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香亭座落在一片廣闊的人工湖上,據傳是先先帝,也就是樓迦若的爺爺為了他最寵愛的一個妃子建的。原主小時候進宮也經常去那裏玩兒,有她記憶的溫如是自是熟悉走哪邊才有捷徑,沒過多久,就帶著連翹抵達了那個地方。


    碧水連天,波上荷葉盈盈相接,粉白淡紅的荷花一朵朵含羞帶怯地悄然綻放著。溫如是一路走得太快都不自覺,這時踏入亭中,才感覺有些氣喘。


    好在樓迦若還沒有到,她可以先休息一會兒調整好狀態。溫如是在亭邊的美人靠上坐了片刻,想想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這樣偷偷摸摸趕在別人麵前去裝腔作勢地候著,然後等到跟對方碰上,卻又裝作巧遇一般若無其事地道一句:“啊,好巧。”


    這麽幼稚的事情也就是在讀書那會兒才做得出來,那時的少男少女們,純情得啊,真是像清晨的露珠一樣簡單、美好。


    沒想到今日她也幼稚了一把,溫如是喜滋滋地托腮賞花,涼爽的微風吹送來陣陣幽幽的荷花暗香。


    “連翹,你的籃子裏帶水了嗎?”欣賞了好一會兒,她有些口渴,隨口問了句卻沒有聽到迴應。


    溫如是迴頭正待自己去拿,卻見樓迦若一襲潔淨而明朗的白色錦服,正神態從容地穩坐在亭中的石凳上,對麵的座位上也放了張跟他位置上一樣的明黃軟墊。


    亭外不遠的地方,連翹正恨鐵不成鋼地恭手站在李公公旁邊瞪著她。


    溫如是訕訕地瞟了他一眼,樓迦若也不看她,徑自將事先備好的清泉放進茶釜煎煮:“還不過來坐下。”


    溫如是有些受寵若驚,連忙起身嫋嫋娜娜地矜持著坐到他對麵。


    樓迦若的手指修長白皙,熟練的手法有種行雲流水的優雅,就這麽靜靜地看著他垂眸專注的神情,也會讓人由衷地生出賞心悅目的愉悅感。


    樓迦若將一小勺青鹽加入微微起泡的水中,這時候溫如是才醒起,這個年代的人喝的都是煎茶,可不是後來那種清茶……


    她保持著淺笑,為自己的味蕾默哀。


    越是講究的人,置入的調料就越多,務求能夠達到猶如人生百味的豐富感覺。花椒肯定是少不了的,但願除了薑皮和荊芥,樓迦若不會“奢侈”地再多加其他佐料。


    溫如是看著他輕描淡抹地除去浮在表麵的水膜,僵硬地移開視線放到他的臉上,希望他的俊顏能夠讓自己忘記待會兒的折磨。


    不一會兒,待水燒到邊緣氣泡如湧泉連珠,樓迦若從釜中舀出一瓢水置於一邊,投入碾好的茶末,再用竹筴在沸水中不斷攪動以培育湯花。


    如此燒到釜中的茶湯氣泡如騰波鼓浪,當聞到撲鼻而來的各種佐料香味時,溫如是已經不想掙紮了,她幽怨地蔫蔫望著樓迦若,但他卻就是不抬眸看她一眼。


    樓迦若緩緩加進剛才舀出的那瓢水,使沸騰暫時停止,然後盛出第一盞茶湯遞到她的麵前:“頭道茶的味道最為香濃馥鬱,既然今日你來了,當先飲此盞。”


    媽媽,她一點都不想要這種“香濃馥鬱”啊。溫如是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柔順地雙手接過。


    皇上第一次示好親手煎茶,別說是花椒、薑皮了,就算是一碗辣椒醬,她也得捏著鼻子喝下去。


    待到溫如是強撐著喝光,樓迦若忽然悠悠道:“你以前從來都不肯多喝一口煎茶,現今怎麽轉了性子一口飲盡?莫不是因為朕的技藝日漸精進,終於能調出你喜歡的味道?”鳳眸星目隻輕輕掃了她一眼,便複垂眸舀第二道茶湯。


    這話含怨帶刺的,紮得溫如是欲哭無淚。喝也不行,不喝也不行,他不會是成心讓連翹帶她來,好整她泄憤的吧?


