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趙各莊仍籠罩在春天的寒霧當中,白龍河上飄蕩著淡淡的雲煙,使得兩岸的樹林影影綽綽。

    興有清早起來,按習慣先去村外查崗、打拳,然後披著大襖,走家串戶察看村民備耕情況。

    趙慶奎老漢一瘸一拐從西街走來,手裏牽著個七、八歲的孩子。

    “大叔,出門呀。”興有迎上去打招唿。

    “啊……啊,出去走親戚,串串門。”老漢一邊隨口答訕,一邊拉著孫子急步快走,臉上帶著羞愧的神色。

    “爺爺,咱今天去哪兒要飯呀?”麵黃肌瘦的小孫子有氣無力地的問。

    已經走出幾步的興有聽後心中一沉,轉身忙問:“大叔,家裏沒吃的啦?”

    趙老漢擺著手,佝僂著身子說:“不瞞你說,這年頭被鬼子鬧的,地沒好好種,去年一年天災人禍,地裏沒有多少收成,一家人就靠那點山藥,過了年就吃光了。現在還不到春分,等接上新糧還早呢,沒法子,隻好豁出去這老臉去要點,總不能在家等死吧?”老漢說著,淚水已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大叔,別去了。”興有走過來攙住老漢說:“我給你想想辦法。”

    “你能有什麽辦法呢?現在兵荒馬亂的,你家糧食也不夠吃。這些日子,你給東家一升,西家半鬥,自己早剩不多了。你還是讓我去吧。”老漢掙脫興有,拉著孫子一踮一踮地走了。

    興有望著老漢的背影,一陣心酸,大步流星跑迴家裏,從牆上扯下條口袋直奔裏屋放糧食的櫃子。

    “他爹,你幹啥呢?”正在做飯的黑牛娘問。

    “慶奎叔拉著孫子要飯去了,咱還有點吃的,接濟他點。”

    “咱也快沒有了,這接新糧還早呢,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呀?”黑牛娘發愁地嘀咕。

    興有聽女人這麽一說,急忙掀開櫃蓋,裏麵黑咕隆咚的,伸手往裏一摸,一下觸到了櫃底,他又往四下摸摸,隻有櫃角還有點玉米棒子,估摸有七、八升的樣子。

    “怎麽才剩這點?”興有有點吃驚。

    “本來咱家這點糧食再添點糠菜勉強還能接上,可這幾天你給東家送、西家借,弄得咱自己也快揭不開鍋了。”黑牛娘臉上閃過一絲委曲,低頭吞吞吐吐地說。

    “我給慶奎叔挖幾升,咱自己再另想辦法。”興有咬咬牙,往口袋裏裝了些糧食,拎著就往門外走。

    “老趙,”隨著聲音,劉亮跨進院來。

    “劉書記,你來了。”

    “今天下午區委在你們莊開個會,我已經派人通知了。怎麽,你有事出去?”看著興有拎著口袋,劉亮問。

    “沒什麽大事。”興有扭頭對黑牛娘說:“你給慶奎叔家送去, 有一天算一天吧。”

    黑牛娘答應一聲,拎著口袋走了。興有把劉亮讓到炕上坐下,從腰裏解下煙袋遞過去,劉亮點著深深吸一口,說:“現在村裏缺糧戶這麽多,光靠你這三鬥兩升能解決什麽問題呢。”

    “哪有什麽辦法?我是個黨員,是村裏的幹部,總不能看著群眾挨餓不管吧。”興有心情沉重地說。

    “村裏有多少缺糧戶?”劉亮問。

    興有板著指頭算了算:“有七、八十來戶吧,大部分都是些長工、佃戶。”

    “唔,是不少,恐怕有三、四百口子。”

    “往年也有缺糧戶,但從親戚那借點、鄰裏周濟點也就過去了。可這兩年敵人連續進行‘掃蕩’、‘清剿’,人們哪有心思種地呢?加上老天爺不下雨,群眾的日子就更難過了。現在,不少人家都青黃不接,主要以野菜、樹皮、草根充饑,有的已外出逃荒要飯。唉,這些群眾難呐,迫切要求政府想想辦法,幫助大家度過春荒。”興有說這話的時候,神色黯然,心情沉重。

    劉亮在鞋底磕磕煙灰,胸有成竹地說:“不光是你們村,其他村同樣也有這個要求。今天下午的區委會就專門研究這個問題,主要是根據黨中央和邊區黨委的指示,廣泛發動群眾,深入開展減租減息。當務之急是開展好借糧運動,幫助群眾度過春荒。”

