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二第二學期的時候我們才知道鬼子的父親竟是四川某市的市長,我真的有點吃驚,鬼子無論是氣質還是穿著都不像一個官宦子弟,我見過太多的父母當官的同學,他們總是習慣了盛氣淩人,指手畫腳,一副老大的樣子。

    而鬼子屬於那種恰好相反的人,平時除了和多說些話外很少和別人高談闊論。走路的時候也隻是低著頭一副罪孽深重的樣子,喜歡的女生也不敢追,隻是一直暗戀著人家修蘭小姐。

    有一天,我和鬼子在編輯部裏看書,鬼子的手機響了,他很匆忙地從兜裏掏出手機,我就坐在鬼子很近的地方,隱約聽得見手機裏傳來的一個女人的哭聲,好像是他的家人,我很是有幾分不安,鬼子平時很少給家裏打電話,家裏也很少給他打,我曾隱約感覺到他和他家的關係不太正常。

    鬼子基本上沒說什麽話就把掛了,他無力的坐到床邊,神情可怖,兩眼發直。

    “鬼子怎麽了,發什麽呆,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我關切的問。

    “我父親可能被槍斃。”

    鬼子的聲音平靜而無力,兩眼發直,“斃”字剛好說完,兩行淚水恰好從他那雙憂鬱的眼睛裏流出。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唯一能夠做的是,深鎖著眉毛,默默無聲地坐在鬼子的身邊,等待他的平靜。

    鬼子的父親叫王斌,“斌”字是很多中國人在取名字的時候特別喜歡用的一個字,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能夠能文能武,當然,這多少隻是一種希望,現實中往往難以如此。

    王斌就覺得很虧欠這個“斌”字,他雖然能武卻沒有多少文。

    一九六九年鬼子的父親王斌十二歲的時候他們縣裏學校組織大規模的大串聯,王斌佩帶著閃閃發亮的毛主席像,他的父親也就是鬼子的爺爺王大準備了一些玉米、幹糧和一身換洗的衣服親自送鬼子到學校集合,臨走前,王大對王斌說:

    “斌伢子,見到毛主席多磕幾個頭,要多聽毛主席的話。”

    王斌一個勁地點頭,他顯然太高興了,因為他很快就可以見到毛主席了。

    王斌確實見到了毛主席,隻是天安門廣場上見毛主席的人太多了,王斌隻能在人群裏向著很遠的在天安門樓台前閃現的一個黑點鞠了幾個躬,完成了父親交給的任務。但王斌還是那麽的高興,特別是聽到天安門廣場上響起毛主席的聲音:“同學們好” 的時候,廣場上幾乎瘋狂了,王斌也興奮得哭了,他覺得毛主席離自己是這麽的近,仿佛就在耳邊,幾乎是零距離接觸了。

    隻是王斌從北京興高采烈地迴來卻聽說自己的父親死了之後,他經曆了他人生一次由最喜到最悲的突變。正想迴來和父親分享見到毛主席的喜悅,怎麽父親就死了呢?

    父親安詳的躺在棺木裏,皮膚黝黑,一副典型的老實巴交的中國舊式農民的麵孔,沒有和尚在旁邊敲打木魚,隻有姐姐和母親的哭聲此起彼伏,王斌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想起剛剛還幸福在一片紅色的海洋裏歡欣喜悅,王斌無法形容這種感受,言語又一次顯示了他的軟弱無力。他隻覺得自己瘦小的身軀搖搖欲墜,王斌暈倒在他父親的棺材前。

    王斌的父親是被活活氣死的。

    大隊支書王開發經常喜歡到別人的堂前屋後轉來轉去,總希望發現點什麽,這不,他在王斌家的屋後有了重大的發現———兩棵辣椒樹。

    “老王,你是怎麽搞的?”王開發指著兩棵辣椒樹對王大說。

    “支書,這不是我種的,我要種也不會隻種兩棵” 王斌顯然有點急了。

    “不是你種的難道上我種的,兩棵還嫌不夠,你是不是還想多種幾棵,是不是想把社會主義江山全種上你的辣椒樹!” 王開發幾乎要憤怒起來。

    “支書,真不是我種的,它們還那麽小,又長在草叢裏,一定是野生的。”

    王大有些慌亂,語氣裏有些求饒的意味。但他還是不能承認自己種了那兩棵辣椒樹,因為確實不是他種的。

    “這兩棵辣椒樹是還小。”

    王開發蹲下來,用手摸了摸那兩棵辣椒樹的葉子,然後鬆開,葉子極不情願地從他的手裏掙脫開來,自由自在地來迴擺動。

    “但你知道不知道資本主義的毒草會一天天長大。還有,別以為長在草叢裏就可以證明不是你種的,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每次教訓別人的時候,王開發都習慣使用這句話: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既然是群眾的眼睛看到的了是你種的辣椒樹,你再怎麽爭辯都是徒勞。

    當然 ,即使那兩顆辣椒樹是王斌種的,隻要王斌認識態度好,及時消滅這兩棵資本主義的毒草,問題還不是特別嚴重。現在的問題是:辣椒樹真不是王斌種的,他的性格又那麽強,王開發又很久沒有整人了,癮又犯了。

    問題似乎真的比較嚴重,兩個人在一起爭得麵紅耳赤,幾乎要動起手來。

    不知他們爭了好久,王開發的聲音突然加大:

    “好個王大,你竟然敢罵毛主席的娘!”

