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弦伸手揀那珠子,準備來日等龍酒醒了還過去。隻是他的手微微一觸碰那顆珠子,數不清的記憶紛湧而來……


    他恢複記憶了。


    自從魔法位麵被那個展示記憶的水晶吸入,然後精神震蕩過大,昏迷。然後忘記。現在,他想起來了。


    從記事起,那麽多事情,什麽,都想起來了。


    好似極短,好似半生。


    那本來就存留在他頭腦中什麽角落的記憶,因為前些日子用蜃珠而鬆動,現在又被作用玄奇的蜃珠一激,終於衝破了什麽,展現出來了。


    蕭弦維持著躬身揀東西的姿勢呆愣了一會兒,臉色在陰暗處數度變化。然後他輕笑一聲,站起身徑直向外走。看起來並沒有什麽不對勁……


    隻是站在院子裏的那一位辦公人員,突然覺得一種很黑暗很邪惡的感覺從什麽地方籠罩過來。然後他眼睜睜看著蕭弦出去,許久,才發現地上有一顆大珠子。


    蕭弦貌似正常,可是又怎麽可能沒有變化。那樣多的記憶,好似另一個人一般旁觀的人生。他心神震蕩之下,一時間竟然忘了蜃珠的事情。這是不管失憶前還是失憶後的蕭弦,都不可能做出的事情。


    此時他無暇去想。


    蕭弦隨意走在街上。隨意走的不知道是哪一條道路不知道通向哪一個方向。他整個人好似分成了兩半,那些記憶倒可融合,那些感官,態度,印象,世界觀一類的東西,卻太過不一樣了,有一些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截然對立。然而,同時,又清晰的知道:那些都是自己。


    他看著旁邊的建築。


    某個姓趙的商人的宅子。特意花了大價錢裝修過的。紅漆大門九道釘,上麵是鬥拱飛簷。隻是簷角上更多獸頭不敢擺放了。門前掃的很幹淨。旁邊就是他的綢緞莊。


    蕭弦聽見自己一半的頭腦說:司空見慣,本地商賈所常居住的宅子,大貌看著還好,細節就差很多了,這可比不得權貴人家的屋瓦那般精致。


    然後他聽到自己另一半的頭腦說:古香古色!太漂亮了。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出色的屋子。半圓形的食堂建築跟這一比簡直就是個窯洞,政府辦公大樓那兩條小彩帶就跟鞋帶一樣。


    蕭弦苦笑了下。一半驚喜一半感覺平常,每一種,都好似“發自內心”的。然後“發自”的“內心”清楚地數的出隻有一個心,那驚喜那平常就有些“無所依”,清晰的好似都成了幻覺。


    幻覺膨脹,幻覺纏繞。五顏六色的,應接不暇的……


    蕭弦低頭,看著腳下的街道。


    他聽見自己一半的頭腦在評價:青磚鋪成,也算奢侈了。最近曾家的生意,真是很影響了這一片的經濟。曆代不太重視這個,好在本朝政策還不錯。以後可以和趙王提提,先找些好材料鋪了路,運力能更多些。


    他聽見自己另一半的頭腦在鄙視:什麽破爛,能承受的壓強太有限了,好好打一拳估計都得碎裂。還這樣窄。這地方官僚落後又拖遝。自以為是的皇帝,愚蠢的隻知道忠心的臣子,天生活該被淘汰。


    一樣的事物一樣的判斷,可是一半幾乎在讚揚,另一半忍不住在鄙視。一半嘴角向上,一半嘴角向下。這不是感想複雜層次豐富,層次豐富的感想的人,那各個層次是連貫而有關聯的。蕭弦隻聽見沒來由沒完沒了的爭吵,一會兒覺得真好,一會兒覺得真不好。這是神經病,可以繼續發展為人格分裂……


    蕭弦恢複記憶的那種喜悅感有些打折扣了。他覺得現在當務之急,或者不是檢查和迴味一下從前的記憶。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緊把自己統一成一個。


