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先有太監傳話,太後從院子迴到宮內,端端正正在正榻上坐了下來,滿麵興奮之情。


    一陣鞋履聲響過,門口軟簾打起,一身正黃色繡龍錦緞長袍,皇帝緩步走了進來,田公公跟在身後,一如既往,臉上掛著萬年不變的空洞笑容。


    “兒臣給太後請安!”皇帝臉上亦帶著淡淡笑意,眼睛裏卻結著冰,隨著話音,皇帝便跪在了太後麵前。


    太後也笑,她近日心情太好,些須小事壞不了她的興致,更何況,皇帝親自上門,無論從哪一點來看,都是自己占了上風。


    細看麵前小兒,怎麽一展眼就長這樣大了?人都說兒子像娘,金磚砌牆。這話不假,皇帝臉龐身形,不論哪兒都長得跟太後一樣,不過唯有一雙眼睛卻是先帝的。


    先帝一家都是這樣長眉鳳目,陽王當年也是,那個丫頭雖是杏眼,卻也比一般眼梢略長些。


    因此當皇帝抬了頭看向太後,太後心裏便是一蕩,這樣陰冷的眼神,怎麽會出自這樣一雙眼睛?暴戾無情,這本是自己的特質,原來這小子也全然領會了不成?


    真是青出於藍勝於藍麽?太後突然心跳漏了一拍。


    “皇帝怎麽有空到章德宮來了?”太後強將自己的心思按下,滿麵春風,親切友好地笑對皇帝,卻不叫他起來,隻依舊跪著。


    皇帝有些不耐煩了,當著眾宮女太監。他的笑難以繼續,臉色便陰沉起來。


    李公公的心裏有些發慌,皇上是他看著長大的,太後更是他伺候了幾十年的主子,這二人的心性,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於是他瞥向田公公,意思您看如何?


    田公公苦笑,沒給他迴應。


    李公公愈發著急。心想太後您這是何苦?當了眾人給皇上沒臉?即便他幾個月沒來看您,到底他是現在已經來了,且又是一國之君,您又何必跟自己兒子這樣使小性兒呢?


    因此李公公愁了眉苦了臉,眼光直瞟太後,又不好直接開口,隻得又看了看太後身邊坑桌上,宮女早送上來的,兩盞熱茶。


    意思是太後您就讓皇帝起來。借口容易得很,隻說賞皇上好生喝口茶得了!


    太後微笑著伸出手來,隻端起自己麵前一盞粉彩蓋鍾。慢長斯理地揭開蓋子。先是吹去麵上浮沫,接著輕輕呷了一口,然後又緩緩放了下來。


    “李公公,今兒這茶沏得很好,哪一位經手?賞彩緞二匹!”太後嘴角雖上揚,眼裏卻閃出寒光來。


    李公公頭上沁出汗來。皇帝還在這裏跪著呢,太後您這樣急著就要賞人?看見奴才看不見皇帝麽?


    皇帝臉已經僵了,近日他的脾氣見漲,田公公十分清楚,太後再這樣下去。隻怕天雷對地火,也許將不可收拾了。


    皇帝今兒來這章徳宮。可不是為了講和,太後會錯了意。


    見李公公不住地往自己這裏看來,田公公拿定了主意。


    “太後您今兒氣色真好!”田公公笑眯了眼,臉上皺紋堪比老絲瓜精,口氣卻比十幾歲的小丫頭還要嬌媚可人,“我說呢!這牡丹花紋金緞子滿宮裏看去,也隻有您穿得好看,壓得住。後宮那些個妃子貴人麽,依奴才看來,倒別穿牡丹的好,沒那個氣場,穿上反成了婢微效主,看不出好來,愈增羞澀之態。哪比得上太後您。。。“


    說著田公公連連嘖嘴,又指太後下首花幾上梅瓶內的牡丹:“敬事房這事辦得好,牡丹隻該送到章徳宮來,哪兒都比不上這裏合適!嗬嗬嗬!”


    笑聲難聽之極,即便是聽慣了的宮女太監,並李公公在內,都情不自禁皺起眉頭來。


    太後臉上卻紋絲不動,端正的笑容如刻在她容華豔冶的麵龐上,她親切地衝田公公點了點頭,顧盼生妍,皓齒流芳地道:“怎麽今兒田公公也這樣會說話了?哦知道了,必是看那起人受了賞,田公公眼熱起來,也想哄得哀家高興,趁機得些賞賜是不是?也罷,哀家得田公公此番孝心,理他是不是故意呢?即便看中我的東西,畢竟也讓哀家樂上一樂了是不是?”


    說著便叫李公公:“怎麽你還不動?敬事房傳哀家旨意,再領二匹織金緞賞田公公!”


    李公公陪笑彎腰應了,趁著走到太後麵前低頭行禮時,偷偷看了太後一眼,因此時正背對眾人,無人可見他眼神,李公公滿是哀求,凝視太後。


    行了太後!差不多也該給皇上個麵子了!


