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雪原中,有一個黑影出現在蒼縣棕壩鄉通往黑鬆嶺的山路上。積雪使山路改變了模樣,黑影憑著記憶艱難地往上爬,腳下磕磕絆絆、溜溜滑滑,身後留下兩行深深的腳印。一陣風來,吹落樹杈間的積雪,雪團不時打在黑影的身上。黑影抬起疲憊黝黑的臉朝上看了看,搞不清雪團來自哪個樹杈,拂去行李上殘留的雪,繼續踏著雪地往上爬。他就是外出打工一年多,帶著渾身的傷痕和滿腹的委屈迴家的黑娃。黑娃曾經豪情萬丈,精力卻被殘酷的現實耗盡,歸來時仍然是空空的行囊。

    水磨盤到了,這兒曾經是黑娃和春兒不知走過多少迴的地方,盡管所有的記憶都被白雪覆蓋,但黑娃仍倍感親切。離黑鬆嶺還有大約十裏的盤山路,就要到家了,迴家的感覺令黑娃既向往又陌生,畢竟這是他頭一迴闊別家鄉。黑娃扒掉石磨盤上的積雪,坐在上麵歇一會兒。要是以前,黑娃從棕壩鄉可以一口氣走迴黑鬆嶺,可現在不行了,他身上的傷口剛剛愈合,必須休息一下。黑娃極目所至,雪中的景色是那麽熟悉,他感覺自己好像還沒有結婚,有好幾迴夢中都是獨來獨往,要麽從棕壩鄉高中剛放學迴家,要麽靠自己拚命幹活賺了很多錢。然而,夢醒時,一切空空如也。他想到了春兒,她那雙含情脈脈略帶怨憤的眼睛,這才意識到自己結過婚了。

    前年,黑娃隻身一人從家裏出來,來到東平市,本想找一份有點兒技術含量的工作。可是,繁華的都市使他眼花繚亂,連笨重的活兒也難找到。就在黑娃幾乎走投無路時,有家肉夾饃店招聘打饃工的啟示吸引了他。黑娃一陣欣喜,心想:打饃工也行,隻要先解決溫飽再圖往後。黑娃快步踏進那家店裏。可是,他還是來晚了。大胡子店老板告訴他:“小夥子,你來晚一步,我已經有人了。”忙著剁肉的店老板用長滿胡子的下巴朝一旁翹了翹,一個小夥子正在埋頭打燒餅。黑娃說:“你還需要人嗎?我洗碗、掃地都能幹。”店老板用力搖搖頭,算是迴答,搖得胡須直打顫。黑娃失望地緩慢離去。就在黑娃走不多遠時,店老板叫住了他,也許是黑娃的懇求起了作用。店老板說:“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從鄉下來的,都不容易!你順著前邊那個胡同往裏走,有家做臘牛肉的需要人手,左手邊黑漆門的就是。你去試試,就說是賣肉夾饃的大胡子叫你來的。”黑娃謝過店老板,按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大胡子店老板說的這條胡同並不深,裏邊陰暗潮濕,散發出一股腐臭味兒。黑娃毫不費力便找到了那個黑漆門,大門緊閉。黑娃在門上敲了幾下,等了好一會兒,裏邊毫無動靜。黑娃又用力敲了幾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過後,終於有一個粗壯的聲音應道:“誰呀?”黑娃答道:“是我,來找活幹的。”裏邊的人並不急於開門,又問道:“找什麽活兒?”黑娃迴答:“是胡同口賣肉夾饃的大胡子叫我來的。”一個人高馬大,係著帶血圍裙的中年漢子將門打開,上下打量著黑娃,說聲:“跟我來。”黑娃跟在他身後向裏走。這家的門不大,可裏邊是個複雜的大院子,越往裏走腐臭味兒越濃。黑娃跟著中年漢子左拐右轉,來到一個光頭漢子麵前。中年漢子說聲:“來找活兒的。是大胡子介紹來的。”他說完走了。光頭把黑娃上下打量了一下,問道:“有膽量嗎?”黑娃不知他問話的意圖,但急於想得到這份工作,答道:“還可以。”光頭說:“幹我這個活兒很簡單,隻要膽子正就行。你明天早上來幹活。”

