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跟前定北橋的韶王府裏,幕僚張岐和傅許生在議事廳等了韶王許久,茶水涼了換,換了涼,來來迴迴好幾趟了。這二人一老一少,皆是揣著心事,也不交談,隻幹等著。

    眼見天色將黑,三皇子才出宮迴府。

    “王爺可迴來了。”二人一道迎了上前。

    傅許生年紀較大,被人尊了聲傅老。此刻,他撚著胡須,先開了口問:“皇上可有為了這事責備王爺?”他所指的事就是花魁募捐,如今京城大街小巷都傳了個便。

    裴池轉身入了座,長眉微皺,“今日那幫老勳貴又到禦前哭訴去了。”還是關乎福安公主生辰那事,雖然皇帝已經責罰了二皇子,可那位秦小姐卻是遲遲沒有個安置。如今人也從皇後娘娘那被送迴了忠勇侯府。如此做法,那幫子老勳貴世家如何不會有唇亡齒寒之感,先前散成沙的氏族反而聯合起來,誓要為勢微的忠勇伯府向陛下討要一個說法。

    皇帝的身子本就不好,讓這些老東西嗚嗚泱泱的一吵、再一哭,更是氣燥心煩,索性讓寇德才將人都趕了去殿外。

    張岐年歲同裴池差不多,雖是滿身的書生氣,可行事卻不木訥古板。“皇上要削減這些老勳貴,他們便借著這個事鬧。到底是二皇子德行有虧,皇上心中一定攢著這口氣。這檔口倘若花魁募捐的事兒真傳到宮裏,指不定皇上要問責殿下行事……”後頭的話不好,不過那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便就此打住了。

    裴池凝眸不語,手指擱在桌麵上,輕輕敲了兩下。皇後娘娘似乎很心急,才剛設計了老二,便又將髒水潑到了他身上了。要不是今天那些老家夥鬧了一通,今兒他定是要被問到這樁事了。

    其實在下午的時候,傅老和張岐已經商量出了對策,“背後策劃這事的人短短一日就叫京城上下人盡皆知,可見用心險惡。王爺,眼下最好的辦法便是‘金蟬脫殼’。”

    金蟬脫了殼,再丟一隻蟬進去才更穩妥。

    人選他二人反複斟酌,已經定好了:“許後同胞姐妹昌廣夫人之子徐厚,此人驕奢淫逸,老早就叫囂定要成為春風樓花魁的第一個恩客……”

    “不妥。”

    裴池出聲打斷,剛才在宮裏的時候,他心中已經有了打算。“本王記得……西平王有一子,時常與徐厚之流廝混,倒也合適。”

    傅老捋著胡子沉吟:“王爺的意思是……借此助皇上削舊門閥之勢?”西平王也

    是當初先祖開國所封的異姓王,隻是五六代蔭封承襲下來,家中又再無出得才能出眾之輩,早就隻是個空架子了。可偏偏因著爵位,朝廷每年還要在他們頭花費不少,猶如是養著一群米蛆。此番老勳貴聯合上書,西平王在裏頭鬧得最兇。

    勳貴舊黨並非清流一派,門下營生盤庚錯節,醃臢不堪,曆朝曆代要想動這些氏族,必得一番血雨腥風。當今皇上早就開始了步步蠶食之計,卻沒想到因著二皇子一事,反倒是讓這些老家夥都聯合在一塊,擰成了一股繩。因而此番想要擊破,還得從他們內部入手。

    張岐激進,覺得先前選的那徐厚才是最好人選,如此一來正是有力的反擊了許後。然而,傅老在一旁沉默不語,想明白了其中的深意。王爺心係天下,豈是僅隻著眼許後一人的,隨即阻了張岐的再次開口,“依王爺之意。”

    這才是第一樁事,第二樁麽,自然就輪到了韶王過些日子的大婚了。

    ”下午宮裏派人送了納征的禮單來,王爺可要看看?”傅老將紅冊呈了上去,他見韶王接了隻是略略翻看,便提醒道:“王爺,花魁一事雖是許後詭計,可於鎮國公府的麵上卻十分不好看。”