    當天晚上,村支部召開黨員會,興有傳達了區委的指示。他說:“實行減租減息是共產黨製定的十大政策之一。幾年前,我們開展的‘雙減’鬥爭,成績很大。但自從形勢惡化以來,不少地主收地奪佃,逼交欠租,把糧食都搜刮走了。現在農民生活困難,地主的反攻倒算是一個重要原因。目前,鬥爭環境有了很大改善,區委決定抓住這難得的戰鬥間隙,繼續開展減息減租運動。這也是為了適應抗戰形勢的需要,緩解地主階級和農民之間的矛盾,調動大家的抗戰和生產積極性。”

    談到開展借糧運動,興有激憤地說:“我們窮苦農民不僅遭到日本帝國主義的蹂躪,還要受到地主階級的壓迫。地主通過出租土地,放高利貸,殘酷剝削農民。大家都看到了,現在農民青黃不接,但張閻王等一些地主、富農囤積居奇,高價倒賣,放高利貸,利息高達六分、七分,甚至有的春借一鬥,秋還兩鬥,這還讓咱老百姓活嗎?目前,全村有四、五十戶逃荒要飯,其他村的情況跟咱們也差不多。群眾連肚子都吃不飽,哪有力氣抗日打鬼子呢?因此,區委決定,發動群眾集體向地主借糧。咱們村借糧的主要目標是張閻王。”

    區委派來的工作組長史祥林也參加了會議。由於王德文案件,使他成了趙各莊家喻戶曉的人物。興有、李長林都被他吊打過,今天相見彼此都感到有些別扭。這次到趙各莊來搞減租減息,是史祥林自己要求的。解鈴還須係鈴人,他想以實際行動挽迴影響,重新得到群眾的信任。所以,待興有話音剛落,他便自告奮勇地表示:“借糧和‘雙減’運動,就由我們工作組和村農救會來辦,我保證五天之內不僅把糧食借來,還要讓張閻王給咱減了租、減了息,退了租、退了息。”

    興有聽了史祥林的話,盡管覺得有點不大實在,但考慮到他是區委派來的,能積極開展工作總是好的。所以,隻是強調要注意發動群眾,掌握政策,具體工作由史祥林領著去做。

    第二天上午,史祥林領著村長趙生辰、農救會會長李青堂以及幾個民兵走進張家大院。

    張閻王在破路鬥爭中嚇的屁滾尿流,當天就躲到縣城去了。前不久,聽兒子張金寶說,共產黨正在根據地向地主借糧幫老百姓度過饑荒,這可把視財如命的張閻王急壞了。盡管他家倉滿囤流,卻舍不得借給窮老百姓。何況他和趙興有、李長林這夥窮棒子是冤家對頭呢。他在城裏一刻也呆不住了,匆匆忙忙趕迴家,領著幾個長工日夜不停地藏糧食。當然,他也沒忘了乘人之危,高價倒賣,放高利貸,在饑寒交迫的農民身上狠撈一把。

    今天他吃罷早飯,坐在堂屋太師椅上悠閑地吸煙,忽聽到一夥人唿唿隆隆進了大門。張閻王心裏一驚,忙迎上來應酬:“啊,這不是史公安嗎,還有青堂、生辰兄弟,什麽風把你們給吹來了。”張閻王虛情假意地招唿,心裏不住地打鼓,特別是看到區公安員領著幾個背槍的民兵進來,不知底細,更使他心裏發毛。

    史祥林一行人進客廳坐下,幾個民兵分站左右。張閻王緊張得腿直打哆嗦,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他強打精神,給幾個人端茶倒水,從腰裏摸出一包“大英牌”煙卷,殷勤地遞過去。史祥林一擺手,說:

    “你也別客氣了,趕快坐下來咱們談正事。”

    看到史祥林一本正經,張閻王心裏更沒有底,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裝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

    史祥林直接了當地說:“政府派我們來給你談兩件事;第一件事,去年咱這一帶遭受特大旱蟲災害,不少群眾生活困難,有的人家早已揭不開鍋了,這些你是知道的。一個人要有良心,不能見死不救。所以,政府決定向你們這些地主借糧,幫助群眾度過饑荒。”

    張閻王仰臉不住地眨巴眼睛,一聽說借糧,他暗自慶幸,幸虧自己早有準備,不然真會弄個措手不及。這會兒,他裝模作樣、故作為難地說;“什麽?借糧,哪有糧食呀?我自己家裏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哪有剩餘的糧食往外借呀。給你們說實話,我也正想找人借一點呢。”