    第二天一早,黑娃再次敲響那扇黑漆門,開門的依舊是高個子中年漢子。中年漢子把黑娃帶到一個圈牲口的棚子前,交給他一把八磅錘、一把屠宰刀,邊比劃邊說:“你把牲口牽出來,拴在這根木樁上。下手既要準又要狠,一錘掄在牲口頭上,必須當場把它打暈。接著在它脖子上補上一刀,把血放盡。然後,把皮一剝,內髒掏淨,將肉從骨頭上剔下來。你把肉和骨頭洗淨後交給我,就算完事。殺一頭牲口15塊錢,多簡單!聽清了沒有?聽清了現在就開始幹活。”

    中年漢子交待完,正準備離開。黑娃大聲嚷道:“這活兒我幹不了!”中年漢子一愣,用粗壯的聲音問道:“咋了?”黑娃用手往棚子裏一指,說道:“你們賣的是臘牛肉,可我殺的都是些老騾子、老馬,這不是騙人嗎?你另找別人吧,我幹不了這活兒!”中年漢子大怒,罵道:“滾,滾,滾,滾遠點兒!看起你挺靈性,其實是個瓜皮!”中年漢子惱羞成怒,狠狠踢了黑娃一腳,“快滾!”黑娃不敢逗留,轉身就走。中年漢子指著他吼道:“你這悶鬆敢出去亂說,亂說小心我拾掇你!”

    黑娃帶著滿腹委屈,迅速離開了臭氣熏天的黑胡同。他徘徊在街頭巷尾,惆悵地望著過往的行人,沒想到剛開始就這麽舉步維艱。黑娃迴到落腳的小旅社,收拾好隨身行李,打算離開東平市,像其他打工者一樣去南方闖一闖,興許南方的工作好找些。

    黑娃來到熙熙攘攘的火車站,當天去廣州的火車票已經出售一空,票販子手上晃來晃去的車票他又嫌太貴。黑娃不敢走遠,決定在火車站露宿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再去售票處買票。

    夜已經很深了,一些不緊要的照明燈紛紛熄滅,隻剩下出站口和通道兩旁的燈仍然亮著,白天裏繽紛的世界變得黯然失色。車站廣場上三、五聚堆的人群大多散去,顯得空曠安靜,有幾個拉客住宿的妖豔女人幽靈般地穿梭於偶爾過往的行人之間。避風角落裏躺在行李上的人幾乎都是當天沒有走成的打工者,估計要在那裏過夜,黑暗中傳來幾聲小孩兒的啼哭聲。黑娃所坐地方的燈也熄滅了,黑暗使他寂寞難耐,有一種被人世拋棄的感覺。黑娃提起行李轉移到一群似睡非睡的打工者旁邊,趟下來等待天亮。

    就在黑娃即將入睡的時候,出站口湧出剛下火車的人流,伴隨一片噪雜聲。突然,一聲呐喊劃破夜空:“有去建築工地做小工的跟我走,隻要10個人。”黑娃循聲望去,幾個肩扛行李的人迅速脫離出站的人流,向那個呐喊者跟前聚攏。與黑娃躺在一起的那幾個人並沒沉睡,他們急忙背上行李跑過去。黑娃猛然反應過來,也跟在他們身後跑過去。黑娃的動作顯然慢了點兒,等他跑到跟前,10名小工已經招滿,隻有跑在前邊的兩個人趕上了趟。黑娃與其他幾個沒被招走的人一起迴到原處,繼續躺下等待。有了這次失敗的經驗,黑娃不敢入睡,豎起耳朵傾聽出站口的動靜。