    “嗯,那你看著添些吧。”裴池擱下禮單,忽然想到昨日在應覺寺的時候看見的那一幕……“青行,你帶一隊人馬暗中保護鎮國公府。”

    隨即,廳堂中應聲閃出了一人,領命後退了下去。

    張岐開口談第三件事,“王爺,沈括已經迴京了,隻是不知為何還未入宮複命。他此番西去,借著剿殺韃靼戎流寇一說,幾乎將豐城一帶的將士能歸為麾下歸為麾下,不能的就打發了名頭治罪下獄,空缺都讓他手下人補上了。”

    韃戎要想南下中原,豐城是必經關卡,而豐城設城主自成軍係,自開國一來都是由皇帝親自統領。沈括此番舉動,實在讓人懷疑其動機。

    “本王昨日已經見到他了。”

    裴池非但見到了他,還看見他掐著自己那位未來王妃的脖子。顯然,警覺如沈括也發現了自己,不然……也不會順勢鬆開了手。

    ……

    相較於韶王府,鎮國公府則又是另外一副光景。

    隻因府裏就辜七這麽一位小姐,老夫人舍不得她嫁得這樣遠,恨不能將整個鎮國公府都掏空了給她陪嫁。光是那嫁妝的清單就是改了又改,添了又添。

    可這忙碌的氣氛中又不全是喜慶,還夾了那麽一絲愁雲慘淡。

    辜七對此感受最為強烈。

    她這幾日在府中行走,下人們偷偷瞄自己的眼神怪得很,待到去了老夫人那,老夫人便是說著說著話就紅了眼。其實裏頭的原因也不難猜,不就是應覺寺花魁募捐一事給攪合出的。

    此時,挽玉正伺候辜七用朝飯,見她喝了碗碧梗米粥,吃了半碟子桂花糖蒸栗粉糕,又要舉筷子去夾玫瑰酥,當真是胃口極好。“小姐可收收手吧,前兩日量新衣尺寸時才說胖了,這般吃下去,可別到時候喜服不合身。”

    辜七再不情願,聽了這話也隻能作罷,放下筷子接過香雪遞來的帕子拭了拭嘴角,讓人將這些碗碟都撤了下去。

    過了不多時,慧靈郡主來水光榭,拿了幾張地契展了給她看:“你爹又讓人去雍州買了兩塊五百畝的上好水田添做你的陪嫁,這五間鋪子也是在雍州現買的。先前那些陪嫁的莊子鋪子都在京郊附近,倒不如這個好。”

    那日應覺寺,安陽侯對慧靈郡主狠狠剖了一番心思,又結合如今局勢分析了許久,直保證妙妙兒早些離京才是最好的。慧靈郡主先開始也是不信的,可安陽侯便如實交代,他已經有了致仕的念頭,最多兩三年,朝廷必要大亂。與其在京中被牽連,不如遠離。如此又分析了許久,她才漸漸信了。

    隻是誰能想到那日安陽侯滿口稱讚的三皇子,居然會鬧出了這麽一出事。慧靈郡主聽說後心中不忿,對辜七,更是又愧又心疼。

    “妙妙兒,你覺得如何?”

    辜七點了點頭,極為滿意,嬌嬌糯糯的迴:“還是爹和娘想得周到。”她一抬眼,發現她娘又拿那樣的目光在看自己了,便擰著眉頭嘟囔:“娘,您別總這樣瞧著妙妙兒了。那些傳聞怎好相信,殿下又不是傻子,怎會在二皇子剛出事的檔口上做這種事情。”

    慧靈郡主被她堵得啞口無言,隻好幽幽一歎。母女二人正說著話,丫鬟來稟說大夫人來了。

    大夫人王氏平時處事低調得很,在中饋上也是極其公允,比起三房那位時不時要挑事的何氏不知好了多少。

    “大伯母。”辜七起身見禮,王氏點頭應了,見旁邊還坐著慧靈郡主便溫和的笑了笑:“郡主也在。”她來此本就是有事要提,坐下後便直接了當的開了口,“妙妙兒大婚在即,我想著三弟妹不出席也說不過去,她在念慈堂也有十幾日了,想來是知道錯了。”

