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嬋早趁羅文鳴出去的時候就閃身進了書房,隱在幔帳之間。

    屋內燈光很亮,夢嬋打量著書房,但見書架上不僅四書五經俱全,隻那詩詞曲賦亦是琳琅滿目,不覺暗暗點頭:原來還不是個讀死書的書呆子!

    正想著,羅文鳴就迴到房中,掩好房門,依舊走到書桌旁邊。大概是因為剛才的談話十分興奮,此時絲毫沒有就寢的意思,兀自對著桌上的詩稿發呆。

    屋裏一時寂靜了下來,隻有燭花炸開的聲音偶爾響起,旋即又歸於平靜。

    夢嬋在確定前後左右都已經沒有人了,這才從幔帳後麵緩步走出,靜靜地走到書桌麵前站定。

    正陷於沉思的羅文鳴發覺自己的眼前慢慢暗了下來,有些奇怪地抬起頭來,不料正好遇上夢嬋略帶笑意的眼光,不覺嚇了一跳。

    “你是誰?是怎麽進來的?”羅文鳴一邊問,一邊眼睛就去檢查門窗。

    “在你出去救人的時候進來的。”夢嬋平靜地說著,慢慢摘下了蒙麵紗巾。既然羅文鳴已經見過她了,再蒙著麵說話就有些矯揉造作的意思了。

    “是你?!”羅文鳴再想不到站在自己麵前的會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夢中人,狂喜之下,竟是手足無措了,慌忙走到夢嬋身邊一揖到底,“小生羅文鳴拜謝姑娘當日救命之恩!小生沒齒難忘!”

    “舉手之勞,敢勞公子牽掛!”夢嬋泰然自若地還了禮,“是我來得唐突了,羅公子請自便。”

    大約是因為夢嬋的氣定神閑,羅文鳴激動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在桌邊分賓主坐下。

    “不知蕭姑娘今晚來寒舍有何吩咐?”羅文鳴壓抑著心頭的狂喜,彬彬有禮地問。

    “為公子改聘之事。”夢嬋說著,那秋波隻輕輕一掃,就看見那羅文鳴已是紅了臉。

    “令尊大人行事太過偏頗,小生心生不平,故此要求改聘,唐突之處,還請姑娘不要見怪!”羅文鳴說著,站起身來又做了個揖。

    “公子不要多禮!”夢嬋有些著忙,站起來後退了一步,“蒙公子錯愛,夢嬋哪裏敢見怪。隻是公子要做行俠仗義之事,總該先知道事情的原委吧。”

    “令尊大人親女養女兩番對待,難道姑娘還要替他說話嗎?”

    “公子錯了,此事並非家父所定,乃是夢嬋要報答十七年養育之恩,自願入宮候選的!”

    一聽此話,剛剛坐下的羅文鳴“騰”地一下又站了起來:“姑娘感恩之心,小生都能明白。可是要報恩也用不著葬送自己的終生啊!姑娘請細想,一入紫禁城,永世都不能迴轉故鄉了。若是有朝一日姑娘的親生母親來了,又去哪裏看你?這也罷了。後宮爭寵之事,姑娘總也有耳聞,那長門怨、紅葉詩,又是為誰所做,姑娘難道不知?怎麽還自己往火坑裏跳呢?!”

    大概是知道了羅文鳴喜歡激動的性情,夢嬋不再跟著他站起坐下了:“公子不相信我能‘三千寵愛在一身’嗎?”

    “正是因為姑娘能得三千寵愛,所以更不能進宮了!”

    “哦?奇談!願聞其詳。”

    “姑娘不知道戚夫人、楊玉環的故事嗎?若不是‘三千寵愛在一身’,她們必定不會有如此悲慘的結局。那三千寵愛是給心狠手辣之人準備的,姑娘心懷慈悲,這寵愛於姑娘而言,恰是大大的不幸!”

    夢嬋心下一驚,怎麽這瘋魔書生的想法竟是與我一模一樣。都說千金易得,知己難求,難道我的知己竟然在此?這麽一想,柔腸百轉,一時間竟答不上話來。

    羅文鳴見夢嬋半天沒有迴答,以為自己的話說動了她的心,不禁高興起來:“姑娘如果對小生的話沒有異議,明日小生就讓家父到府上重新提親,你看可好?”

    夢嬋迴過神來,搖了搖頭,微笑著說:“不好!”

    羅文鳴急了:“卻是為何?”

    “名姓都已經在府衙裏了,難道還能更換?”

    “這個姑娘放心,寒舍雖不敢說是豪門大戶,這丫頭還略有幾個;容貌雖然比不上貴府的丫頭,但也還能見人。府上既能讓丫環代替小姐,寒舍也一樣能做到。姑娘大可不必擔心!”

    “那我妹妹怎麽辦?”

    “二小姐身家清白,為人嫻淑,正是大戶人家所求之淑女,姑娘還怕她嫁不出去嗎?”

    “倘若公子改聘成功,舍妹便是未聘之女。家有未聘之女而隱匿不報的,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想過沒有?”