    又過了好一陣,終於等到了新的一批旅客出站。黑娃和身邊的打工者不約而同地坐起來,把目光投向出站口,隨時準備衝過去。可是,一直等到旅客走光,仍然沒有聽到招工的呐喊聲。黑娃和那幾個打工者深感失望,重新躺在行李上。黑暗中,一個身影走過來,見到聚堆睡在一起的人便喊:“磚廠,磚廠啊!去磚廠做活的有沒有?”黑娃頭一個應聲道:“我去!”黑影人走過來,問道:“誰去?”黑娃站起身,說:“我去。”黑影人又問:“還有誰想去?”躺在黑娃身邊的一個打工者問:“工錢怎麽算?”黑影人說:“虧不了你們,按計件算工錢,管吃管住。幹得好的,一年大概能拿六、七千塊錢。”那個問話的打工者有些動心,對同夥說:“我們去吧,幹躺在這兒也不掙錢。”其餘幾人猶豫了片刻,開始收拾行李。就這樣,黑娃和那幾個陌生的打工者一起去了磚廠。

    黑娃幹活的磚廠距東平市大約50公裏,坐落在秦嶺腳下,這是他來了將近一個月才搞清楚的。磚廠的生活類似於集中營,來這兒幹活的民工所遇到的頭一件事就是被老板把身份證強行“統一保管”。這樣一來,民工們除了睡覺、吃飯,就是幹活,他們的活動範圍被牢牢限製在磚廠的圍牆之內。人成了重體力勞動的機器,掘土、和泥、製坯、燒窯、淬火、裝車,周而複始地幹活,一天至少要幹10個小時。老板是個對付民工的高手,他除了收繳民工的身份證和現金使他們俯首聽命外,其他方麵的手段也異乎尋常。剛招來的民工飯量大,幹的又是重體力活兒,飯量大得更加驚人。老板的招數是每頓飯加一大盆被油水淹沒的肥肉。起初,民工們爭著撈肥肉吃,甚至連油湯都喝個精光,還不住地稱讚老板的恩惠。一個星期下來,隨著民工們吃肥肉勁頭的下降,他們的飯量也相應減少了,但並不影響幹活。老板對付民工的另一個絕招既有效又殘酷。他知道扣押民工的身份證和現金隻是權宜之計,等到年底必須還給他們,否則迴不了家的民工逼急了會告發他。為了使民工過了年能夠自動迴到磚廠,老板在結賬的時候將每個人的工錢“保存”三分之一,答應他們第二年年底一定如數還給他們。這樣一年壓一年地“保存”下去,民工們權衡利弊,還是無可奈何地迴到磚廠,繼續忍辱負重,否則就別想拿到剩餘三分之一的工錢。

    鬥轉星移,黑娃在磚廠這個塵土飛揚的環境裏苦幹了將近一年,就快拿到工錢迴家了。六、七千塊錢,對於山野裏長大的黑娃來說是個龐大的數字,令他欣喜若狂。

    這天晚上,輪到黑娃出窯。陰雲密布,寒風乍起,磚廠的空地裏唯一一盞照明燈被吹的搖擺不定,漫天塵霧使光線變得更加昏暗。他和其他幾個民工一起,先給燒得滾燙的磚窯澆水降溫,然後敲開窯孔通風。盡管天寒地凍,但窯裏的熱浪烤得人麵紅耳赤。溫度降下來後,民工們推著架子車走進窯內,開始往外出磚。他們要把帶著餘溫的磚全部運到磚廠的空地上摞好,就可以迴工棚睡覺了。

    黑娃穿一件黑棉襖,踮起腳尖往上碼磚,顯得十分笨拙。眼看窯裏的磚就要運完了,不料,當黑娃再往上摞的時候,高聳的磚垛突然發生傾斜,隨即垮塌下來。黑娃躲閃不及,被埋在亂磚中。工友們迅速扒開磚堆,將黑娃抬進工棚。隻見他滿臉是血,不省人事。工友們為黑娃擦幹血跡,喂了些開水。半個小時過後,黑娃蘇醒過來,感覺渾身疼痛難忍,尤其是腰部傷得最重。好在黑娃穿著厚棉襖,沒有傷到骨頭。