    那事慧靈郡主後來聽說了,狠氣了一通,故而這會見大夫人來妙妙

    兒這邊說要放何氏出來,便看穿了其中的關健。“大嫂,當日是老夫人下的命令,要提放人的事,自然也應該到老夫人麵前去提。大嫂讓妙妙兒一個小姑娘,如何去同老夫人說長輩是罰是放的事?倒不如大嫂一貫秉正持公,好在老夫人那開口。”

    辜七真要在心底裏頭為她這娘擊掌讚好了。

    大夫人聞言不做聲,想了片刻,才點了點頭:“是這話。”

    辜七見氣氛著實尷尬,便出聲問:“大伯母,怎麽有一段時間沒見到四哥了?”自從上迴她出宮時碰見辜黎之後,就一直再沒見過他人,辜七當時還讓他幫自己去定楚堂查李玨、王衾兩人過節的呢。

    “他這一連在宮裏當差都十多日了,都不得閑迴來。”大夫人如是說。

    這話雖說得平常,可辜七卻察覺到了裏頭的不尋常。她擰了下秀眉,自然就想起了上一世的那些事。皇帝猜疑多忌,纏綿病榻後性子更加偏激易怒,白日裏殺了人,到夜裏頭便要夢魘,以致寢殿四周三步一人,全是親信的禦前侍衛鎮守。可是現在,皇帝應該才開始病,更還沒有服用大榮丸,怎麽就已經要留禦前侍衛……?

    待到大夫人離開,慧靈郡主見自己女兒臉色還沒迴複過來,憂心問道:“這是怎麽了?”

    “娘……京城很不太平呢。”辜七脫口歎了一句。

    慧靈郡主驚訝連連,“妙妙兒,你竟也……”這段日子,她隻覺得自己這女兒性情上變了許多,再不似以前那般驕縱蠻橫。這種話辜易同她說過,卻也隻是私底下,沒想到今日妙妙兒也同樣說了這話。“……你爹曾跟我說過,這一兩年想致仕。”

    辜七意外她爹竟有了這樣的打算,但凡這樣的時局,世家大族要麽選擇擁護某位皇子搶從龍之功,要麽就中庸隻效忠皇帝保全家族平安,卻沒有說要遠避朝堂的。“爹這樣打算極好。”

    辜七放心了許多,轉念,又想到了秋瀾,道是這幾日都沒見著她了。

    “你放心,那人在你爹那掛了名,自有他盯著。何況還有娘呢,她不是想在京城嫁人麽,娘會給她留意人家的。”

    辜七一時沒反應過來,“她那性子嫁過去,稍有不痛快就要算計別人,把人都當蠢貨一樣愚弄。”嫁人反是害人了。

    慧靈郡主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怎的剛才誇你聰敏,這會又迴不過彎來了?”

    ……

    轉眼到了九月初一,辜七這一陣老老實實

    呆在府中沒出門,夜裏頭又讓她的那兩個小護衛在外守著,倒還算過得安穩。她在辜老夫人那用過午飯,才剛坐下就被老夫人摟著不肯撒手了。

    老夫人心裏難受沒處說,可憐她跟孫女才迴暖關係,過了這才多久就要嫁出去。倘若隻是嫁在京城還好說,如今是要嫁去雍州。老夫人覺得今生是見不著幾迴麵了,越想越傷心。也不知那三皇子是否良配,雖說花魁一事陛下親自怒斥了謠言荒唐,也罰了西平王之子,可到底還是讓她心中不放心得很。天家兒媳,哪是這般容易當的。

    辜七哄來哄去,直將那些心思都挖空了才叫老夫人止住了眼淚,笑了起來。

    等她要迴去時,老夫人又讓阮嬤嬤取了自己當年出嫁時候母親給的乳白珍珠玉蝶翅瓔珞和吉鳥銜芝紫玉如意給她。真真是要將一應好的都給這寶貝孫女的。

    迴了水光榭,挽玉又來確認:“小姐要帶去王府的人還有要變動的嗎?”她自然是要跟著辜七去的,拂玉的名額也是留著,另外漱玉、香雪、留霜等一共八人。老夫人那給了一個齊嬤嬤跟著去,慧靈郡主又讓辜七的乳母康媽媽也跟著一塊去。

