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天,京城飄了大雪,一夜之間滿城白頭。

    這個冬天注定艱難而漫長,前朝因為削藩之事和北狄人在邊境騷擾百姓之事爭執不休,後宮也進入了寒冬,前皇後幽禁在冷宮,自不用多說,賢妃和鄭淑妃不管事,唯獨一個紀貴妃,雖年輕貌美,但恩寵漸弛,後繼乏力。

    而皇上最憂心的,除了前朝的事情以外,還有麵前的女人。

    徐季摸了摸短胡子,收迴把脈的手,道:“請皇上和娘娘不必憂心,這女子懷孕雖大多數是九個月生產,但也有胎兒坐足十月的,稍稍延遲幾日也無妨。微臣觀娘娘的氣色甚好,脈搏穩健,並無大礙。”

    “那他什麽時候出來?”駱顯皺眉問道。

    “迴皇上,最遲也就是這月底了。”徐季答道。

    舒慈伸手,握緊了駱顯的手掌,她側頭看他。

    “莫怕,有朕陪著你。”察覺到她的目光,他轉頭放緩了聲音,溫柔地安慰她。

    徐季充耳不聞,低著頭整理自己的藥箱。有些事情,一次兩次會震驚,次數多了也就淡然處之了。

    這天晚上,舒慈突然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她夢見自己走在深山老林裏,大雪紛飛,她隻穿著一件單衣在走,周圍寂靜無聲,除了大雪壓在枝頭的聲音,沒有任何聲響。

    “有人嗎?”她大聲喊道。

    山中空寂,並無迴聲。她走了一會兒覺得累了,想歇歇,低下頭看自己的肚子,突然看到小腹一片平坦,孩子不見了?

    她四處尋找,急急忙忙地往前奔去。空曠的山林裏,她似乎聽到了孩子的哭聲,一聲接著一聲,她急得像隻無頭蒼蠅一樣在林子亂轉。

    “寶寶?”

    “寶寶!”

    突然,她看到前方有火焰的光芒,她趕緊上前,想找人問問路。

    “請問這位兄弟——”

    火堆前坐著的人轉過身來,他沒有臉,卻死死地盯著她。

    “啊——”

    舒慈尖叫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大口喘氣,她伸手一摸,額頭上全是汗珠子。

    “怎麽了?”駱顯被她吵醒,跟著她起身。

    舒慈大口喘氣,低頭掀開被子看,肚子還在……她伸手摸上去,裏麵的小人兒似乎是翻了一個身。

    “做噩夢了?”駱顯單手攬過她,拍了拍她的背

    ,“別怕,朕給你倒杯水去。”

    “別走。”她抓住他的袖子。

    “嚇到了?”

    舒慈愣愣地,這個夢實在是古怪又讓人害怕,燈火微弱的宮殿裏,她還真不敢一個人待。

    “陪我睡。”她拉著他躺在床上,伸出雙手抱住他的脖子。

    “是朕不好,老是擔心這擔心那,把你都弄得疑神疑鬼了。”駱顯伸手幫她拭汗。

    舒慈搖頭,埋頭在他的頸肩,默然不語。

    “睡吧。”見她似乎不想多言,他的大手撫上她的背,輕輕地拍。

    舒慈閉上眼,努力驅散腦海中的那個畫麵。

    ***

    第二天,駱顯還未上朝,正在西宮裏陪著孕婦娘娘用早膳,突然接到前方八百裏急報。

    安康王聯合陝西總督,反了。

    駱顯匆匆上朝,桌上的半碗粥都沒有用完。

    “娘娘?”紫嬋看坐在餐桌前發呆的舒慈。

    她站起來,走到宮殿的門口,外麵一片雪白,她養的那些顏色各異的花朵也扛不住這般的風雪,相繼凋零。

    “也許,這是個預兆。”