    黑娃受傷後,老板沒再給他安排重體力活兒,讓他到夥房裏幫幫廚,四處打打雜。

    終於等到發工錢了,黑娃身上的傷口也基本愈合。與往年的慣例一樣,老板在臘月初八這天返還了民工的身份證,並給他們結算工錢。由於黑娃養傷期間誤了工,他的工錢自然比其他民工低,加上老板強行“保存”三分之一的工錢,拿到手的隻有3800多塊錢。可是,對於初次出來打工的黑娃來說,能掙到好幾千塊錢還是興奮不已。他激動地將錢藏在黑棉襖的內兜裏,迴到工棚。

    工棚裏,先領到錢迴來的民工正在憤憤不平地發牢騷。一個跟黑娃一同來磚廠的民工操起四川口音罵道:“龜兒子,憑啥扣老子的錢?簡直沒得王法了!”另一個民工也氣唿唿地說:“又不是扣你一個人的錢,大家全被扣了嘛!你們都消消氣,老板不是說了嘛,明年年底一起發。”這時,一直蹲在床頭收拾行李的河南民工高聲插言道:“說得好聽,俺才不信他!明年再扣明年的錢,幹得越多扣的越多,你就別想全數拿到手!”先前說話的民工問:“那你說咋辦?”河南民工見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他,站起來說:“咋辦?涼拌!我是不準備再來了,老板扣押的工錢我也不要了,你們誰願意來誰來!我都在這兒幹了兩年了,老板黑得很!”那個四川民工走過來問道:“你老哥是不是找到了好活路?把我們都帶上,哪個願意受這種窩囊氣!”河南民工環顧四周,一雙雙期盼的目光在等待著他。他放低聲音說:“咱都是下苦人,俺不騙你們,在這兒幹沒多大意思。俺都打聽好了,山西煤礦上平時不需要人,但年前礦上的民工多數迴家了,我們可以趁這個空當到煤礦上找活兒幹。煤礦上掙錢多,老板還不扣押工錢。俺不打算迴家過年了,這就準備去。隻要頭一年在那兒立住腳,往後就好辦了!”一語點醒夢中人,大家都覺得有道理,紛紛響應。四川民工見黑娃站在一旁無動於衷,問道:“常順,你去不去?”黑娃說:“要去你們去,我想迴家過年。我過完年再去找你們。”河南民工說:“人各有誌,不要勉強。咱商量好,明天一早動身。”

    第二天淩晨,民工們在凜冽的寒風中走出了磚廠大門,工棚裏空蕩蕩的。黑娃也背起行李離開了,向往著家鄉的山山水水。他之所以沒有隨其他們一起去山西,主要是惦記著家中含辛茹苦的爹娘,還有結婚才半年就匆匆分別的春兒,久違的笑容浮現在黑娃臉上。黑娃和其他民工們一同乘車來到東平市,天已大亮。黑娃乘車的長途汽車站和火車站相距不遠,於是大家又一起擠上了5路公共汽車。

