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我沒告訴她要緊的,就是說點大夥都知道……”張澹夢著急地辯解,“師兄,我以為殺了那婆娘,你早已看開此事,並不在意……”


    他話音未落,郝平溪迎麵一張符籙甩去,張澹夢大喊一聲,手忙腳亂地想要避開,卻隻聽轟的一下雷聲巨響,塵土滾滾過後,張澹夢渾身猶如被雷劈過一般焦黑,衣裳破碎下有皮肉綻開,滾在地上一陣哀嚎。


    “郝平溪,你他娘一聲不響就甩轟天雷符,你他娘對同門下手,這是違背門規……”


    郝平溪淡淡地看著他,道:“此乃我平生奇恥大辱,你不該多提。”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郝平溪一把拎起曲陵南的後頸,提了就走,遠遠拋過去兩個瓷瓶,道:“內服外用,我忝為你師兄,便有教導之責,師弟信心浮躁,口不擇言,長此以往沒準道心不穩,望謹言慎行。”


    “你奶奶的……”


    曲陵南有些擔憂張澹夢,扭動道:“我要去幫他上藥。”


    郝平溪一聲不響,如同拎一隻小雞似的將她高高拎起,目光冷漠中帶了深究,他問:“信不信我頃刻便摔死你?”


    “我信。”曲陵南點頭道,“但我想先給他上藥。”


    “你自身難保,卻還有閑心管旁人。”郝平溪冷冷道,“你以為我這位師弟是什麽好人?你知不知道,他帶著你為的是拿你獻給師門,待你好,不過是為了自己著想。”


    曲陵南奇怪地問:“難道你不是?”


    郝平溪一頓,目光兇狠起來:“我自然也是!”


    “那有啥問題?”曲陵南難得耐心替他解答道,“他給我飯吃,給我講故事解悶,我就得做點事迴他,他抓我不懷好意,我自然會找機會殺他,這是倆碼事,你給碼到一塊去,是會亂的。”


    郝平溪微微一愣。


    “好比說,你師妹對你不住,你殺了她,這一碼事便了了,然同門這麽些年,她總有待你好的時候,對吧?那如今人死都死了,你還記著那些不好的,恨得牙癢癢,連旁人說都不許,這也是把一碼事碼到另一碼事那,”曲陵南有些不快地蹬蹬短腿,“你老把事擰成一團,怨不得你師弟罵你。”


    這等道理聞所未聞,卻質樸直白,由這半邊臉高高腫起的稚齡少女侃侃說來總也顯得滑稽。


    郝平溪卻莫名覺著,心裏那蘊結成一塊,時時刻刻燒痛他內心的憤怒、怨毒、不甘與仇恨,突然之間,有憋悶,也有隱約的鬆動。


    他心念一轉,臉色一沉,狠狠又劈了一巴掌過去,將曲陵南兩個臉頰都打勻稱了,這才覺著舒爽了點。


    “臭丫頭,多嘴的下場便是如此。”


    “我會還你的。”曲陵南冷淡地說。


    “下輩子吧。”


    ☆、第 8 章


    跟著郝平溪走,沿途待遇顯然比跟著張澹夢要差。一路上被捆著唿唿喝喝不說,吃也沒個飯點,睡也沒個覺點,這些倒罷了,最讓曲陵南不滿的,乃是郝平溪生性淡漠,要麽不說話,要說話必尖酸刻薄,難聽之極。且他聲線也不知怎地猶若破銅爛鐵相互摩擦,聽得人耳膜難受。


    如此一來,莫說再無故事佐餐,便是日常說話解悶也別想了。


    曲陵南暗地裏歎了口氣,她瞥了眼郝平溪臉上的刀疤,心忖怪不得那師妹後麵要逃出門派嫁與自己名義上的爹。


    旁的不說,傅季和的風流倜儻,溫柔曲意那是做到麵子上的,哄女人的功夫日久天長久經磨練,跟他在一處,便是全無好處,可至少,也比日夜對著這個脾氣古怪的瘸子強。


    要不然自己的娘親又怎會被傅季和哄得三魂去了兩魄,至死都對他難以忘懷?