    還沒有從上一盞中緩過勁,第二盞又遞了過來,溫如是無語地望著他唇邊隱隱浮現的一絲弧度,終於怒了。


    她雙手接過緩緩起身,蓮步輕移,繞過石桌踱到樓迦若的麵前,清清淺淺地笑著:“最好的一道已經被我牛飲糟蹋了,這第二道怎能由我一人獨享?”


    樓迦若挑眉,風姿卓越地穩穩坐著,也不怕她膽敢冒犯聖駕。


    可惜溫如是不但敢,還冒犯得很徹底。


    她舉盞仰頭飲了一口含在嘴中,隨手擱下旋身就坐進了樓迦若的懷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堵上了他的薄唇!


    亭外候著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低垂著腦袋想看又不敢看,隻有連翹抿著嘴無聲地偷笑。


    樓迦若的唇瓣微涼,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龍涎香味。溫如是膽大包天地環住他的脖頸,試圖將茶湯渡進他的嘴中。


    可是除了剛開始被她驚到渡入了一小口之外,樓迦若並不讓她得逞,他靜靜地閉著雙唇任由她貼著自己,不推開她,也不抬手抱住。


    直到溫如是無奈地咽下,他才平靜地開口:“你可以起來了。”


    溫如是癟嘴,直接收緊雙臂將頭埋入他的頸窩,反正都已經夠丟人的了,還不興占點便宜?她埋著腦袋傷心地嘟噥:“不起來,傷自尊了。”要打要罵隨他便,她就當不要臉豁出去了。


    樓迦若微微歎息,動了動唇,還是什麽話都沒有說。


    承諾這種東西太不可靠,他不想再聽溫如是信誓旦旦地賭咒發誓,也不想對她許下什麽諾言。


    對於她所說的話,樓迦若沒有信心能夠實現,也不想報以任何的期望。


    隻是,這樣恬不知恥地依賴在他懷裏的溫如是,讓他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就這樣也好的溫暖。


    湖風清涼,碧綠的荷葉在風中微微搖曳,含苞待放的粉色荷花羞怯地從寬大的葉片之間探出頭來。


    陵香亭中,一襲白衣錦服的翩翩公子懷中依偎著淺藍羅紗長裙的少女,兩人的身影仿佛融化在風裏,她的輕紗裙擺隨風悠然起伏,飄渺如同畫卷。


    ☆、第59章 暴君的黑化危機七


    自從那日過後沒有遭到樓迦若的訓斥,溫如是倒是時不時地便會溜去陵香亭小坐片刻,賞賞花、吹吹涼風,三、五次裏也能偶爾遇到前來放鬆心情的樓迦若一迴。


    他的話很少,也從來不提她私自出宮的事,仿佛默認了溫如是並不恰當的行為,但也並不明言,就像一旦發生什麽不愉快的事情,他就會隨時收迴這項格外開恩的權利一樣。


    好在溫如是還有些自知之明,除了陵香亭並不隨處走動。雖然樓迦若沒有說過不能去別的地方,她也知道要在宮裏避嫌,畢竟身份尷尬嘛。


    雖說她是當今皇上從前的正妃,可是今時不同往日。當初樓迦若不過是個閑散皇子,如今卻是萬人之上的真龍天子。


    如今後宮空虛,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身邊的那個位置,若不是眾人還心存畏懼,恐怕早就有大臣按捺不住,上書諫言吾皇早日進行大選。