    “娘娘,您說的是什麽預兆?”紫嬋跟在她後麵,聽到她說的話。

    舒慈撐著門框,站在那裏,就像是一顆經年累月不倒的青鬆。

    “哪裏有那麽多的歲月靜好,這不就來了。”她幽幽說道。

    紫嬋聽得朦朦朧朧的,似乎也知道是大事不好的意思。

    ***

    這天,白夜格外的漫長,或許是地麵的雪光太盛,讓光線遲遲暗不下去。

    早朝散去之後,進出上書房的官員像是菜市場的小販一樣,絡繹不絕,乾清宮的太監們都捂著帽子在風雪中跑來跑去,整個皇宮都籠罩在一股低沉的氛圍當中。

    西宮裏,殿內的燭火被點燃,樂暢坐在一邊認真用膳,時不時地抬頭看一眼舒慈,見她沒有注意到這邊,便悄悄地把蔬菜給挑了出來。

    “不許挑食。”舒慈瞥了過來,一眼就瞧到了瓷盤裏被單拎出來的蔬菜。

    樂暢撅嘴,不情不願地夾迴了碗裏。

    “紫嬋。”舒慈喊道。

    “奴婢在。”紫嬋放下給樂暢布膳的筷子,上前。

    “去前麵打聽一下,發生什麽事情了。”

    “娘娘放心,王喜已經去了,估計馬上就迴來。”紫嬋說。

    正說著,王喜就已經到了廊下,他趕緊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又在隔壁間烘暖了身子才敢進殿。

    “奴才見過主子。”

    舒慈點了點頭:“前麵發生什麽事兒了?怎麽到現在都還有大人進出宮?”

    “娘娘有所不知,北狄人聯合高麗人在五天前進犯了咱們南秦的邊境,兩座城池相繼失守被攻,聽說薛幟明將軍被俘了,現在鎮邊的大軍群龍無首。薛幟明將軍的副將派人傳送消息進京,這都跑死了兩匹馬才在今日把消息送了迴來!”王喜說著,打了個冷噤。

    舒慈愣了:“也就是說前腳安康王陝西總督反了,現在連北狄人和高麗人都聯合起來進犯我邊境?”

    “從時間上來看,應該是北狄人、高麗人進攻咱們邊境在前。”王喜捋了捋思緒,說道。

    現如今南秦四麵楚歌,剛剛平息了南邊的叛亂,現在北邊又亂了起來。北狄人、高麗人、安康王和陝西總督,四方力量一齊造反,如果說他們之前沒有任何聯係這是任誰也不肯信的。

    “娘娘,那皇上會禦駕親征嗎?”紫嬋聽出了點兒不對勁,轉頭問舒慈,麵帶擔憂之色。

    舒慈嘴角一扯,這一笑頗為無奈:“早遲的事兒罷了。”

    果然,夜裏駱顯再來,看著舒慈便帶著一副歉疚之色。

    “你不用說了,我都明白。”她坐在榻上,膝蓋搭著一條毯子,全身暖融融的。

    駱顯上前:“朕一定等孩子生出來了再走。”

    舒慈笑了笑:“他指不定什麽時候才會出來,軍情要緊,你等得起前方的戰士也等得起嗎?”

    駱顯稍顯遲疑,舒慈輕笑,眉目間帶著淡然之色:“去吧,無國便無家。如今戰事來了,咱們還能關門不出麽?這可不像你的作風。”

    “朕對不起你。”他握著她的手,滿眼的內疚。

    舒慈道:“我說過,後宮女子當為天下女子之表率,保家衛國本就是常理之中。如今國不寧,家豈有寧日?你是天生的戰將,戰場才是你該去的地方,這宮裏有太後和我,你盡管去便是。”

    駱顯抬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手背,他看著她,道:“朕此刻隻希望這小崽子明天就出來。”

    舒慈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朕很想第一刻見到他。”他大掌裹著

    她的雙手,滿腹柔情,“是男孩兒朕就教他騎馬射箭,是女孩兒你就教她詩書棋琴,咱們一家人在一塊兒。”

    “為什麽不是我教他騎馬射箭?”舒慈挑眉,以示不滿,“我的技術難道遜於你不成?”