    鄉下人講話比較粗,說髒話罵娘似乎是一種語氣的停頓。王斌的父親王大在說到毛主席,引用他老人家的語錄和王開發爭辯的時候,可能一不小心,順便“停頓”了一下,被王開發抓住了把柄。

    “王大,你好樣的,當了資本主義的尾巴還不夠,還敢罵毛主席的娘,你等著,明天的批鬥會上見!”

    王開發似乎有點氣急敗壞,隨口嘀咕了一句:“他媽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娘你也敢罵。”

    第二天早上,王斌的父親永遠的走了,用王斌母親的話說是:到北京向毛主席解釋去了。王大那天晚上一直長籲短歎,直到快天黑的時候,他躺在床上,說了聲:“我真的沒罵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娘。”就斷氣了。

    十二歲的王斌從此就沒了自己的父親,並且在他心底埋下了深深的仇恨,特別是在他父親安葬幾天後,支書還來他家,要他親手拔掉屋後的那兩棵辣椒樹。

    那一刻他真想和王開發同歸於盡。

    麵對一種情緒,一個成熟的大人往往更能保持一種冷靜和克製,王斌不同,他幼小的心靈裏承受不了太多的積壓,隨著對這兩位老人仇恨情緒的日益泛濫成災,王斌決定采取具體的措施,來作為一種情緒的發泄,他首先想到的是和王開發老人下棋,具體說是下象棋,王斌隻有在這一點上對自己還有一點信心,這一點點的信心隨著他對王開發老人的仇恨和藐視的增長而增長,甚至逐漸發展到一種幼稚的狂妄,在去找王開發老人之前,他的頭腦裏出現的全是王開發那老不死的東西敗在自己的棋下怎樣的狼狽不堪,而王斌又是怎樣一副得意的神氣。

    終於有一天王斌看到了王開發老人在下棋,不,應該喊他老東西,王斌想,以後應該記住,不能叫他老人了,還是叫老東西好一些,至少,父親聽見了一定會很高興,他會表揚我年紀小卻懂事,王斌堅信這一點。

    王開發老東西蹲在一條巷子裏,和幾個老頭圍作一團,他們在為桌子上的棋吵吵嚷嚷,他好像下得正得意,王斌走過去,等了一會兒,等一個老頭又敗下陣來的時候,王斌毅然向他發出了勇敢的挑戰,王斌坐在王開發前麵的時候,旁邊已經有老頭在笑他了,王斌也顧不了那麽多,他狠狠地盯著王開發那老東西,說話的時候盡量把自己的甜嘴張大,用擴大聲音分貝的辦法來擴大自己的氣勢,王斌說道:

    “我要和你下棋”

    “你是誰家的孩子” 王開發露出了那副讓王斌嘔心的憨態。

    王斌如實的報上他父親的尊姓大名,他臉上的表情王斌已經懶得去琢磨,他很快擺好棋子進入戰爭的狀態,王開發還沒有把棋擺好,他慢條斯理的動作讓王斌很是討厭,擺好棋的時候,他還順便把一個車從棋盤上拿下來,王斌明白他的意思,他順手又把那個車放歸原處。王開發狠狠地看了王斌一眼,王斌用幼小但不泛堅定的目光迴敬了他,隻是在隨後的較量中我才發現自己的幼稚與可笑,一個老人用半個多世紀積累下來的智慧是不應該被忽視的,十三歲的王斌不能意識到這一點,這使王斌不但沒有報自己特別是他父親的深仇大恨,反而使自己自取其辱。

    王斌下棋下輸了以後,更是天天在策劃著下一步該怎樣報仇,因為那時候,大家家裏還沒有什麽雞呀,狗呀等私產,所以,王斌無法從這些東西上發泄對王開發的仇恨。

    但王斌有一天突然想到王開發有一個女兒王翠雲,和他還是同班同學,從此,王翠雲不知多少次被王斌“暗害”。

    王翠雲經常在迴家的路上,被人在暗中用彈弓打得臉青鼻腫。那個人就是鬼子的父親王斌。

    等到後來王斌漸漸長大,對性有了朦朧的意識後,王斌抱著這種仇恨,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把王翠雲給強奸了。

    當然,也算不得強奸,更確切的說,應該是威逼利誘的那種。

    沒想到不僅是王斌,就是王翠雲也從這件事中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快感,慢慢地王斌根本不需要威逼利誘了,他們經常在後山的一片小麥地裏約會,那時王斌的家在湖南,而不是現在的江西,湖南一般隻種小麥,所以也就沒有莫言小說裏的高梁地。

    後來,王斌考上了縣高中,他們那個村才考上兩個,他的成績是最好的,但那時讀書不僅僅靠成績,還得考察你的家庭背景,階級成分和思想狀況,王斌的父親罵過毛主席的娘,這是全村的人都知道的,憑此一條,王斌就斷了讀書之路。

    當然,後來王斌和王翠雲好上之後,王開發發現他們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再加上運動結束以後,經過反思,他也覺得對不起人家王大一家人,也就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王斌,並想方設法給王斌弄了一個參軍的指標,王斌參軍以後,表現出色,且在中越邊境戰爭的幾場小戰役中立了大功,三年之後,當了團長,轉業到了四川,在地方政治舞台上摸爬滾打,如今已是四川某市的市長了。

    他後來感歎自己的人生之路,總是對自己的老朋友講自己是:“敗也王開發,成也王開發。”當然,當著妻子王翠雲的麵,他就說成了:“敗也嶽父,成也嶽父。”

    王斌沒能讀多少書,不僅虧欠了父親取的“斌”,更影響了他的政治前途,所以,一個深深的潛意識埋藏在王斌的內心深處,他一定要讓自己的兒子——鬼子讀最好的大學,甚至出國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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