    “這……”羅文鳴語塞了。

    “這就是說,公子若是改聘奴家,舍妹便要進宮!我而今沒有親人生離死別,公子尚且為我憐惜。難道舍妹與身生父母離別,反而不能讓公子心生憐憫嗎?”

    羅文鳴坐在椅子上,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這位蕭姑娘是如何寥寥數語就將自己的計劃全盤推翻的,但他還是不得不承認,她比他要想得更遠。可是這樣一個冰雪聰明的美人,從此讓她生活在禍福難料的皇宮裏,讓他又如何能放心。何況她於他,還有救命之恩哪!

    “依著姑娘,又該如何呢?”羅文鳴無奈地問。

    “一切照舊!”

    “那不行,小生斷不能看著姑娘被禁錮深宮!”

    “多謝公子關心!不過這天選的女子成千上萬,宮裏還能都留下了,總也有迴來的嘛。公子倘若真的有心,就多拜拜神佛,求神佛保佑我迴來吧!”

    “姑娘若能天選歸來,不知多少名門大戶要來求娶。小生與令妹有婚約在先,豈非還是無緣。”羅文鳴無精打彩地說。

    說了一車冠冕堂皇的話,臨了還是露了狐狸尾巴,夢嬋不覺好笑。忍了又忍,才沒有笑出聲音來,幸好羅文鳴正在失望傷心時,也沒有注意她。於是佯怒道:“原來公子不是為夢嬋憐惜,而是因為愛我容貌,所以費心索求!”

    “不不不!姑娘錯會了小生的意思了!”羅文鳴一聽這話,急得滿臉通紅,“小生隻是想報答姑娘的救命之恩罷了!不過,姑娘如此容貌,讓小生驚為天人,心生愛慕,也是有的。”在夢嬋的注視下,羅文鳴的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聲音也低了下去。但不知道為什麽,夢嬋對他卻生不起氣來。

    “公子憐惜之意,夢嬋盡知,但改聘之事,請公子不要再提起。夢嬋與公子若是有緣,就一定會再見的,所謂事在人為,請公子相信我!”夢嬋覺得自己的話有些曖昧起來,也不覺微微地紅了臉。

    羅文鳴有些迷糊了,既說不能改聘,又說有緣能再見,難道蕭姑娘要嫁給自己為妾嗎?這怎麽可以!我羅文鳴何德何能,竟要讓自己心儀的姑娘嫁為姬妾!不行,絕對不行!

    “姑娘錯了!小生愛慕姑娘,並非是貪圖姑娘美貌。若尊府同意改聘,小生與姑娘便是有緣;若不能改聘,小生與姑娘今生無緣!絕不敢為一己之私,誤姑娘終生!”

    這幾句斬釘截鐵的話,讓夢嬋心中又是一驚,難道這羅公子真是今生所候之人嗎?如果不是,為什麽他每一句話都能說到自己的心上;可如果是,又為什麽他所聘之人會是夢嫻,而自己偏偏又要進宮呢?或者事情還有轉機,不管怎麽樣,就算是為了羅公子的一片深情,自己也應該拚搏一下的!

    想到這裏,夢嬋收起了羞澀,看著羅文鳴說:“事涉天選,宜緩不宜急。如今公子要進京趕考,夢嬋要進京候選,不如先各行其事。改聘之事,待夢嬋天選歸來再說,那時公子金榜題名,令尊大人必定心下喜悅,舍妹也沒有了入宮之虞,而夢嬋已成待嫁之身,正是天時地利人和之際,公子以為如何?”

    “姑娘所言,句句在理,不過……”羅文鳴實在不能相信以夢嬋的才貌如何能從皇宮脫身。如果夢嬋也要落選的話,那皇上要什麽樣的女子做嬪妃呢?

    夢嬋顯然看出了羅文鳴的疑惑,微笑著站起身來說:“公子不相信夢嬋能從宮中脫身嗎?要知道,音容笑貌可不是一成不變的!”說完,走到門口,迴頭對著羅文鳴一笑,一縱身,竟消失在夜色中,就象來時一樣促不及防。

    羅文鳴愣了一下,音容笑貌可不是一成不變的!什麽意思?難道她要毀容?!羅文鳴用手捂住了自己已驚叫出聲的嘴,不禁熱淚盈眶,蕭姑娘,你讓我如何能報答你的一片深情啊!

    迴到家中已是子夜時分,整個蕭家武館一片漆黑。夢嬋穩穩地落在自己的房門前,正要推門進去,就見門一下子打開了,露出了紅竺焦急的麵容。

    “好姐姐,你總算迴來了,可把我急死了!”紅竺一邊掩上門幫夢嬋更衣,一邊著急地說,“二小姐今晚一直在鬧,說是要進宮去!你走後不久,太太把宋媒婆又叫了來了,問明了改聘是羅公子的意思,羅員外並沒有答應。誰知不說還好,一說,二小姐鬧得更利害了,長短高矮的,什麽話都說出來了,太太也禁不住她,把宋媒婆給嚇跑了!”

