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福見小姐若無其事的樣子,也不敢再說,轉身出去了,見元福正在外間給謝嫻熨衣,低聲道:“元福姐姐,今兒二小姐迴來,我跟小姐稟告,小姐竟一聲不吭。”說著,臉上都是驚訝之色,她們姐妹從前可是親厚無比的!


    元福抬頭看了看內室的簾子,搖頭道;“小姐身子不好,隻求清淨,這種事情就不必煩她了。”


    玉福見元福也這麽說,伸了伸舌頭,正要說話,忽聽外麵婆子傳喚道;“二小姐……”


    屋子裏的幾個大丫頭都抬起頭來,對望一眼,欒福正靠著火爐打盹,此時也醒了,站起來出去打簾子,見二小姐謝靈抱著手爐,披著紫貂絨的鬥篷,渾身宛如雪玉一般,帶著一群丫頭婆子進了院子,見到欒福,喜氣洋洋道:“欒福,姐好了沒?我來給姐姐賀喜的。”


    欒福苦笑了一聲,也不知該怎麽迴答,小姐人是好了,可是魂象是丟了一半,雖然該做的事情會去做,該說的話還會說,隻是從前眼眸裏的光彩沒了,這是好,還是不好呢?


    謝靈進了屋子,見幾個丫頭向她行禮道:“二小姐。”揚了揚眉,抿嘴笑道:“姐姐呢?”


    元福打簾子道:“小姐在縫嫁衣呢。”


    謝靈走了進去,迴身對跟著她的丫頭婆子道:”你們在外麵等著吧。”說著,轉身進了屋子,見謝嫻正靠在床榻上,膝蓋上攤開豔紅色的嫁衣,鎏金的雲羅緞麵映著她蒼白的臉,微微透出病態的嬌豔,隻是麵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抬頭見謝靈進來,道:“靈兒迴來了。”


    謝靈不由一怔,把鬥篷解了下來,遞給過來上茶的欒福,道:“姐……大喜的日子,怎麽看著不高興?”


    謝嫻抬頭道:“沒有不高興。”


    謝靈見她這樣不悲不喜的摸樣,反而有些無處下嘴,坐在拔步床對麵的案幾前,拿起茶盞抿了兩口,道:”哇,姐這裏的茶太淡了吧,跟白開水差不多。”


    “淡了好。”謝嫻一針一線,縫著那袖子的滾邊,道:“不傷身。”


    謝靈被她堵得沒話說,撅起了小嘴,道:“姐,你這是什麽樣子,表哥見到了要傷心的,他對你這麽深情,你不曉得,後宮裏頭都羨慕你呢。”說著,嘴角彎彎。


    “哦?”謝嫻抬起頭,望著妹子,見其幾月不見,越發神采奕奕,她本來就長得絕色,此時顧盼之間更添靈動,仿佛畫軸上走下來的神仙人物,而自己……


    謝嫻低著頭,望著那瘦成了雞爪一般的手指,漸漸把手垂下了。


    “表哥既是狀元郎,人又長得溫潤俊秀,是京城裏頭一等一的人物,聽說你病倒了,竟說出娶人娶屍的話來,大家都說你好福氣呢。”謝靈上下打量著姐姐,見其削瘦了許多,卻也沒到弱柳扶風的地步,身子依然挺得筆直,因為長病,消了從前的圓潤,瘦成的瓜子,顯得那雙明眸越發大了……


    謝嫻沒有答話,隻是一針一線低頭縫著那袖口。


    謝靈聽說謝嫻病倒了,親事又不可更改,本來是想看謝嫻傷心的,卻見到了這樣的情形,未免有些無趣,用手一下下撥拉著茶盞,道:“姐,我說過你會嫁給表哥,現在驗證了吧?”


    謝嫻聽了這話,倒是點了點頭道:“是。”


    謝靈見她老老實實承認了,仿佛認輸的意思,心中一喜,道:“明人不說暗話,當初聖旨下的時候,你忽然病倒了,可是不想嫁給表哥?”


    “是。”謝嫻竟然坦然相認了。


    “那為什麽?”謝靈撫摸著下巴道:“我還以為我要輸了呢,結果忽然又贏了,聽說表哥探望過你,你就好了?”


    “是。”謝嫻抬起頭,淡淡道:“妹子還有什麽要問的,盡管問。”


    謝靈仔細打量著謝嫻的神色,見其無喜無悲,神色靜然,仿佛又恢複了從前那種沉著冷靜,隻是更沉寂,宛如一攤死水,碧幽幽的安靜瘮人。


    “我隻想知道表哥說了什麽,讓你好了?”望著這樣的謝嫻,謝靈忽然有些膽怯,那喜洋洋的神色也有些收斂。


    謝嫻抿了抿嘴道:“也沒什麽,妹子來是要問罪的,還是來炫耀的?”