    樓迦若登基並未冊封她為皇後,也沒有給過什麽位份,更何況她目前住的地方還是冷宮,要說名正言順也對,要說無權無勢、前景淒涼也沒錯。


    溫如是也急啊,可是有些事情急是急不來的,譬如感情。


    現在她還處於努力重建兩人信任的階段,恃寵生嬌的事情溫如是不敢做。別說他還沒有開口接受自己,就說她萬一出去不小心衝撞了什麽人,樓迦若又不站在她的那一邊……就依他現在不冷不淡的態度,說不準還真的幹得出那樣的事,到時候恐怕光是生悶氣,都會把她給氣個飽。


    以至於溫如是一出門就捷徑來捷徑去,老老實實地保持了兩點一線的規律生活。


    樓迦若要是無事一般不會踏進冷宮,要見他一麵委實不易,為保他不會突然又對自己起了疏離之心,每逢申時左右,溫如是都會到陵香亭坐坐,不管遇不遇得到他,一到酉時,便會帶著連翹準時離開。


    如此時日一長,就算沒人刻意提醒,樓迦若也知道了她的休閑時間。


    就像喂魚一樣,每日到固定的時候,在同一個地方灑下餌料,久而久之,一到點它們就會浮上水麵來提前候著。


    魚是這樣,動物更是如此,人也不會例外,要是有一天,他開始習慣在申時遙望陵香亭的方向,她就可以開始進行下一步了。


    溫如是的算盤打得很精,卻沒想到自己千算萬算,就連出行都是貼著牆根走,還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時已至九月中旬,天氣炎熱得她都不大想動彈,那時候又沒有製冷的空調,冰塊之類的奢侈品更不是她一個冷宮女子可以用得上的。


    夏日炎炎,蟬鳴不絕,院子裏的花都被曬得有些蔫頭耷腦。


    溫如是斜斜地臥在窗邊新搬來的軟榻上,正在考慮要不要少去一天,試探一下樓迦若的反應,看看這段時間來的成果如何,就見連翹神色凝重地引了一個宮女進來。


    “太後諭旨,請娘娘隨奴婢前往慈安殿走一趟。”那宮女不卑不亢地道了個福,麵上的微笑也是標準的製式化。


    溫如是瞥了連翹一眼,見她不似知情的樣子,便緩緩起身整了整儀容。既然日後還要在宮中相處,有些事要躲也躲不過。


    慈安殿在皇城的西麵,也是曆任太後居住的地方,遠觀宮闕巍峨,簷牙高啄,自有一股莊嚴肅穆的氣勢。


    一路無話,溫如是靜默地隨著那位宮女步入正門,穿過迂迴曲折的長廊,又走了一會兒才抵達姹紫嫣紅的花園。


    婉轉清亮的鳥鳴聲掩在影影綽綽的樹叢花間,昔日的容妃正坐在池塘邊的涼亭內,身後有小婢姿態舒緩地為她打著扇子。


    溫如是上前福身施禮,月色裙裾伏地,黑發逶迤綿延在肩背。


    太後雍容華貴地側眸,也不叫她起身,半晌之後才緩緩道:“聽說最近你常去陵香亭。”


    溫如是身姿不動,隻是低頭頷首稱是。


    又過了良久,太後方才幽幽地歎息一聲,“皇上自小就對你上心,如今就算你犯下大錯,也隻是免去了溫相的職位……能在冷宮出入自由的妃嬪不多,你當好自為之。”


    溫如是俯首不知道她此番舉動的真正意圖,一時也不接話,就靜靜地跪在亭外等她把話說完。


    但是太後長居後宮,過慣了勾心鬥角的生活,早就將那一套轉彎抹角的語言藝術玩兒得爐火純青,根本就不挑明,她隻是端詳著自己指尖新塗的蔻丹,淡淡地道:“這人老了,也不愛揪著那些往事過多計較,就是想看到下麵的孩子們和和睦睦、熱熱鬧鬧地,也算是了了個心願。”


    溫如是無言以對,太後這是在提醒她不得專寵呢,否則就要拿她的往事出來說道說道了。


    要是她真的拿下了樓迦若,這些帶刺的話再不好聽,溫如是也就認了。


    但是現在根本就八字還沒一撇便有人跳出來指責她霸著皇上不撒手——她倒是想霸啊!那也得樓迦若點頭不是?