    “朕那是真刀真槍地幹出來的,你那隻能是花拳繡腿,走走過場。”

    舒慈臉色一黑,抽出雙手:“趕緊滾吧。”

    駱顯輕笑:“糧草兵馬都還未點齊,朕如何走得。”

    “兩方人馬,你準備如何應對?”說到這裏舒慈還是有些擔心。安康王是老王爺了,年逾五十還敢造反也真是難為他了,陝西總督……舒慈不了解,但敢造反定當是籌謀了些時日。北狄人鐵騎十萬,不可小覷,高麗人……一丘之貉罷了。

    “老寧遠侯帶十萬兵馬往陝西去鎮壓逆賊,朕調十五萬兵馬往北,一舉端了北狄人的老窩。”他眼中閃過狠戾之色,那是到劍出鞘的光芒。

    “外祖父也要去?”舒慈愣了一下,似乎忘記南軍如今的掌權人正是文老侯爺。

    “陝西總督是你外祖父的門生,師父對徒弟,老侯爺勝算極大,你不用擔心。”駱顯安撫她,生怕她一著急壞了身子。

    “那……此一戰,你有幾分把握?”舒慈蹙眉。

    “若你安好,便是十分。”

    舒慈正想笑,卻見他眼睛一閃,低頭看她,“可京城離北地實在太近,朕不放心你和母後……”

    “我和太後便是你的後盾,此行你更應該放心才是。”舒慈斂下笑意,伸手輕觸他的臉頰。

    “可你是朕的命,不帶在身邊,朕時刻都覺得提心吊膽。”他目光熾熱的注視她,用臉頰貼上她的手掌心,許多深情。

    舒慈微微一笑,似三月花開,若清風拂麵。

    “去吧,我失去過一次機會,不會再弄丟第二次。”

    兩年前,讓駱晟獨自出城,是她犯的一個錯誤,這一錯,她從貴妃成了貴太妃。

    兩年後的今天,她又一次麵臨著這樣的危局,這一次她絕不可能再躲在後方不出來了。

    他戰,她便戰。

    ***

    延禧宮裏,琉璃燈碎成了一片片,玻璃渣停留在地上,滿屋子的宮女卻都不敢上前收拾。

    “舒慈,賤人!”

    紀貴妃披散著頭發,目若寒釘,身如鬼魅。

    “

    娘娘……”春水俯在地上,瑟瑟發抖。

    “竟然是她,嗬嗬……”紀貴妃笑了起來,笑聲瘮人極了。

    春水不禁後悔將這個消息帶給她了,眼前的人哪裏是以前那個好詩歌風月的女子,明明是地獄裏爬出來的女鬼!

    自從探到那個懷孕的女子便是一直躲在西宮不出的貴太妃之後,一切都失常了。

    “我竟然還去請教她,竟然去問一個搶走我夫君的女人,如何才能把握住男人的心?”紀貴妃難以置信,她瞪著雙眼,仰頭大笑,譏諷自己的愚蠢。

    春水一動不動,不敢吭聲。

    紀貴妃像是瘋了一樣,滿屋子的遊走,走一地東西碎一地,延禧宮主殿裏的物件都碎成了渣滓,滿殿裏的玉器都被打碎。

    “娘娘……”春水跟在她後麵,生怕她精神失常做出什麽無可挽迴的事情來。

    紀貴妃抬手,一隻上好的玉貔貅掉落在地,砸掉了半顆腦袋。

    “有什麽可惜的?人都不在我這兒了,要這麽多擺件有什麽用……”她冷笑一聲,踢走玉貔貅,整個人空蕩蕩地站在原地。

    她仰頭看頭頂,不知在沉思些什麽。

    “春水。”她冷不丁地喊道。

    “奴婢在。”

    “有什麽法子可以買通西宮裏的人?”

    “娘娘是要……”

    紀貴妃緩緩垂下腦袋,勾起嘴角:“不做什麽,迴報一下她對本宮的教導啊。”

    “娘娘不可啊!”春水勸阻道。

    “有何不可?”

    “貴太妃娘娘懷的是皇嗣,您可不能胡來啊……”

    “本宮當初懷的也是皇嗣,為何她們就敢害本宮的孩子?”紀貴妃側頭,喃喃道,“說不定當時害本宮的根本就不是皇後,不是珍嬪,是她……”

    “怎麽會呢?貴太妃娘娘跟您無冤無仇,為何要害您?”春水有些怕了,她不想再為紀貴妃做一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她努力地想打消她的疑惑,讓她的注意力從這件事上轉移開。

    “她在宮裏待了這麽多年,人脈甚廣,這興許就是她的一石二鳥之計!”紀貴妃越想越覺得可能,“對、對,以珍嬪為誘餌來害本宮,然後轉嫁給皇後,本宮失了孩子,皇後也被打入了冷宮……如今珍嬪也不明不白地死去,難道不是她?”