    謝靈臉色一變道:“謝嫻!”


    謝嫻卻不再搭理她,又低下頭開始縫嫁衣,謝靈本來站了起來想走,卻舍不得這樣一走了之,想到常青快迴來了,揚了揚眉道:“姐,你這樣縫嫁衣不傷心嗎?想嫁的情郎卻沒嫁到?”


    謝嫻聽了這話,抬起頭,冷笑道:“不傷心,我不是你。”


    謝靈擰起秀眉道:“什麽話,我最討厭你這樣遮遮掩掩的,顧慮重重,整日聖母樣,所以才得不到幸福!“


    謝嫻“嗤”地一聲道“妹子教訓的是,不知妹子是否能得到幸福呢?”


    “這話說得,姐,你還記得嗎?從前我跟你打賭,說你一定會嫁給表哥,如今怎樣?你果然老老實實嫁給了表哥,所以……”謝靈站了起來,走到謝嫻跟前,俯下了身子,道:“我會嫁給常青,常青不僅會娶我,最終還會一心一意地愛上我,待我如寶如珠,你信不信?”


    謝嫻許久沒聽到那個名字,此時再聽到,心中一痛,卻硬生生抬起頭來道:“我不信。”


    “我知道你不信,可是你會相信的,最終還是我贏,親愛的姐姐,你打不過穿越女的,你曉得,我們這些人天生帶著不可戰勝的金手指。”謝靈嘿嘿笑道:“現在這一局我贏了,下一局,還是我……”


    “若是下藥的話,你不算贏。”謝嫻忽然截住她的話道:“ 因為下了藥的那個他,不是他自己。”


    謝靈渾身一震,瞪大了眼睛望著謝嫻,見謝嫻毫不畏縮,揚起頭望著她,眼眸裏並沒有譏諷,卻帶著幾分淡淡的悲哀。


    “姐,你這是怕我得到幸福,在激我是不是?”謝靈眨了眨眼。


    “我不是激你,我隻是說一件事情。”謝嫻拿起針,撓了撓發髻,又一下下縫著那嫁衣,道:“你用這種手段得到的他,早就不是他了。”


    謝靈臉色微白,似乎想說什麽,終於什麽也沒說,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激我,可我也受這種激,你放心,姐,我的手段隻用在嫁給他為止,至於他的心,我會我這個人贏迴來的!”


    謝嫻聽了這話,停下針線,緩緩抬起頭道:“我知道你能耐很大,你也可以左右太子殿下很多事,但是我想提醒你,妹子,太子決不好惹,你要求的那些,必須給他一定的迴饋,否則他會讓你一點點吐出來的,另外,若是你真有本事嫁給了常青,並讓常大人娶了你的話,希望你善待彼此。”說著,低了下頭,再也不理會謝靈。


    謝靈本來意氣洋洋,見謝嫻這樣不鹹不淡,仿佛對自己婚事和她會嫁給常青的事情,一點也不憤怒吃醋,一時也鬧不清這個愛裝模作樣的姐姐到底是什麽心緒,發了半晌呆,道:“姐,你等著,我會贏迴常青的心給你瞧的,因為他本來就是我的!”說著,轉身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二小姐慢走……”外間傳來欒福的聲音,再就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聲,謝嫻忽地放下了嫁衣,站了起來,推開了窗戶,見謝靈帶著一群丫頭婆子正外走去,白雪皚皚裏是她跳躍的紅影子,便如那雪地裏的梅花,正是綻開怒放的時候,忽然想起幾個月前,抄家的那天夜晚,妹子與自己站在院子裏,和常青……


    盡管她是異世的靈魂,盡管……她這樣囂張和可笑,可是她若是真的愛他,真的得到了他,便希望……希望她好好對他……


    謝嫻笑了笑,眼淚卻蜿蜒而下,冷風吹成了冰涼,滴滴答答到了案幾上的縫隙,迅速消匿不見……


    “小姐……你這是做什麽?”欒福進來,見謝嫻居然開了窗戶,跺了跺腳道:“你要凍死不成?”說著,上來關窗戶,卻見謝嫻臉上仿佛有淚痕,詫異道:“小姐?”心道小姐好容易好了一些,那二小姐又來惹小姐,真是喪門星……


    “沒什麽……”謝嫻低頭之間,已經把淚抹幹,怕欒福再問她,走到床上,把那嫁衣拿了起來看了又看。


    “小姐這樣好的手藝,若是得空,應該自己繡才好。”欒福關好門窗,望著床上的那紅豔豔的嫁衣。


    “病了,繡不動了。”謝嫻撫摸著那嫁衣,摁了摁那滾邊,道:“她們繡得也不差。”


    “這花樣我瞧著老了些。”欒福與謝嫻並肩而立,仔細品咂著這嫁衣,道:“我聽說現下京城裏早就不流行這樣的交領子了,你瞧今日二小姐的衣服了沒?”