    郝平溪臉上若無疤,腿上若不瘸,功夫若好使,修煉若無礙,有修真一界說也說不清的前程好處,那也未必就能討得女人歡心。


    這世上有些事,如女人看對眼一個男人,有時與這個男人能帶來多少好處無關,非但無關,若女人掏心掏肺待一個男人,隻怕蝕本買賣做起來也毫不含糊。


    曲陵南越瞧越覺著,郝平溪沒能留住師妹,怨不得自己的刀疤瘸腿,怨不得他師妹朝三暮四,根子裏,恐怕還是在他自己個身上。


    可照他把三件事擰成一件事的糊塗勁,估計說也說不清。


    說不清便不費神去說,隻是飯總得要吃,這姓郝的也不知修煉到什麽境界,無需每日進食,飲露餐風即可,可她曲陵南是個凡人,還是個把吃飽穿暖看得比什麽都重的凡人,這麽不吃不喝的可不行。


    這一晚又到歇息打尖時分,郝平溪與前兩日一般將她捆了丟一旁,在四下布下簡易防禦法陣,便開始自顧自打坐,他一打坐便是通宵達旦,天打雷劈也不管。曲陵南肚子餓得咕咕直叫,趕忙趁著他要盤腿之前說道:“我餓了。”


    郝平溪睜開眼,嫌惡地道:“肉體凡胎,忒麻煩。”


    曲陵南舔舔幹裂的嘴唇道:“我也渴了。”


    郝平溪閉上眼,淡淡地道:“現下沒你吃喝的東西,忍著,明日便到山門下的鎮子了。”


    他一句話說完,便要開始打坐,曲陵南道:“我不麻煩你,我自己找東西吃。你鬆開我即可。”


    郝平溪嘴角勾起,譏諷道:“你想跑可否用點腦子,好歹編個過得去的緣由?”


    曲陵南皺眉道:“我不跑,我就是給自己弄飯吃。”


    郝平溪這迴連話也懶得跟她說,直接閉上眼睛。


    曲陵南狐疑地盯著他問:“我不撒謊,你為何不信?”


    郝平溪不理會她,麵上平板無波。


    “你信不信我也不跑,我隻是餓了。”曲陵南抬頭看了周遭四下,自言自語道:“我便是跑也不撿這時候,我不大認得迴去的路。天黑了,我們飛得太快,我不認得路。”


    曲陵南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我不大認得路了。”


    她其實想說的是,我不懂怎麽迴去了,迴到那個安全而熟悉的地方。


    隨著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一種自骨頭縫裏爬上來的冷莫名爬了上來,夜黑如墨,所在山林全然陌生,她被人一路提溜過來,猶如提溜一隻野猴子、一隻牲畜,丟在地上彷徨不知身處何方,不知明日會不會死。


    這片山林為何如此之大?大到一眼望過去,黑洞洞無邊無際?


    曲陵南咽下一口唾液,目光晶亮,忽而想起娘親。


    她覺著,自己從未如此刻這般思念娘親,哪怕隻是讓她摸摸臉睹物思人,哪怕她看著自己時全然想的是傅季和,可曲陵南還是情願拿身上全部東西去換那樣相處的時分。


    可惜換不來。


    她笨拙地爬了起來,用力掙了倆下,那繩索也不知何物製成,越用力,綁縛得越緊。曲陵南想起那日掙脫開藤蔓時的古怪力道,便也努力試了好幾迴,可惜此時全身經脈靜悄悄,一點氣息也無,哪裏掙得動半分?


    曲陵南百思不得其解,她心忖,莫非那日是誤打誤撞?抑或那日新娘子用在她身上的法術有古怪?


    可她於修行一道一竅不通,便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這廂猶如困獸一般掙紮,那廂郝平溪卻不知何時睜開眼。


    “沒用的。”他忽而道,“掙得越使勁,捆得越緊,你若還想要兩隻胳膊,就老老實實別動。”


    曲陵南側頭盯著他,目光清亮若星,她認真地與他探討:“那個,捆著我你更高興些?”


    郝平溪一愣,隨即惡意一笑道:“沒錯。”


    曲陵南恍然大悟,點頭道:“原來是這樣咧,怪不得我分明打你不過,逃也逃不掉,可你卻仍要捆著我。”


    郝平溪臉上一僵,惡狠狠道:“我就是樂意捆著你,樂意瞧著你如臭蟲一般扭動掙紮,我瞧著高興,你能奈我何?臭丫頭,修真界實力為尊,你打不過我,便要任我欺淩,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你反抗不得,隻得接受,懂麽?”


    他原以為曲陵南就算不被氣哭,充其量也不過倔強硬挺著,哪知道小姑娘臉上現出深以為然的神情道:“確實如此,你說得對。”


    郝平溪反倒以為自己聽錯,反問:“我哪句說對了?”


    “哪句都對,”曲陵南瞥了他一眼,“花豹吃飽了肚子還會嚇唬獼猴作耍,小雀閑著沒事也會啄蟲子玩兒,現下你好比吃飽了閑著沒事的花豹小雀,我好比被你耍著玩兒的獼猴蟲子,打不過你原該如此下場,怨不得旁人。”


    郝平溪愣了半響,問:“你,不恨?”


    曲陵南認真道:“我若能殺你自便殺你,殺不了便隻能由得你去,為甚要恨?”


