點了點頭,“高宗並非嗜殺之人,對苗人大開殺戒,未嚐不是因此之故。鄭南生那時已六十多歲,他跪在高宗麵前泣涕連連,說他父親鄭濟民當年為了他這個獨子接受太宗皇帝的恩典,迴老家開起藥鋪。可隻要一想到過世的安王,身為醫者,明知有異卻隱瞞真相,簡直沒有一夜能夠安寧入夢。後來聽到孝惠皇後暴疾去世,鄭濟民偷偷趕到京城,找到幾個以前在太醫院的故友並翻看了孝惠皇後的病情記載,發現真相後更加鬱鬱,迴到家便一病不起,臨死之前,將所有事情以及如何治療蠱蟲之毒的方法都告訴了他。要他有朝一日一定要將真相給告知天子,鄭家世代行醫,決不能為了生死而埋沒醫者之心。看鄭南生滿頭白發,還跪在地上哭的連個孩子都不如,高宗心中戚戚,就將鄭南生放了迴去。可鄭南生興許是了解了一樁心事,到底也隻過了三個月便去了。”


    “而如今,消失五十年的苗巫,又出現了。”弄清楚苗巫與鄭家之間的關係,卻依舊有無數迷霧在中間。苗巫盯上鄭家的藥材,絕不僅僅是為了報複鄭家,按屈從雲所言,應該是與宮中有關。可不管是根據自己所知,還是根據老師所言,苗人,的確是自高宗後就在宮中絕跡了。那麽苗巫是選中了後宮的誰,還是意圖隨便扼殺幾個皇室中人泄憤?


    想到這些,李廷恩隻覺心頭發沉。


    “這是大事兒。”石定生也覺得此事十分棘手,他疲憊的按了按眉心,倦怠道:“這事也急不來,你讓屈從雲看緊藥田是對的。隻要他們一日找不到機會下手,我們就還要時間順藤摸瓜將人抓出來。但願此事無關前朝……”不知想到什麽,石定生的臉色分外凝重。


    被石定生最後一句話提醒,李廷恩忽如醍醐灌頂,他試探的道:“老師,您是不是懷疑此事與太後有關。”這個想法其實頗有幾分天馬行空,偏偏李廷恩直覺其中有些關聯。


    石定生震驚的看著李廷恩,半晌他笑著搖了搖頭,“你啊,真是比你師兄他們機警多了。”說完這一句,他卻不肯再給李廷恩提示,淡淡吩咐道:“這些事還不是你管的時候,此事為師接手了,你迴去好好念書就是。原本為師打算讓你歇個兩年再去考會試,你年歲太小,很容易就站在風口浪尖上。可看如今的情勢,也罷,明年太後六十千秋,皇上過不久就會下旨在明年開一恩科,你就去給為師中個狀元迴來。”


    李廷恩隱隱然已經猜到石定生不肯再往下說的原因,他躬身應了是。


    看著麵前眉目清俊一派君子之風的關門弟子,石定生目中滿是疼惜之色,卻又有些惋惜,“為師已是古稀之年,護不了你幾年。奈何如今的大燕,麵上錦繡繁華,內裏卻已腐空。為師隻願多與老天掙幾年命,無論如何,要將你扶上去。”


    雖說當初拜石定生為師的確是另有盤算,可李廷恩能感覺到,石定生對自己的確是如兒孫一般看待,甚至猶有勝之。秦先生收自己為弟子,或許中間還夾雜著旁的考慮,但麵前這位名滿天下的大儒,真的就隻是拳拳愛才之心。


    “老師,世人多有過百歲猶體健者,您如今尚無痼疾,定能再將徒孫都教養成才。”李廷恩語氣有些凝滯。


    石定生哈哈一笑,朗聲道:“廷恩,你是個睿智冷靜的孩子,何必做此癡兒之態。天下人都說吾皇萬歲,可大燕除太宗做了六十年的皇帝,自高宗以下,都是壯年駕崩。為師能活到這個歲數,已是上天眷顧。唉,若非皇室男兒不振,怎會有陰月淩日之事。”


    李廷恩很明白石定生所說的陰月淩日是指的何事。他其實對太後攝政並無何特殊感覺。誰主政誰做皇帝,天下的士子都是一樣的做官,隻因他們都需要士子幫忙治理天下。不過似石定生這些人,是很難接受一個女子長期把持朝廷的,尤其天子已行了冠禮。也許,這就是大燕目前看似錦繡繁華,實則內裏腐空的原因。就連沒有利益糾葛的士子們都無法忍受太後長久攝政,身為大燕太祖之後的各地藩王,又怎能容忍當今太後重用外戚,打壓宗室。


    李廷恩默默的站在石定生身邊,透過書房內八格木欞窗望著外麵的天空,上麵一片陰雲密集,一如此時的暗流湧動的大燕。


    作者有話要說:所以李廷恩是被親親大姐夫算計了兩迴了,哈哈,不過他會慢慢強大的。


    ☆、第47章


    也許是在這件事上,石定生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關門弟子最缺乏的東西,他想了想,決定給李廷恩兩個人。


    “這是從平,從中的小兒子。”石定生手指點了點從平,笑嗬嗬道,“你別看這小子憨頭憨腦的,當年為師在京裏,門片子全是他給接的,年頭年尾,為師見誰不見誰,都是他做主。”


    從平摸著腦門傻笑,方方正正的臉上厚嘴唇豁的大開。


    石定生掃了他一眼,又指著站在從平身邊一個身材瘦小,有些駝背,尖嘴小眼看上去十分懦弱的中年男子,“他叫趙安,十三歲就去去了西北軍中,幹了十五年的夜不收。”他說著,目光掠過趙安右手斷掉的尾指,神色有些複雜,“以後就讓他們兩跟著你。”


    從中是石家的總管家,宰相門前三品官,這些年不知見過多少達官貴人。從平作為從中的兒子,能在石府門口做主那些上門送拜帖的人誰能進去拜見,必然也是對官場情況十分了解的人。至於趙安,能在軍營中做了十五年的前鋒探哨卻活著迴來,手段豈能簡單。


    李廷恩很明白石定生為何要送自己這麽兩個人,可這樣兩個手下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出來的,就算是一品大學士,又能從家仆中挖出幾個這樣的人才?


