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大學校園裏,人口的密度當然沒有現在這麽大,這樣的話,情人們的約會也就顯得容易多了,加之那時校園裏的戀愛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泛濫成災,所以,你隨便在校園裏的某個亭子,某片樹林,某塊草地都可以和自己的情人獨自占領一片較為廣闊的空間,倒不像今天,即使在學校的情人湖,晚上的戀人相隔不到十米就有一對,情人們說情話都隻能壓在喉嚨裏淺聲低語,生怕被隔壁的那對或被路過的人聽了去,肉了人家的麻。

    潘雅文和秦蘭芝當年在校園裏的那片樹林裏約會的時候,大抵是可以放聲歌唱而絕無旁人打擾的。那片樹林確實給他們留下了美好的迴憶,這裏的每一棵花花草草都聽過他們甜言蜜語的情話,這裏的每一隻蝴蝶都和他們共同起舞過,甚至連這裏的每一隻蚊子都曾在夜晚汲飲過他們熱情澎湃的血液。他們的第一次約會發生在這裏,他們的最後一次約會也發生在這裏。

    潘雅文和秦蘭芝是在學校的戲劇社相互認識的,潘雅文作為戲劇社的社長,才華橫溢,編、導、演樣樣都表現得極有天賦,在校園裏當然是很有名氣的才子,也是眾多女生豔慕的對象。

    秦蘭芝讀的雖然是外語係,卻也非常喜歡文學,特別是戲劇,秦蘭芝和潘雅文是當時戲劇社的台柱。

    他們從大一演戲一直演到大三快要結束的時候,兩人在元旦文藝晚會上演了一場根據陸遊和唐婉的故事改編的戲,在演戲中,他們誕生了偉大的愛情。

    潘雅文扮演才華儒雅的陸遊,秦雅芝扮演楚楚多情的唐婉,倆人在台上演得哭哭啼啼情真意切,特別當他們演到陸遊和唐婉在沈園相遇的時候,潘雅文和秦蘭芝甚至演到了顧盼生情的默契,感動了所有在場的觀眾。兩人也從此愛得死去活來。

    秦蘭芝的父親秦教授在知道自己的女兒戀上了一個窮書生的時候,簡直有些坐立不安了,他並不怎麽費力地把秦蘭芝轉到另一所大學完成大學本科的學業,然後,再把秦蘭芝送到美國留學去了。

    秦蘭芝在轉學要離校的時候,向他的父親提了一個條件,她要和潘雅文演最後一出戲。並以死相威脅,如果不答應她的要求,秦蘭芝就要像古時的劉蘭芝一樣“日掛東南枝”,秦教授一時也沒有辦法,隻好痛心疾首地答應了不肖女兒的條件。

    戲劇社的海報很快在校園內張貼開來,秦蘭芝和潘雅文聯袂主演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海報名義上寫著戲劇社專場演出為的是送別戲劇社元老秦蘭芝,但知情的人都知道這場戲上演的將是一出真實的活生生的愛情悲劇,海報很快在學校傳播開來,知情的人更是把秦蘭芝和潘雅文的愛情故事大肆渲染之後,再傳給其他的人。

    如此一來,潘雅文和秦蘭芝一時也就成了大家談論的焦點,特別在演出的那個晚上,學校的大禮堂被前來看戲的觀眾擠得水泄不通,很多同學坐在地上,還有一些吊在禮堂窗戶的鐵杆上,更有不怕死的同學爬到禮堂後排的橫梁上。甚至連很多學校的老師,包括年輕的年老的都來看了那出戲,真是盛況空前的一次演出。

    秦蘭芝和潘雅文在舞台上傾情演出,華麗的服裝,古雅的道具,憂傷的情節吸引了台下所有觀眾的眼球。在劇中,劇情的悲慘和現實的無情無獨有偶的融在一處,仿佛劇中的羅密歐就是現實中潘雅文,舞台上的潘雅文就是劇中的羅密歐,相同的情景在異樣的舞台上被這兩位才華橫溢的才子佳人演繹得有如驚天地,泣鬼神般感人。

    特別演到最後,劇情發展到朱麗葉誤以為羅密歐真的死去,自己吻劍殉情,羅密歐醒來看到自己的情人已倒在了血泊之中已經死去的時候。潘雅文因為演得過於投入,他跪在地上看著躺在舞台上的秦蘭芝,竟突然倒地,一下子真的氣絕過去了。