    他揉了揉腦袋,看著頭頂的深藍色的天空。


    一半的頭腦說:歲月靜好,終於得償所願,從此後一同喜怒哀樂,麵對風風雨雨,未來幾十年,真是令人期待。


    另一半的頭腦說:這樣大而精彩的世界,居然隻想著這些個小情小愛?太沒有追求了!太沒有眼界了!應該乘風破浪踩著人上,獲得更多的資源更好的地位。


    他閉上眼,那爭論依然不放過他。


    一半的頭腦興奮著:趕緊迴去,宴席還在中間,院子裏一定相當熱鬧,更別說洞房,花燭……


    另一半的頭腦喧囂著:可以趁機把魔法位麵和科技位麵的權貴抓起來下藥,可以趁機到皇宮把皇帝催眠成了傀儡。可以詔令小弟逼宮,弄一件黃馬褂批在身上,太陽升起的時候你就成了新皇帝……然後迴去洞什麽也來得急!


    蕭弦的頭腦向來運算的很快。此時,這成了一場徹底的混亂,或說是災難。


    兩方喋喋不休,每一件看見的事物,每一個聽到的聲音都被他們爭吵,頭腦被徹底分成了兩半,而“蕭弦”這個有意識的個體,倒好似突然跳到了外麵,冷靜地觀看著這爭吵。好似第三個“人”。


    “第三個”蕭弦猛然停步,看著遠處一座寺廟的尖頂。


    他知道了。那兩個“自己”,究竟,爭吵的是什麽。


    不是屋瓦路徑,不是女人抱負。


    這爭吵的,是“生”“殺”。


    天生萬物,天殺萬物。春榮夏長,秋殘冬霜。


    生靈在天地間,“生”是一條路,比如同氣連枝,比如家族共榮,比如朋友之義,比如夫婦相親,比如兒孫昌盛,比如濟困扶危,俠義任天下。這是扶持同類,這是組成聯盟,這是“生”。


    生靈在天地間,“殺”也是一條路,比如仗劍千裏,比如當兵百萬,比如傾國之力兩軍對壘,比如快意恩仇至死方休。比如朝堂詭譎,比如後宮傾軋,比如陰私巫蠱行陷害,比如笑裏藏刀暗鋒芒。這是排除同類,這是非我即敵,這是“殺”。


    “生”“殺”兩條路,走哪條,其實未必是人自己意誌的抉擇。


    比如那第一個蕭弦從小街頭求生,他若是心懷兼濟之念,不去搶糧食,又或者搶來了送給別人,隻怕早就屍骨無存了。“生路”隻有那麽一條,“生路”就是“殺”。他走了許多年,怎麽可能認為這樣的做法不對?


    那第二個蕭弦失意後記憶一片空白。雖然還有習慣性的警惕,可是周遭遇到的都是曾二這樣的沒有任何害人之心的家夥。後來又在曾家待了許久,曾大比起曾二隻有更無害的,還是有理論支持的那種無害。耳濡目染,互相影響。自然覺得“除了自己都是對立者”這想法,就有些偏激。


    好似一道大壩截斷河水。一邊使勁有人在淨化,另一邊使勁有人在填泥沙……


    現在那大壩打開。清濁一上一下,如同涇渭。攪得好似方才那喝醉酒的龍,鬧出來的泛著黑霧的天空。


    這確有些意思了。


    當然,更有些麻煩……


    第三個蕭弦想:“生”“殺”原本不該是對立的!不成……就輪著來?一三五聽他的,二四六聽他的?當然,別的可以吵,寵老婆的大事必須一致!


    兩個蕭弦對此都沒啥意見。


    於是分裂成兩個或者三個,看外表還是隻有一個的蕭弦迤迤然走迴去了。他感覺自己頭腦靈活,簡直從未有過的充實……


    第113章 婚後兩人之間的日常


    洞房昨夜停紅燭。


    曾二沒到天亮就醒了。醒了不想睜眼,醒了懶得動。身上壓著怪沉的什麽玩意兒,身下壓著怪悶熱的什麽玩意兒。有點舒服,有點別扭。有點安心,有點……疼。


    曾二橫著挪了挪。蕭弦那邊也醒了。


    兩個或者三個蕭弦,在對事看法上有所不同。在做事手段上,卻是一模一樣的。接下來做什麽事情……他自己,很快就在自己的主持下,同自己達成了協議。


    該做什麽做什麽。


    失憶前的那一半同意這一點。到了新的環境總得觀察一番狀況。就算是從前的蕭弦,也多得是耐心。昨兒什麽取代皇帝的建議都是長期目標。如果打算做,按照他的習慣,至少也得布局半年以上。