    “什麽?”謝嫻還沒答,元福進了換茶水,見小姐與欒福在看嫁衣,心頭一跳,走了過來,見謝嫻神色沉靜,倒沒什麽異色,瞥了欒福一眼道;“你又在胡沁什麽?”


    欒福見元福這麽說,跺了跺腳道:“什麽叫胡沁,今兒二小姐的衣裳樣子你也瞧見了吧?”


    元福遲疑了下,點頭道:“倒看著新鮮。”


    “正是哩。”欒福見元福同意自己的話,有些得意,笑道:“小姐,二小姐那衣服才是最時興的樣子,這嫁衣的交領子早就過時了,看來那些繡娘的眼目也是有限的,唉……”


    謝嫻笑了笑,道:“好了,把那嫁衣掛起來吧,我要歇息了。”因為嫁衣剛剛做好,不能皺褶,因此必須掛起來——按照大周朝的風俗,要出閣的女子一般會把嫁衣掛在床頭,取“魚水和諧”的意思。欒福把那嫁衣在拔步床前掛好了,問道:“小姐,你瞧喜氣不?”


    謝嫻點頭道:“喜氣,盥洗歇息吧。”


    元福抬頭見謝嫻雖然如常靜靜,眼眸裏卻帶著躲閃之意,便拉著欒福出去給謝嫻盛水,玉福過來給謝嫻換上家常穿的寢袍,冬日雖然冷,可富貴人家都燒了暖爐,屋子裏基本上溫暖如春,不用穿得太厚。


    謝嫻梳洗完畢,上了床躺下想盡快睡著,誰知耳邊總響起謝靈的那些話,忽然煩躁起來,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後來幹脆起身道:“欒福……”


    誰知今夜不是欒福值夜,元福提著燈進來,道:“小姐”


    “掌燈,我看會兒子書。”謝嫻靜靜道。


    元福不是個多話的,立時把靠窗的小茶幾拉了過來,點上了油燈,走到靠牆的書櫃,問道:“小姐想看哪本?”


    “隨便吧。”謝嫻合著眼。


    元福抽出了兩本,見是詩詞,遲疑了下,站起來放在案幾上,道:“這兩本如何?”


    謝嫻低頭看去,見是個詩詞集子,笑了笑道:“好。你歇息去吧,我困了自己吹燈,天怪冷的,不用反複起來。”


    元福笑道:“小姐還替我省差事不成?我等著你……”


    “不用。”謝嫻擺了擺手道:“你若是說等著我,我心裏總有事情,反而睡不著。”


    元福想這話也是,點了點出去了。


    謝嫻隨手拿起一本集子,翻了幾頁,忽見上麵寫著“簾外雪初飄,翠幌香凝火未消。獨坐夜寒人欲倦,迢迢,夢斷更殘倍寂寥……”(1)忽然怔住了,把書扣在胸前,閉上了眼……


    夢斷更殘倍寂寥……


    是在說自己嗎?


    就這樣昏昏沉沉裏,忽然覺得有人在眼前,漸漸睜開,卻覺得寒風瑟瑟,常青正披著一身雪,站在自己眼前!


    謝嫻猛地坐了起來,瞪大了眼睛,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被窗外那寒風吹了個寒戰。


    常青哼了一聲,轉過身把窗戶關好,把佩刀放在案幾上,走到床上坐下,靜靜地望著謝嫻。


    謝嫻也怔怔地望著常青,幾個月不見,他變得黑瘦了許多,那俊朗的麵容更顯彪悍,一身戎裝似乎沒來得及換下,被融化了雪水浸濕了一片,長長的睫毛上掛著冰霜,趁著冰冷的神情,顯得詭異而陰森。


    謝嫻低下了頭。


    “我要你解釋……”許久許久,常青嘶啞著嗓子道,天曉得,千裏之遙,他千趕萬趕,三天三夜不吃不睡,想著立功迴來,迎娶佳人,趕迴來卻得到了這樣一個結果,謝家長女要與宋禦史成親?連納吉都完成了,隻待親迎?一時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可太子說,這是謝嫻自願的……


    這是她自願的!


    常青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他怕自己一動,就會掐死這個女人,因此隻閉著眼,沉聲問道:“我需要解釋。”


    等了許久,卻見謝嫻一直沒有說話,隻得睜開眼,一把把謝嫻拽到眼前,惡狠狠道:“說話!”