    觀眾還以為是他們改編的情節,戲劇社的社員們趕緊奔向舞台,台下立刻哄鬧起來。

    很快大廳裏安靜下來,鴉雀無聲,大家的目光靜靜地看著舞台。

    一位年長的老師奔上舞台,按住潘雅文的人中脈好幾次,他才得以蘇醒。

    戲劇社的社員把他背出大廳,擁擠的人群裏立刻閃出一條通道,靜靜地目送潘雅文離開。

    秦蘭芝在舞台上也哭得死去活來。

    觀眾久久不願離開。

    很多觀眾就有當場因為感動而慟哭的,其中,還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教授也留下了辛酸的眼淚。

    那場戲的確賺足了觀眾的眼淚,遺憾的是並沒有賺到秦教授的同情,更沒有改變他世俗的偏見。

    秦蘭芝走的那天,她和潘雅文就在那片他們常常約會的樹林裏分手告別,潘雅文送給秦蘭芝他當初根據陸遊和唐婉的故事改編的劇本手稿,秦蘭芝送給潘雅文她一張演《羅密歐與朱麗葉》時拍的劇照。從此兩人分道揚鑣,各奔天涯。

    潘副總在把他的故事敘述到這裏的時候,慢慢地停下來,很認真地緩緩地對我們說:“文學終歸是無力的,它再怎麽精彩,也感動不了世俗的偏見。”

    也許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畢業後,潘雅文棄文從商一直到現在,成了大公司的副總經理也算混得不錯了。

    潘副總的敘述到此結束,隻見他突然從沙發上起身,凝望窗外,誦起了陸遊為唐婉寫的那首《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悒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潘副總極富深情地把整首詞一字不漏地朗誦了一遍之後,我們“四人幫”情不自禁地給他鼓了掌,我也鼓了,這掌聲當然與我們的來拉讚助沒什麽關係,我一直在默想潘副總在凝視窗外的時候,他會想起些什麽,是當年的潘雅文還是當年的秦蘭芝,是當年的那片小樹林,還是當年的那個動人的舞台,我猜想他肯定都會想到的,盡管他已經為我們敘述了一遍!

    迴憶總會讓人感到沉重的,特別是,即使幾十年過去了,卻還依然保存著的那種“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迴憶更令人不安。

    在這裏,我真希望稱唿我眼前這位已經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叫“潘雅文”,而不是“潘總”之類的稱唿,我還願意假想這位擁有一個很文雅的名字的中年男人,他在二十多年前那又是怎樣一副風度翩翩的才子模樣。

    正當我們“四人幫”的掌聲停下來,我的思緒也剛好停下來的時候,我們分明聽到修蘭正在款款深情地誦起詩來,是那首唐婉迴敬給陸遊的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久久站在窗前凝望的潘總,聽到從修蘭嘴裏象珍珠一樣滾落出來的一詞一句,再也忍俊不禁,突然痛哭起來。

    人,在迴憶麵前,大概永遠都是脆弱的吧!

    我們“四人幫”原本是來拉讚助的,卻沒有料到我們會在這裏傾聽一個二十年前的故事,故事的男主角二十年前應該也是和我們現在一樣的年齡,一樣做著我們現在所喜歡的事情,但他的命運又是如此淒涼,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特別是那戲劇家何俊還真的進入了故事的情節,眼睛都有些紅潤了。

    修蘭也癡癡呆呆地坐在那裏,想必是在想那二十年前的秦蘭芝是怎樣一位可人的女子了。

    鬼子坐在修蘭的身邊,掰著自己的手指,掰來掰去,也不知道在掰些什麽。

    潘總很快冷靜過來,而且,突然滿麵笑容。

    “不好意思,好久沒有迴憶往事了,失態,失態,真是失態。”潘總一邊說話一邊走到沙發旁邊。

    “今天很感謝你們,讓我想起了一些久違的記憶,現在你們可以走了,恕我不能相送了。”

    在那個姓潘的說這句話之前,我滿以為他不會忘記我們進來時跟他講過的話,也就是說我們來此找他的目的是為了能夠讓他給我們的刊物提供一些讚助,而不是來聽他講故事的。

    而且,我也很有信心地認為這位潘總一定會為我們慷慨解囊,至少我們曾經都一樣擁有一個關於文學的夢想。特別是剛才,修蘭為潘總深情地誦了那首唐婉的詞,何俊也為潘總的故事幾乎留下了眼淚,也算是對那姓潘的家夥的悲劇命運有著一種伯牙與鍾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式的同情了。