    黑娃提著行李下了公共汽車,與朝夕相處了將近一年的民工一一告別後,隨著擁擠的人群端直向長途車站走去。突然,黑娃感覺他的行李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緊接著聽到玻璃摔碎的聲音。他迴頭一看,地麵上一個玻璃瓶被摔得四分五裂,流淌的液體發出一股濃烈的藥味兒。一個蓄著長發,麵目猙獰的男子站在碎玻璃旁邊,死死盯著黑娃。還沒等黑娃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他的臉就被長發男子重重地打了一拳。長發男子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沒長眼睛?這麽貴的救命藥被你給碰打了!我舅還躺在醫院呢,你看咋辦?”黑娃揉著腫脹的臉,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長發男子身旁不知從哪裏鑽出幾個流裏流氣的幫手,你一句我一句地數落黑娃的不是。其中一人慫恿長發男子:“這有啥說的,讓他賠嘛!不賠就打死他狗日的。”過往的行人止住腳步,瞅上幾眼便紛紛離去。長發男子見黑娃沒有任何表示,猛地糾住他的領口,和那些幫兇一起連拖帶搡把黑娃弄到一個背巷裏。長發男子仍不鬆手,斷喝道:“掏錢來,要不你走不利!”黑娃說:“我又不是有意的。再說,我沒錢。”長發男子扇了黑娃一記耳光,罵道:“放屁,今天你掏也得掏,不掏也得掏!”先前慫恿長發男子索賠的那個人說道:“羅索啥呢,搜他的身,不信沒錢!”那夥人兇相畢露,一擁而上,強行搜身。黑娃極力反抗,被那夥人反扭住雙手好一頓暴打。沒多大工夫,痞子們將黑娃棉衣裏打工掙來的辛苦錢掏光後揚長而去。

    黑娃身無分文,寸步難行,擦了一把嘴角上的鮮血,轉身向火車站走去。幾經周折,黑娃終於在火車站售票廳外一個拐角處找到了一同打工的那夥人,他們還沒買上車票。他們見到黑娃十分高興,以為他想通了,返迴來和他們一起去山西。但是,工友們馬上感覺不對勁兒,黑娃情緒低落,麵部紅腫。當黑娃說明緣由後,那位河南民工氣得捶胸頓足,“你上大當了,那是一幫地痞無賴,故意給你設的圈套!他們有用名貴藥瓶、酒瓶的,裏麵裝的都是假藥、假酒,也有用假手表、假大哥大的,不管你挨著沒挨著,隻要一摔碎就得賠錢。快,快去報警!說不定這夥無賴還沒跑多遠。”

    黑娃和河南工友帶著警察迅速迴到他剛才被劫的背巷時,那夥地痞無賴消失得無影無蹤。萬般無奈之下,黑娃帶著屈辱隨同工友們一起蹬上了開往山西大同的列車。

    傳說有個陝西人碰到一個山西人,誇口道:“我們陝西挖地三尺都有文物。”山西人洋洋自得道:“我們山西挖地三尺全是煤。”這話說得未免太誇張,但把山西稱為煤的海洋毫不過分。黑娃和工友們在大同一家新承包的私人煤窯落了腳,當起了煤黑子。俗話說“打魚的人死了沒有埋,挖煤的人埋了還沒死。”這句話一語道破挖煤人的安全狀況,尤其是私人小煤窯,冒頂、塌方、透水、瓦斯爆炸等安全隱患不勝枚舉。甘於冒險從事這一行當的理由主要有二:一是利益驅使,無論是煤老板還是礦工都比周圍多數人的收入高;二是僥幸心理,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煤井屬於事故頻發之地,可災難不見得偏偏落到自己頭上。

    黑娃他們打工的地方是一條幹巴巴的荒溝,隻有沿低窪處才稀稀拉拉長幾株芨芨草、枸杞子或者駱駝刺。煤礦是個斜井,可以用一個“黑”字來概括整個工作和生活環境。狹長黢黑的巷道斜向下延伸大約400多米,是民工上下班和出煤的必經之路;采煤掌子麵油黑發亮,隨著大量煤炭的輸出不斷向前掘進;腳下聚集著東一處西一處的黑水,被過往的人攪得汙濁不堪;礦井裏悶熱潮濕,空氣中永遠彌漫著黑色的粉塵,民工們的麵部如同塗了一層碳粉,隻能分辯出兩隻眼睛,尤其是鼻孔,黑得像兩個黑洞,就連牙縫裏都鑽進了煤渣;民工的住處也不例外,隨處堆放的黑衣服、黑襪子,床上的被褥汙漬斑斑,懸空的鐵絲上晾著黑毛巾,牆角的黑灶上墩一口大黑鍋,加上光線昏暗,整個構成了一個黑窩。