    紀貴妃有種撥開雲霧見月明的透徹感,她突然激動了

    起來:“害死我兒子的就是她!鐵定就是她!一定是的,本宮前腳失了孩子她後腳就有了,說不定是她賊心不死,想要當皇後!”

    “春水。”她低頭看地上跪著的人。

    “奴婢……在。”

    “本宮這些年對你如何?你心裏可有數?”

    “娘娘對奴婢自然是好的……”春水有種不詳的預感,這樣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那本宮讓你做一件事,你可願意?”

    “娘娘……”

    “你是不願?”紀貴妃眯眼,眉毛一豎,似乎是威脅。

    “自然不是!奴婢跟隨娘娘多年,一直唯娘娘馬首是瞻,娘娘有什麽吩咐就說,春水定不敢推辭!”春水低頭,後背沁出了冷汗。

    “甚好,這才是本宮的好丫頭。”紀貴妃伸手把她扶了起來,“放心,若是出了事本宮一定會照顧好你的家人,所以你隻管大膽地去做,別怕。”

    春水努力地穩住心神,垂首:“但憑娘娘吩咐。”

    ****

    如同駱顯所說,即使要走也不是說走就能走的,禦駕親征,絕不能草率。待戶部和兵部點過了糧草盔甲武器之後,還需祭天酬神,以期平安歸來。

    出征的日子被定在十日後,這幾天駱顯頻頻前往京郊大營巡視,那是他的親信部隊,是跟著他從北地一路曆練過來的,戰場經驗豐富,單說股子裏帶著的血氣就不是其他軍士能比擬的。

    除了沙場點兵點將,駱顯另外看重的一件事便是自己那個遲遲不肯出生的孩子了。

    他每天都在期盼孩子能在今日出生,而在每個日落時分便期待孩子能夠明日出生,日複一日,連舒慈都不忍再聽他嘮叨了。

    “趕緊走吧。”

    他盯著舒慈的肚子,道:“隻有他出來了,朕才能放心走。”

    舒慈:“……”

    這一胎有些奇怪,連徐季都說不出來為什麽了,他整日皺眉撫須,額頭上的皺紋也更深了幾分。

    舒慈自己倒不是很擔心,主要是看著駱顯焦躁了,她反而平靜了起來。說起來還是她跟孩子的聯係則最為緊密,她似乎能感覺他在裏麵蓄勢待發,越是臨近產期他越平靜,以前還拳打腳踢翻個身,現在就慢吞吞地,時不時動一下,像是在伸懶腰。

    離出征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眼看著孩子仍舊不出來,連駱顯也要放棄了。

    他說:“朕把紀峒留下,要是真的有人在朕背後捅刀,有他保護你們朕也能放心些。”

    舒慈瞥了他一眼:“你還是帶他去吧,有他為你分憂,我也能放心些。”

    駱顯掰過她的腦袋,抵住自己的額頭,歎道:“生在帝王之家,便是有這麽多的無可奈何。”

    他滿心期盼的孩子都不能自己親眼看著他降世,說不定他在戰場斬殺敵軍的時候,孩子會不聲不響地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呱呱墜地。

    “來世……咱們就做一對平常的夫妻吧。”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總覺得眼睛有些酸澀。

    “好。”他伸手撫到她的後腦勺,捏了捏她的脖頸,“今生咱們治下一個太平盛世,等待來世投胎的時候也不用再麵臨戰爭分離。”

    她輕笑出聲,毫不見影的事情能被他們說得如此正經,像是真的會有那天一般,太可笑了。

    他似乎也覺得有趣,伸手抱住她,兩人站在空曠的殿內,落日的餘暉照在他們的身上,仿佛見證他們許下了這樣的今生來世。

    “保重。”

    “你也保重。”

    作者有話要說:太子:天空一聲響,本太子閃亮登場!

    舒慈:可愛~比心心

    駱顯:騷包!

    樂暢:弟弟,你再不出來我就去睡覺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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