    “沒有解釋,常大人。”謝嫻此時心緒已經完全平靜下來,淡然地望著常青道:“我與表哥早就兩情相悅,謝家與宋家聯姻亦是天作之合。”


    常青的心忽然浸在涼水雪水裏打個迴旋,可他不服輸,揚了揚眉,道:“別開玩笑了!”說著,伸手把謝嫻摟在懷裏,摁著她的發髻道:“好幾個月不見怎麽瘦了?是你爹逼你的吧?我去跟太子說,讓他下旨取消了你們的婚事。”——也隻有這個解釋了!


    謝嫻冷笑了笑,沒有說話。


    常青每次抱她,都被她掙紮一番,此時抱住她,卻見她一動不動,仿佛沉潭一般,靜得讓人發寒,忽然鬆開了手,那心也慢慢沉了下去,道:“你是認真的?”


    謝嫻望著那被雪水浸濕的戎裝,淡淡道:“常大人一路奔波,一定十分疲累,迴去歇息吧。”


    常青見她總看著自己衣服,忽地把那戎裝外衣扯下,道:“這下總行了吧?我不信你會嫁給表哥,我離開的時候,明明你的心裏……”


    “人總會變得,常大人。”謝嫻抬頭望著他,一雙秋水宛如墨玉,那光亮隻是本身的光芒,心裏卻被遮擋的嚴嚴實實,麵容安靜而祥和,道:“我是認真的。”


    若說開始常青有嚇唬她的意思,此時的臉色真的沉了下來,道:“你表哥?”


    “是?”謝嫻點頭,道:“他從前跟妹子定親,我就心裏很難過,如今他終於解脫了,我們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我……歡喜。”


    常青臉色已經鐵青,咬著牙道:“你什麽時候變了的?謝嫻,騙人也要有個樣子,當我是傻子嗎?”


    謝嫻把眼目垂了下來,望著常青攥緊了的拳頭,笑道:“常大人,我沒有騙你,真的,人這輩子年輕的時候總要做夢的,可是夢醒了,該如何就是如何,你可以看我的眼睛。”說著,抬頭悲憫地望著常青,道:“表哥是我生活裏的人,我們出身教養都是相似的,我們彼此熟諳,知根知底,嫁過去之後,我的日子不會有太大的改變,依然是宅院裏的富貴安然,可是……”


    她吸了口氣,穿過常青瑟瑟抖動的袖子,望著那窗欞的腳印,道:“常大人就是夢,是我年輕的時候做的夢,等我老了的時候,可以講給孫兒聽,曾經的曾經,有一個夢……”說著,低下了頭,道:“做夢早晚會醒來的,不是這個時候醒,就是哪個時候醒,我醒了……你也醒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1)選自清代沈佩《南鄉子》


    ☆、第103章 告別


    常青坐在那裏,渾身一陣冷,一陣熱,雪水打濕了他的發髻,睫毛上的冰霜受了暖,順著臉頰點點滴滴流了下來,他忽然意識到這仿佛是流淚,抓起床榻上被褥擦了擦臉,忽然笑了,拖著謝嫻到了近前,摟在懷裏狠狠一吻道:“你在說什麽,我不懂?嫻兒想我了吧,我快想死你了,在邊疆看到有女子都戴那種花裏胡哨的東西,給你買了一件,叫……唐卡。”


    說著,從懷裏小心翼翼掏了出來,這是他好容易得到的稀罕物,這是他第一次給女人買東西,這一路狂奔,其他都丟下了,唯有這個,他一直護在胸前,就是希望看到她的笑臉,她愛的東西,他不太懂,可是他會努力,笨拙地努力……


    月光如水,傾瀉下來,謝嫻靠在這個男人懷裏,感受著他一起一伏的唿吸,那是唯一接近她的男性氣息,鋪天蓋地,又霸道又強勢,卻又帶著不可掩蓋的脆弱,便宛如眼前這段錦繡,琉璃珍寶,璀璨奪目,一旦落了地,便是水中月,霧中花,碎了一地又一地……


    謝嫻覺得自己又要哭了,她用盡全身力氣抑製自己的眼淚,伸手摸了摸那唐卡,又垂下了手,低低道:“常大哥這樣溫柔的好男人,應該找個好女子,我……沒有這個福氣。”說著,再也忍不住顫聲,忽地住了口,死死咬住嘴唇,慢慢滲出血來。


    常青隻覺得她說的每句話,都像一把劍,一下一下把自己的心裏戳了洞,疼得連血都流不出來了,隻是他不肯服輸,他努力了那麽久,怎麽會輸,怎麽會輸?他生於貧賤,卻奮鬥到這個地步,就是憑借從來不肯服輸的心,如今……他也不會輸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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