    他張了張嘴,想要拒絕,被石定生擺擺手堵了迴去。


    “你帶他們迴去。為師老了,這些年想過些清閑日子,上門來往的人不多。再說為師一把老骨頭,能有多少人惦記著,就算有人起了黑心,永溪石氏百年名望,老夫叫他們來的去不得!”石定生目中爆出一抹精光,冷笑道:“區區一個商家子弟,竟敢算計我石定生的弟子。這筆帳,老夫必要討迴來!”


    石定生說罷,見李廷恩臉上發沉,淡淡道:“廷恩,這事兒你就別管了。你年歲太小,中個解元,外頭已有人不舒坦。你的路還長著呢,別為這種事壞了名聲,說到底,他也是你的堂姐夫。唉,為師真是後悔,若早些收了你做弟子,還能與你那幾個姐姐挑幾個合適的人,如今,親事不做也做了。自古以來,這家事,最是叫人投鼠忌器。那屈從雲若非在這上頭捏著你,以你的才智,不會著了他算計。”


    這種叫人不得不低頭的滋味的確難受。石定生做老師的心裏不舒坦,李廷恩更不會痛快到哪兒去。原本他打算自己來做這事兒,但石定生一片愛護之心,說的話也都是道理,李廷恩隻得默認了。一日他沒有走上頂端,一日他就會被束縛。石定生可以無所顧忌出手教訓屈從雲,隻因石定生已是名滿天下的大儒;他不行,隻因他還是一個區區解元。


    李廷恩應了聲是。


    石定生嗯了一聲,點著趙安道:“往後你就叫他趙叔罷。你趙叔跟了我十幾年,我也是想給他找個下半輩子有靠的地方。他為大燕撒過熱血,你要將他當做正經的長輩。”


    李廷恩有些詫異。照理來說,從平是家生子,理應更親近的,為何要單單將一個趙安挑出來,還特意要求以長輩之禮待之。隻是他相信石定生不會害他,這種小事石定生不說他也不問,見趙安一直一臉迷糊縮手縮腳的站在那裏,當即應下了。


    “有他們跟著你,為師也放心了。”石定生捋了捋雪白整齊的長須,默了片刻又問,“蔡媽媽用著可還順手?”


    李廷恩立時道:“師母給的蔡媽媽,讓我娘清淨了不少。”


    石定生嗬嗬笑了笑,“你呀。為師有時候想想,真弄不明白你家如何出了你一個異類。說起來,你們那位做到二品致仕的老祖宗在官府的檔書我也翻閱過,論見解,他可比不上你。你家中尚未分家,家業有了卻沒有立起規矩來。你師母給的蔡媽媽原本是她陪房過來的二等丫鬟,叫她尊規矩辦事還使得,叫她立規矩就不成了。這樣罷,琅嬛身邊有個崔嬤嬤,以前是宮裏做尚宮,司教養之職。眼下她也用不著了。我明日叫她把人送來,你這趟迴家就把人帶迴去,讓她先暫且幫你料理內院的事情,待過兩年你成了家,自有人接手中饋。總不能讓你天天跟一群婦人攙和,這樣下去成何體統。”


    想到家裏一個王管家管管外頭的事情還行,內院出了事,就算王管家再有能耐,也是毫無辦法。叫一個宮中出來的嬤嬤去料理內院,是十分能鎮得住跟腳的,這一次李廷恩就沒有推辭,“多謝老師。”


    石定生哈哈大笑,“你往後多給你師姐送些好東西就是,像那玻璃寶瓶,你師母和師姐都稀罕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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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李廷恩就帶著石定生給的人趕路迴了三泉縣,中途分開讓長福帶著石定生的親筆手書去將屈家人接出來。吳縣令看到石定生的手書,片刻不敢耽擱,當即就將屈家的人都放了出來,隻是少了一個屈從安。


    長福帶著屈家人趕迴家的時候,屈大太太幾個女眷還在小曹氏的院子裏,一聽李廷恩將人都給弄出牢獄,急忙出來。看到相公兒子的狼狽相,幾個女人上去哭成一團。屈家幾個一起被關進去的下人則跪在地上拚命磕頭,太太奶奶的直叫。尤其是見了李翠翠,下人們分外恭敬。


    屈大太太哭過丈夫,在人群中梭巡了好幾迴都沒發現屈從安,她立時覺著不對勁,抓著屈大老爺的手追問道:“從安呢,從安是不是先迴家去了?”


    見著屈大太太急躁憤恨的模樣,屈大老爺眼神躲閃中著夾雜著一絲厭惡,“家還貼著封條,迴哪個家?幾個藥鋪的掌櫃把從安給認出來了,說他就是出麵賣藥的人,吳縣令說了,得等案子結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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