    夢嬋苦笑了一下,夢嫻還能說什麽,左不過就是怪她這個養女不該搶了她正宗小姐的風頭。夢嬋有些後悔了,也許她剛才的決定太不周全了,如果和夢嫻同嫁一夫,就算夢嫻為妻她為妾,怕是也難以和睦共處的。何況現在看來,羅公子的一顆心都在自己身上,讓夢嫻如何能接受。但是已經答應了羅公子,又怎麽能出爾反爾呢?

    夢嬋默默地換著衣服,沒有說話。紅竺擔心地問:“小姐,是不是羅公子一定要改聘啊?他為什麽要改聘?”

    “因為一個多月前,我們在東錢湖畔救起的書生就是他!”

    “啊?”紅竺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半天才迴過神來問,“那小姐和他怎麽說?”

    “隻要他不改聘,我願意天選迴來嫁他為妾!”夢嬋淡淡地說。

    “小姐,你瘋了!”紅竺尖叫聲未落,被夢嬋蒙住了嘴巴。

    “你才瘋了呢!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紅竺根本不理夢嬋的惱怒,一把推開她說:“你怎麽沒瘋!不要說你天選迴不來,就算迴來了,什麽樣的人家不好嫁,要嫁人為妾!這也罷了,還要和二小姐共事一夫!你也不想想,二小姐是能和你平分恩愛的人嗎?”

    夢嬋沒有迴答,紅竺氣惱地看著她,不知道她那一向冰雪聰明的大小姐今天是怎麽了,會想出這麽一個不著邊際的主意來。

    不著邊際?對了!大小姐根本就不可能天選歸來的,她想的隻是緩兵之計。隻要大小姐一入宮,那羅公子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從皇宮裏往外娶妻吧!就算要娶,這宮裏也隻有公主可以娶!

    紅竺緊鎖的眉頭展開了,我說嘛,大小姐可是最聰明的,怎麽能幹這種傻事呢!她討好地走近夢嬋,想為自己的不分青紅皂白道歉,卻看見夢嬋已先站起身來,走到書桌邊,提筆寫了幾個字交給她。

    “明天,你去藥房給我把這味藥抓來!”

    “幹什麽?”紅竺又警覺起來。

    “你聽著,進京的路上,我會讓自己染上風寒,天選之時自然嗓音嘶啞。你也知道宮裏選妃,容貌雖然要緊,聲音也是要緊的,所以嗓音嘶啞便一定會落選!”夢嬋胸有成竹地說。

    “那要是宮裏的嬤嬤看出了你有病,讓你在宮裏養病呢?”紅竺絕不相信以夢嬋的容顏,宮裏肯輕易放過她。

    “那就用得著我讓你抓的藥了!”夢嬋依然鎮定自若,“我可以利用風寒吃藥之際,將這藥一起喝下。因為風寒而導致聲音嘶啞,也很正常,算不得欺君,難道宮裏還能留我?”

    “你是說,為了要落選,你要用藥把自己的嗓子藥啞?!”紅竺不相信地,一字一句地問。

    “不是藥啞,就是略帶嘶啞而已!”夢嬋看著紅竺漸漸變色的臉,似乎也感到了一絲危險。不知道自己這樣的付出,是不是值得。

    紅竺還是瞪著她,不說話。

    “好了!好了!”夢嬋堆起了笑容,“你也不希望我留在宮裏,對不對?”

    “如果你要嫁給羅公子為妾,我寧可你留在宮裏!”紅竺看著夢嬋,一字一頓地說。

    “你……”夢嬋歎了口氣,搖搖頭,正要說什麽,碧玉敲門進來了。

    “大小姐,太太讓紅葉姐姐來請你過去。”

    “這麽晚了,怎麽太太還沒睡嗎?”夢嬋吃了一驚,添了件衣服就朝門外走去,果然紅葉就站在門外,於是招唿著一起來到了後院。

    蕭夫人的屋裏燈火通明,蕭夫人和夢嫻呆呆地坐著。見夢嬋進來,蕭夫人也失去了往日的客氣,隻是淡淡的點了下頭說:“嫻兒一定要進宮去,我也沒有辦法,隻好隨她去了。明天我讓人去請你韓二嬸來,把你的名字換下來吧。總不能兩個都送進宮裏去!”

    “娘,那不行,妹妹可是你親生的女兒!”夢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說。

    “她自己要去,怪不得別人!”蕭夫人還是淡淡的,夢嫻的任性似乎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倒是夢嫻,冷笑著說:“好姐姐,你擔什麽心呢?我又沒有你這麽國色天香!就是去天選,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給人家做做陪襯,打個轉兒就迴來的!”

    夢嬋知道這個時候無論她說什麽都是錯的,最正確的辦法是沉默。果然,夢嫻見她一言不發,好象拳頭打在棉花上,有力也使不出,除了氣惱地瞪著她,竟也無計可施。

    “到時候你送送她吧!”蕭夫人無力地說。

    夢嬋有些猶豫:“那爹爹迴來……”

    “這個不孝的女兒,你就不要去管她了,由她愛死愛活吧!”蕭夫人說完,忍不住失聲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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