    太後眼波流轉,怎會不見?她是一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主兒。


    李公公是身邊老人了,他的意見她不是不理,也知道是為自己好,可她心頭有氣,不出不行。


    知道您要泄火,幾個月後宮前朝不和,世人盡知,皇上也背下了不孝之名,你也頂了不賢不忠的罵名,可皇上他已經來了,也算給個台階,您就順坡下得了,何必再鬧得如此難堪,當了宮內這許多奴才的麵?


    太後被李公公眼神中的意思弄得心煩起來,笑容半僵在臉上,目光再落到自己兒子身上,也是一樣僵硬的笑容,目光卻不投向自己,隻看地。


    這孩子!實在跟自己太像了!


    “皇上快快請起吧!哀家年紀大了,記性竟不比尋常了!眼見隻看見奴才們一些小事,竟忘了一國之君還在哀家眼眉下跪著呢!”太後終於發話,皇上不待再讓,輕輕鬆鬆從地上一躍而起,太後心中不禁感歎,年輕就是好,兒女在父母麵前,永遠有天然的優勢。


    自己在那老妖精麵前,怎麽從不感覺不到這樣的悠然?許是自己不是她親生吧?!


    太後猶自感歎,李公公心滿意足,轉身便出了宮門去敬事房傳話。


    皇上眼光一閃,田公公會意,立刻帶了自己這邊的人出去,太後心頭一洌,眼神中掠過一絲冷厲。


    於是愈發將身子坐正了,想了想,指著身邊炕桌上的茶碗道:“今兒茶是不壞,不過我記得,皇帝喜歡的是江南碧螺春,正好,前兒鄭相送了新鮮的來,你們去換了來!”


    宮女們立刻低頭領旨,魚貫而出,頓時屋裏隻剩下娘倆兒,氣氛微妙地凝滯起來,清晨的太陽卻沒有半絲力氣,血胎似的落日在朱宮晚樹後麵,搖搖欲墜,沒帶來溫暖,隻有詭異的血色,投射進雕花窗欞。


    皇上默默坐了下來,突然轉身看了太後一眼,隻這一眼,太後的心猛地跳了起來。那眼神裏寫滿了厭惡,無奈,最後,則是決絕。


    “太後,兒臣有一事相求,請太後開恩準許!”皇上語氣誠懇地開了口,話雖如此說,眼裏卻還盡然。


    今兒這事您許也得許,不許?對不住,沒這個選項。


    什麽事?太後定了定神,於心底盤算起來。


    必不是小事,不然皇上不會下了早朝特意來章德宮,又是多少日子沒來的,先給自己個麵子,過後便好趁機提要求。


    這叫巴掌不打笑臉人,兒子先低聲下氣了,做娘得哪怎麽也得給個麵兒,不然自己可真要叫眾臣子看了笑話了。


    再者,自己當年拚了命不要臉地做出許多事來,不都以兒子做了擋箭牌,如今不以皇上為先,幾位老臣麵前如何說得過去?


    想到這裏太後便又看了皇帝一眼,兒大不由娘,看他小小年紀一臉老成,是不是自己前段時間逼他太緊了?


    宋全明的事,莊貴妃的事,餘王十七姨娘。。。。


    太後清了清嗓子,委婉柔和地迴應皇帝:“皇上有什麽事隻管說,隻要是對江山社稷有利,對皇上有利,哀家無有不從。當年哀家與皇帝差點丟了性命,好容易如今好了,怎麽皇帝卻與娘親這樣生疏起來了?忘了當年孤兒寡母,走投無路時的情形了嗎?”


    皇帝眼裏的戾氣並沒因太後所陳當年之情,減輕多少。他是做好準備來的,精心的準備。這些浮麵上的小伎倆並不能讓他動搖,血雨腥風裏過來的人,勾心鬥角已是常態,怎麽會被幾句軟語打動了真心?如果身體裏還有真心的話。


    “太後英明,”皇上又開始笑了,這笑與太後臉上的一樣,裏頭是藏了刀的:“今日正有一事,兒臣日夜焦慮,無法可解,如今隻有求太後點頭,方可大全。”


    太後想算了,也許是要再弄個人上來?宋全明沒了,皇上早想扶植新勢力,好吧,總這樣僵著也不是個事兒,鄭相亦不可一家獨大,尾大不掉也是大忌,算了,讓他去弄吧。


    “皇上在哀家這裏還說什麽求字?有什麽哀家的不是皇上的?這天下都盡是皇上一人的了,還說什麽別的?”太後趁機以柔克鋼:“前麵不過是哀家跟皇帝賭了口氣,如今皇上肯跟為娘的親自低頭,做母親的還有什麽不行不許的?皇上一人拿主意吧!”


    終於,皇帝臉上的笑,蔓延到了眼睛裏,看得了來,他輕鬆了些,卻還是有些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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