    失憶後的那一半更不反對。這個時間兩個“人”正好互相交流一下看法。互相看看,各種角度上都比較一下,比較出更好的做法留下,不好的扔到頭腦垃圾箱裏。


    當然,最好的結果就是他們統一融合掉。現在這樣,對待大部分東西都同時堅定著截然不一樣的兩種看法,這簡直是充實的有病。


    好在,最急迫的問題中,兩個蕭弦,在對待曾二的問題上,並不矛盾。


    無論哪個蕭弦,都早想著結婚。


    隻是從前那個身為間諜,可以結婚的時候他還不想,想結的時候已經沒條件了。他看見“妻子”兩個字,就油然歡喜,就覺得半輩子漂泊終於落定,天上地下有了一個真正能信任的自己人了。


    後麵那個蕭弦同曾二相處了這麽久。感情幾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簡直不舍得做出什麽另她不快的事情,更不用說其他了。


    蕭弦醒的略晚。曾二稍微一動,他也清醒過來了。下意識的抬頭看了一眼。隻這一眼,霎那間,頭腦裏紛紛攘攘不知道是不是吵吵了一夜的兩個聲音都停了。隻剩下一個,唯一的一個,清晰而強烈的念頭:“她真漂亮!”


    頭腦中隻有一個聲音,或者是兩個,可是,他們說的是相同的內容。


    一個說:“原來娶迴老婆是這個感覺。”另一個說:“等了好久真是太值得了。”


    他似乎能分辨出誰是誰,可似乎又不用分辨。每一句話,帶著相同的幾乎沒有差別的感情。極歡喜,極滿足,極甜蜜。胸中一種光亮亮,暖融融的東西鼓蕩著。兩倍的感情猝不及防的如同潮水一般拍來,他便也有些暈乎乎的了。


    塵埃落定,他娶迴了他的姑娘。


    蕭弦呆呆的看了一會兒。他覺得真的,真的太好了。隻想到,從此後,未來的每一個早上他們都會這般相擁著醒來,直到生命之末。這真是,從未想象過的安定感,就好似什麽,一直等待的幸福。


    迷迷糊糊的曾二姑娘,覺得實在不舒服。於是挪動了一下,把蕭弦的手臂,用腦袋頂了出去……


    蕭弦失笑。低頭去吻她。這是婚禮的第二日,他們還有不少事情得安排。拜祠堂,見親友。好在蕭弦一個人在這邊,這些環節就省略了大半。


    曾二清醒後,心情略壓抑。怎麽說呢,就好似經曆了漫長的暑假,然後終於開學了……開學不是不好,可以見同學,可以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可是前提是別跟暑假比……


    曾二覺得自己嫁人了,也有點這個意思。“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好日子已經沒有啦!現在她就是蕭弦的老婆,科技位麵那樣的社會還略好些,在本土這邊,別人以後甚至都不用知到她姓什麽,喊她一聲“蕭家的”就可以。


    太令人不愉悅了!


    尤其曾二又想起了朱夫人交待給她的那一張蕭弦親友名單,從此裏裏外外都是她的活了,收禮送禮,這真是一點都不令人期待!給蕭弦做飯給蕭弦打扮,這倒略期待些。可是天天隻做這個?一輩子?啊……好沒意思啊!


    曾二婚後恐懼了。無價珍珠過了一晚上就成了魚眼珠子。倒不是她準備花枝招展再去勾引誰去,可是感覺自己跳樓價貶值,這沒法歡喜啊。


    曾二撅嘴。


    曾二在床上打滾。


    曾二吃飯的時候用鼻子撇蕭弦。


    曾二嚼米飯使勁磨牙使勁磨。


    蕭弦極歡喜。


    他發覺,自己在任何一件事,科技位麵,仿宋,魔法,任何一件事,看法都是大不一樣的。


    他發覺,自己想到任何一個人,顧家,曾家,朋友,敵人,都存在著相當矛盾對立的看法。


    但是,在曾二這裏,他是完整的,正常的一個人。


    曾二撅嘴。兩個蕭弦都在讚歎:好可愛!