    卻沒想到,他一冷靜就向我們下起了逐客令,叫我們就此滾蛋。

    還是修蘭挺身而出:“潘總,我們和曾經的你一樣都是文學青年,真希望你能給我們刊物提供讚助,就算圓我們一個夢想,況且,我們還可以通過我們的刊物或我們自己為你們公司的產品提供一些廣告之類的宣傳。相信這樣可以達到互惠互利的雙贏結果。”

    “哈哈,文學青年們,你們誤會我剛才的故事了,這個故事隻是想告訴你們文學的軟弱無力,而不是要告訴你們和曾經的我誌同道合。”

    我明白了那姓潘的家夥的用意,先前對他的所積累起來的那些好感頓時土崩瓦解,但我已不想象先前那樣用髒話去罵他,我更願意離開,我對眼前這位大腹便便的男人有一種莫名其妙複雜的情感。

    “而且,如剛才這位小妹所說,你們可以為我們的產品做廣告宣傳。那也是不可能的,我們是外貿公司,產品出口而不內銷,當然,即使內銷,在你們的小小校刊上登上廣告又有什麽效用呢?所以說,從生意的角度來講我也幫不了你們,效益永遠是生意的法則,如果我在這裏違背這個法則送幾千塊錢給你們,那這無疑成了一種變相的施舍,文學青年是不會接受這種施舍的,這我很知道,是嗎?”

    當姓潘的家夥吧這句話說完的時候,儼然一副總裁的樣子,實在讓我感覺很是寒心。

    鬼子也向我們示意,看來真如那姓潘的所說,我們誤會了他跟我們講的故事的意圖,我想我們應該走了。

    “潘總,你說得很有道理,今天我們從您的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感謝你動人的故事,我們就不打擾了你了,非常抱歉耽誤了你這麽多時間。”

    我真搞不懂修蘭為什麽還要對他這麽客氣,我的想法是沒罵他娘沒操他祖宗十八代就已經對他夠客氣了。

    “不送了”

    那姓潘的家夥臉上堆滿了笑容,這笑容有些詭秘,一定掩蓋了什麽,卻又讓人難以捉摸。

    我不由感歎,這位所謂的潘總不愧是以前搞過戲劇表演的。

    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我們除了聽了一個故事之外一無所獲,我、何俊、修蘭、鬼子,換句話說,詩人、戲劇家、美編、小說家這樣一個龐大的文學陣容走在大街上,這家店麵問一問,那家鋪子看一看,名義上在拉所謂的狗屁讚助,實際上倒好像在街頭乞討,隻是我們的尋求相比那些衣服破爛的乞丐略顯體麵一些罷了。

    這讓我一下子悲哀起來,這悲傷又讓我想起那姓潘的家夥所講的那故事,想想二十年以前,文學倒還算個東西,至少,潘雅文還有秦蘭芝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子看上他,雖然他們的相愛終成悲劇,卻也曾轟轟烈烈。而如今呢?文學已基本上不是什麽東西了,正如何俊所言,愛神和月老隻幫助女孩子愛市儈,卻從不鼓勵她們愛戲劇家,愛小說家,愛詩人了。比如我也好,何俊也好,鬼子也罷,到現在為止還都是光棍,好像還從來沒有哪位女生因為看上我們其中某個人的文學才華而答應以身相許的。

    沒想到我們反倒比二十年前的潘雅文還要糟糕。

    我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大概這是一個市儈的時代吧!隻有在市儈的時代裏,精神的東西才會淪落至此。

    我們迴到編輯部的時候,個個都無精打采精神頹廢,隻希望莫江南和梁倩組成的二人世界能夠給我們帶來好消息。

    果然,莫江南和梁倩進來的時候倒不像我們一般沮喪。

    我們四個很快圍了上去。

    “怎麽樣?”何俊問得迫不及待。

    “你們怎麽樣?”莫江南反問何俊,並轉向我們。

    從莫江南的眼神裏我已然感覺到了他的得意,我猜想他們肯定不會和我們一樣的結果,我的心一下子踏實了很多。隻是暗地裏還是覺得我們四個人組成的強大陣容倒比不上莫江南他們兩個人,卻也有幾分慚愧。看來莫江南確有過人之處,我不得不又一次服了他了。迴想莫江南從把我們幾個編輯組織起來,到刊物風格定位的大討論,再到在創刊手續,經費等問題和學校的一係列交涉,哪一樣不是莫江南唱主角,我們倒還在莫江南背後說他市儈,卻不知道如果沒有莫江南,我們刊物是怎樣的寸步難行。當然,話又說迴來,說莫江南市儈和他能幹似乎又是兩碼事,並不是能幹的人就不市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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