    若不是她的兒子是篡位搶來的這個寶座,太上皇還在晟霄殿中軟禁著,恐怕她還會說些“先帝泉下有知,也會備感欣慰”之類的話吧……


    溫如是唇角微彎,服軟附議的話在舌尖轉了一圈,最後還是咽了迴去。哪怕是為了情勢所逼,她也不想說出願意將樓迦若拱手相讓的謊言。


    身處宮中,居然還肖想著能夠一生一世一雙人,溫如是真心覺得自己犯傻犯得沒治了。


    但是既然決定了,有些事就不能去做,做了第一次就會有下一次,有些話也不能隨便說,一旦開了先例,日後若有類似的情況發生,就會理所當然地再讓步。


    溫如是不希望這樣,不隻是樓迦若,她也需要用行為來堅定自己的內心。


    忤逆太後的結果,就算是不死,也要脫層皮,溫如是不敢再激怒她,唯有繼續保持沉默。


    氣氛凝滯了半晌,太後麵色不虞地正待開口,忽聽到一道不急不緩的男聲:“今日天熱,母後怎麽不遣人去取些冰魚過來解暑。”


    樓迦若氣定神閑地慢慢踱過來,金龍錦袍下擺微微拂過溫如是的身邊,未做絲毫停留。


    他踱到太後手邊坐下,沒有迴眸看溫如是一眼,就像她隻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下人。


    亭內母子兩人輕聲細語地話著家常,亭外溫如是靜默無聲地跪在火辣的大太陽底下,額上漸漸有汗意微微滲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太後才暗歎一聲。


    她若有所思地瞥了外麵跪姿不改的溫如是一下,抬眼望向麵前這個令她又驕傲又憂心的陛下:“也罷……在院裏坐了這麽一會兒,哀家也乏了。”她起身,便有宮女上前小心伺候著。搭著她的手行至亭口,太後頓了頓,迴身囑咐道,“朝中事務繁忙,你也早些迴去吧。”


    待到眾人簇擁著太後離開花園,此時院中就隻剩下了他的隨侍和亭外的溫如是。


    樓迦若沉默良久,才遣退侍衛,徐徐行至她身前站定。


    花開無聲,溫如是低垂的姿態柔美,烏黑如雲的發端簪著一枚白玉響鈴簪,和風拂過,有低微的玉鳴輕響。


    樓迦若緩緩伸出手,語聲溫潤:“起來吧。”


    沒有了外人在場,溫如是這時才覺得委屈。


    她扁了扁嘴,抬手置於他的掌心,抬眸幽怨地望著樓迦若,卻不動:“……腿麻得厲害,起不來。”


    握著她細嫩的柔荑,樓迦若也不躬身扶她一把,隻是低聲道:“你既明知會受罰,又何必惹怒太後?”語調雖然還是一如往日的淡然,但她也能聽出其中細微的柔和之意。


    他的掌心微涼,溫如是輕輕勾起嘴角,盈盈笑著就著這個姿勢,拉著他的手貼到自己曬得滾燙的臉頰上,輕輕蹭了蹭,一雙美眸明亮通透:“這點小苦我還受得住,不過,要是太後她老人家真的下狠心要砍了我的腦袋,說不定我一害怕就服軟了。”


    樓迦若無語,抽手就待拂袖而去,卻被她緊緊抓住不鬆,反倒將沒有防備的溫如是扯得半坐到了地上。


    樓迦若一怔,停下動作歎息一聲,見她委屈地垂頭不語,隻好妥協道:“行了,快起來。”


    溫如是逶迤的裙裾鋪散在地,仰起雪白中透著粉紅的小臉,哀怨地望他:“能抱我起來不?”


    樓迦若會主動抱她嗎?


    當然不可能。最後還是溫如是坐在地上等腿上麻痹的那股勁兒過去了之後,才攥著他的手緩緩起身,站穩之後她還心有不甘,兀自嘟囔著:“這裏又沒有旁人,你就是跟我稍微親近一點也不損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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