    曾二打滾。兩個蕭弦都在床邊護著,怕她掉到哪裏,或者碰了腦袋。


    曾二撇眼神兒,兩個蕭弦都在暗喜:哎呀她在看我!有一個還有些羞澀澀。


    曾二磨米飯。兩個蕭弦都有些出神,隻覺得天氣這般好,簡直安逸的令人沉迷……


    同一個感官,兩倍的放大。好似雙筒望遠鏡的兩個視野的圓環合作了一處。各種想法一下子變得十分強烈。


    蕭弦一點兒都沒發現曾二在鬧別扭。他都忙著讚歎沉迷去了。曾二自己別扭了一會兒也覺得沒意思了。曾二姑娘信心滿滿的想:婚後的日子也是日子,好好過不就成了?以後咱兩個能整天在一起,再也沒誰會說。還能生寶寶,買許多田地,這日子也很有趣麽!


    曾二其實也沒發覺蕭弦正在鬧精神分裂。蕭弦對著她的時候十分正常。蕭弦不對著她的時候……舉動稍微慢一點,不過看著也很穩重。


    蕭弦和曾二提前安排好了,他們有大約三日的假期。這是按照本地的習俗。三天之後曾二迴門,順便把客人們送迴去。這三天客人在曾家接待,然後雙方和本地的高層可以進行一些會晤。


    如果按照原先的安排,蕭弦一定會找機會參加一下這些場合的。不一定做什麽,但是至少得對大的局勢進展,心中有數。可是他這會兒那真是一點都不敢去。他現在那是看著鍋碗瓢盤都能吵起來的腦子啊!去聽經貿會談雙邊合作,cpu“當”掉簡直就是分分鍾的事情。


    蕭弦最後選擇了用錄像的方式監聽。而且堅決找曾二坐在一起,感覺自己快分裂了,趕緊看兩眼曾二。感覺自己又快分裂了,再看兩眼曾二。曾二最後一點小別扭都沒有啦。新婚好甜蜜啊!如膠似漆神馬的,就和那會兒倆人才談戀愛的時候一樣哦!


    曾二拆禮物。這個不講究的家夥,用小瓶子把倉庫裏那堆禮物都裝迴屋子裏啦。因為蕭弦到處跟著她,絕對不放她到視線之外,曾二就羞答答……坐床上了。


    蕭弦曾二兩個人背靠背,手握手,曾二有隻空閑的手在另一邊拆包裝,看禮物,得空看一眼蕭弦。蕭弦用空閑的手操作遠程的衛星圖像屏幕,調整焦距和聲音,時不時迴頭看看曾二。


    曾二對於一群老頭開會沒有絲毫興趣。可惜那群老頭都是因為曾二同學的存在,才有了開會的衝動和場合。落花無情,多好一天賦落在這種沒有抱負的妹子身上,真是不講究啊!


    曾二的興趣都在禮物上。本土位麵的禮物,有些是送曾家的,朱夫人給曾二抄了個禮單讓她以後送禮參考,看看親近程度,掂量送禮這個技術問題。還有一部分是送蕭弦的,朱夫人代收了,然後禮單就給了曾二。這是他們這個宅子第一筆進項了。當然,估計半年之內,就得用各種機會原樣還迴去。


    屏風,布料,妝粉,胭脂。小擺件,玉石酒杯,三個腳的青銅器,筆墨紙硯一套裝……曾二拆了一遍,每樣摸了兩下。感覺很好的,還扭頭找蕭弦,打斷他正在思索的高層政治博弈之類的,讓他趕緊也摸兩下。


    然後是魔法位麵的,珍妮與喬治合送了兩條亮閃閃的皮褲,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遺體。拉爾夫中規中矩,送的是一個胡椒瓶鹽瓶各種調料瓶子的玻璃套裝。卡爾溫送了一把好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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