    民工們每天分三班倒,以保持井下24小時作業。在采煤隊長的帶領下,各作業組下到黑窟窿裏掘進、支護、架電線、采煤,再用籮筐把原煤拖出洞外,剔除煤矸石,經高壓水衝洗掉粉塵和煤碴後等待出售。下班後,民工們迴到黑窩裏,洗去臉上的黑灰,無論黑鍋裏煮的是什麽,抄起大碗盛上就吃,吃完便倒在床上。那個煤老板采用的是績效工資製,也就是常說的“多勞多得”,按作業組計算產煤量,再折合成工錢,作業組進一步按民工的貢獻分配工錢。到月底發薪水的這天,是民工們最開心的時候,也是最窩火的時候。工錢的多少是民工們展示個人能力的標誌,盡管每個人的工錢多少不一,但都很開心,基本體現了按勞取酬原則。然而,采煤隊長要從每個人的工錢裏提成,沒有什麽道理可言,隻是遵循行規,強行使民工們接受這個不合理的現實,大家心裏都憋著氣,但還是照常下井。

    黑娃他們很少見到老板,隻有到月底發工錢或客戶來買煤時老板才到礦上來。老板來的時候,黑娃他們往往在井下作業,平時都是采煤隊長在礦上招唿料理。老板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外圍關係上,完全把自己的商業經營和政治捆綁在一起。正所謂的“官商跟進”,不斷地維係舊關係,打通新關係。

    晉北的冬天來得早,一股強勁的寒流過後,便是雪花飄飄的日子,氣溫再沒有迴升,漫長的冬季就此開始。雪下得並不大,落到地上的不是被風吹跑就是被幹燥的土地吸幹了水分,平地上始終見不到雪的蹤影,雪花聚集在煤堆的低窪背風處,構成一片黑白世界。

    黑娃在這個充滿危險的環境裏沉悶地幹了將近一年,心想今年說什麽都要迴家過年。

    不料,一件長期令人擔憂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主巷道裏的那個采空區突然冒頂。當時,民工們正在井裏采掘,隻聽一聲巨響,隨之亂石紛紛向頭上砸來,塵煙淹沒了民工的身影。黑娃離冒頂區大約五、六米遠,被紛飛的亂石砸得頭破血流,總算沒有大礙。可是,那個一同來的河南民工和另外一個本地民工被埋在裏麵。萬幸的是,等濃煙散盡,周圍的民工把兩個被埋的民工挖出來時,他倆還有氣兒,嘴裏吐著血泡泡。采煤隊長不敢怠慢,迅速組織急救。那兩個民工脫離了危險,河南民工的肋骨被砸斷三根,本地民工的一條腿被砸斷了。采煤隊長下了死命令,誰也不許把這次事故說出去,一切醫療費由礦上支付。

    這天,正當黑娃他們清理冒頂區時,煤老板破天荒地來到井下。他的鞋上沾滿了泥巴,神情異常沮喪。老板一見采煤隊長的麵便說:“別幹了,快招唿民工撤走!我們的煤礦被上麵查封了。”黑娃他們被采煤隊長一陣吆喝攆出礦井。

    毋庸諱言,一定是礦井冒頂的事情走漏了風聲,老板的“靠山”倒台了。這種盤根錯節的關係網,隻要一個重要的環節出了問題,一切將化為烏有。

    老板一籌莫展地對采煤隊長說:“你手頭有多少錢,先把民工這個月的工錢墊上,隨便估計個生產量,把他們盡快打發走。礦管局的人和警察隨後就到!”由於這個月沒幹到底,出煤量又沒統計出來,黑娃和其他民工從采煤隊長手裏接過估計出的工錢,迅速迴到工棚,急忙收拾好行李後離開了礦山。他們對那裏後來發生了什麽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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