    郝平溪看著小姑娘暗夜裏越發明亮的眼睛,那日被她一語中的似的不甘與憋悶再度湧上,他一躍而上,跳過去一把揪住曲陵南的頭發,逼得她仰著脖子與他對視,郝平溪端詳這張小臉,盼著能找出一絲一毫虛假造作的痕跡,可他從頭看到,從眉毛梢看到下巴尖,隻看到一個認認真真,坦坦蕩蕩的女孩兒。


    他揚起手,一巴掌就想揮過去,可指尖碰到小姑娘臉頰,忽而瞥見前兩日尚未消腫的指痕,驟然間覺得好生無趣。


    不用問,他也知道曲陵南會說什麽,她那顆榆木腦袋定然認為,他打她罵她,也不過是為了自己高興。


    可他郝平溪生來自視甚高,少年得誌時曾傲視天地,殺人不少,手段不可不謂之毒辣,然此一生縱使鮮花怒馬,驕橫肆意,縱使落魄顛簸,心灰意冷,他又何嚐為動手打罵欺淩一個稚齡女孩兒而高興過?


    他怎能流落到如此可悲的境地?


    難道那一場變故,失卻的不僅是修為前程,他連道心均一並淪喪,所作所為,又與往日不屑與之為伍的雞鳴狗盜之流何異?


    郝平溪驟然間,有冷汗順著脊梁骨蜿蜒而下。自入修真一門,他已多少年未嚐如此醍醐灌頂?


    修為修為,修煉的最終,不就是為人?若連人都與畜生鳥雀無辨,那還修什麽?


    郝平溪突然之間覺著自己這一巴掌打不下去,確切地說,他忽而捫心自問,莫非我真如這小丫頭所說,靠著捆她打她,靠著折騰一個全無靈力的稚齡孩童方能獲取怪異扭曲的歡愉?


    不是這樣的。郝平溪對自己搖頭,我不能這樣。


    ☆、第 9 章


    曲陵南覺著這個名為郝平溪的男人莫名其妙,她都已做好挨揍的準備,渾身肌肉繃緊,心裏默默暗記來日得再還這男人多一巴掌,可事到臨頭,他忽而又不打了。


    不僅如此,他臉上神情似怒非怒,似喜還悲,目光閃爍,鬼鬼祟祟,曲陵南腦中警鈴大作,戒備地盯著他,盡管渾身上下被捆得像個粽子,可她尚有一口利牙,必要時撲上去撕下他一塊肉,斷不叫自己吃虧便是。


    郝平溪手一鬆,丟下曲陵南,仰頭望天,良久,忽而自喉嚨口傳來一聲長嘯,嘯聲刺耳之極,卻無拘無束,無所畏懼。曲陵南分明能自郝平溪的嘯聲中感到某種暢快,猶若彼時天地間人聲俱絕,萬籟俱寂,可他一人一杖,獨存於世,卻仍有獨尊自己的灑脫。


    這樣郝平溪,雖說還瘸腿破相,可看著看著,也不是那麽不順眼了。


    曲陵南撇撇嘴,她把視線自郝平溪身上挪開,肚子還是餓的,郝平溪就算一時半會不那麽難看,可還是個不給她飯吃的混蛋。


    郝平溪即迴才剛打坐之地盤腿坐下,欲閉目修煉。曲陵南不懂的是,適才一番輪轉,郝平溪已放下心中執念,隱約有所頓悟,渾身正是靈力遊走,加以引導便容易有所突破的好時機。她隻知道,郝平溪一盤腿就意味著他又雷打不動要變泥塑了,這樣,她今夜還得餓肚子。


    曲陵南微微歎了口氣。


    她翻了個身,抬頭數星星玩,忽而手上一送,捆著她手腳的繩索嗖的一下飛迴郝平溪的寬袖內。


    曲陵南一骨碌爬起來,動作太急,忘記手腳麻痹過久不靈活,砰的一聲又栽倒在地。


    “不至於餓到狗啃泥吧?”郝平溪譏笑道。


    曲陵南這幾日對他的冷嘲熱諷早已習慣,這時聽了也不以為意。她笨拙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揉揉手腕腳腕,正要大踏步往防禦陣外走。


    “幹嘛去?”郝平溪的聲音立即冷了下來。


    “找東西吃。”曲陵南奇怪地迴頭瞥了他一眼,“你會那種變出吃食的法術嗎?”


    郝平溪皺眉道:“憑空而來之物多為障眼法,豈是我輩中人……”


    “哦,”曲陵南對他不會這個也不意外,她頗有些遺憾地道,“鎮子上變戲法的就會。”


    郝平溪臉色一沉,道:“變戲法的都是雕蟲小技,不足掛齒,他們也就能騙騙無知婦孺罷了,怎配與修士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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