    “先前同漱玉說的一月之期還剩幾日?”辜七忽然問。

    挽玉道:“不足七八天。”

    辜七點了點頭,說道:“你喊漱玉進來。”

    漱玉一進來,便垂首等候小姐吩咐。

    “之前同你的那約定已經過了二十餘日了,你現在是怎麽想的?”辜七平常語氣,歪坐著那顯得懶散而隨意,手裏把弄著一把青玉象牙柄芙蕖滿池團扇。這時日天氣已經轉涼了不少,可偏偏辜七近來很喜歡這扇子,不想讓人瞧出心思來的時候便拿扇子擋著自己的臉,隻露出一雙漆黑的眼,顯得自己高深莫測。

    當然,這隻是辜七自己琢磨的。是不是顯得高深莫測,那可不一定。

    漱玉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明日小姐就要嫁入韶王府了,今日特地來問這話,意思再明確不過。“小姐,奴婢……”她深吸了一口氣,言辭堅決著道:“奴婢還是原先那心意。”

    挽玉在旁看著,沒做聲。到底是多少年一同伺候小姐的姐妹,此時聽她這樣說,心內複雜。拂玉還沒能迴來,漱玉也要走了,跟著小姐入王府的隻有她一人。

    辜七垂眸看著她,輕輕道:“好。既然你初衷不改,我就成全你。”她看向挽玉,“你去將漱玉的賣身契拿過來,再拿五百兩的銀票來。”

    “小姐……”漱玉訥訥,刹那間眼中已經騰起了水汽,不舍之情也全都湧了出來。

    辜七將賣身契和銀票一並給了出去,“既然餘下時日不多,我便也不非壓著你守完這些日子,今日你就可以出府了。……漱玉,外麵萬事不易,銀票權當是我給你的嫁妝。日後我去雍州,怕也未必能再照拂到你。”

    漱玉是叫人販子拐賣的,再找不到親人了,於她而言辜七既是她的主子,又是她的親人。這時聽了這番話,一時情緒失控大哭了起來,哽咽著的反複道:“小姐……是奴婢辜負了您……是奴婢辜負了小姐……”

    “隻是小姐讓奴婢再留一晚,等明日讓奴婢看著小姐出門再走。”漱玉哭著磕了幾個響頭。

    挽玉也跟著紅了眼,偷偷別過頭去。

    辜七眸光閃動,點頭應了下來。

    用過晚飯,安陽候同慧靈郡主又水光榭坐了會才迴去,過後辜七吩咐人讓李玨王衾進來,問道:“前兩日你們所說府外有暗衛,可有查清楚到底怎麽迴事?”

    二人皆是搖頭,又道:“他們似乎隻行保護之職,並未有旁的逾越之舉。”

    辜七一時也猜不透到底是誰布置的,便讓人先退下了。然而這一夜極其漫長,她側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滿是心事。天才蒙蒙亮,外頭就有人聲響動,不一會挽玉進來喚她。“小姐,該起身了,喜婆已經在外候著了。”

    辜七才剛眯了一小會,此時被喊醒愣了片刻才迴過神。

    是了,今日是她成親的日子。

    “你先去備水讓我沐浴。”剛才做了光怪陸離的夢,辜七隻覺得身上黏黏膩膩的十分不舒服。等梳洗完後,天才大亮,喜婆進來替她梳妝,一麵說著喜慶話。

    外麵鑼鼓宣揚,樂聲震天,天家的儀式繁複,太後娘娘特地派了自己宮裏得力的老嬤嬤來督看。府裏那些丫鬟婆子腳不沾地自不必說,慧靈郡主也親自進進出出的確認各項事宜,忙得不可開交。

    辜七穿上親王妃的吉服,手捧玉如意,頭頂東珠鑲嵌珊瑚紅寶赤金冠,在喜婆的唱和聲中緩緩起身。慧靈郡主忍不住落淚,握她的手帶著往門外去。“妙妙兒,娘隻盼著你往後都順順當當。”

    “順順當當”這四字讓辜七驀然心口一酸——韶王府是她新開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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