    “你先不要哭窮,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史祥林瞪著眼睛訓斥:“誰不知道你錢多糧多、富的流油,是這十裏八村最大的財主哇?你要是沒糧食,全村人就早紮脖子了。”張閻王一看史祥林動怒了,嘴裏嘟囔了一句,“你可別聽人家瞎說”,縮著脖子坐了下來。史祥林接著說:“第二件事,抗日民主政府早已頒布了法令,開展減租減息運動。幾年前咱就搞過,但搞得不徹底。特別是鬼子過來以後,不少地主、富農反攻倒算。現在咱民主政府決定接著搞,主要的政策是:‘二五減租,分半減息’,也就是地租一百斤減少二十五斤,所借錢糧利息減少一半。為什麽要搞‘雙減’呢,主要是為了團結抗日,讓八路軍、老百姓吃飽肚子打鬼子。你是個漢奸家屬,應當以實際行動立功贖罪,認真執行政府法令。怎麽樣,聽明白了嗎?”

    張閻王悶著頭,蜷曲著身子坐在椅子上,右手夾著一顆紙煙,心裏不住地想鬼主意。自打史祥林領人進門,他手裏早已捏了一把汗了。聽著史祥林講話,他大口大口地抽煙,直聽到讓他表態,這才揚起那張白胖臉說:

    “對政府借糧和‘減租減息’的法令,我衷心擁護。鄉親們生活有困難,不少人逃荒要飯,誰看了不心痛啊。可是,不瞞大家夥說,我有幾百畝地不假,每年也收些租子。可大有大的難處,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啊。你們看看,我雇長工要付工錢,喂牲口要有料錢,我兩個不爭氣的兒子整日吃喝嫖賭,花錢如流水。再加上我們老倆口年齡大了開支也多,常常也是入不敷出,熬不到來年呢?不怕你們笑話,自打過了年以後,雖然我家還沒有到吃糠咽菜的程度,可也是一天三頓稀的,已經有些日子沒聞到葷腥了。”

    張閻王故意裝出一副可憐相,站起身來繼續表白說:“大家要是不信,咱們可以去看看。”說著拉史祥林等人走到後院,指著倒座的幾間倉房,說:“這以前都是放糧食的,從去年起,這倉房就空了。這不,連門都不上鎖了,你們可以進去看看。”

    史祥林半信半疑,領著人在這個屋裏瞅瞅,那個房裏看看,果然裏麵除了有小半甕麥子,多半缸棒子外,剩下的就是麥皮和穀糠。

    張閻王又領著史祥林他們鑽進夥房,裏麵黑糊糊的,鍋台周圍的牆壁以及地上都是油漬漬的,房頂被煙熏成了黑褐色。他掀起鍋蓋說:“看看,今天早上的菜粥還沒有吃完呢。”大夥伸頭一看,有小半鍋白菜、蘿卜和著棒子麵的稀粥。張閻王扭頭對站在一邊的傭人王采芹說:“晌午多熬點菜粥,到窖裏拾點山藥煮煮,好歹讓大家在這裏吃頓飯。”從夥房出來,他拉著史祥林說:“你們是不是再看看我的菜窖?窖裏還有點山藥、蘿卜和幾顆白菜……”

    就在張閻王領著大家看東看西的時候,青堂老漢一直蹲在客廳裏的台階上,端著煙鍋不住嘴地吧咋。青堂老漢是張閻王家的老長工,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鬼把戲。這會兒,看到張閻王還在玩弄花招,便怒不可遏,騰一下站起來,大聲吼道:

    “張閻王,你裝什麽洋蒜?你的戲該收場了。你這套鬼把戲能騙得了誰呀?”

    張閻王的臉騰一下紅了,但他很快裝出一副委屈的麵孔辯解:“青堂兄弟,天地良心哪,我可沒有編瞎話。你們是代表政府來的,我有多大膽子敢對抗政府呢?”

    “張閻王,你不要油嘴滑舌。”青堂老漢臉氣的通紅,指著張閻王的鼻子嚷:“我在你家扛了十幾年長活,還能不知道你是個什麽玩意兒?你騙誰也騙不了我。你老實說,到底把糧食藏到哪裏去了?”

    “我……”張閻王張口結舌,屁股往下一蹲,瞪著倆白眼珠子嚷嚷:”我可沒說一句瞎話,你們不信,我也沒有辦法。”

    青堂老漢轉臉對史祥林說:“史公安,張閻王是個狡猾的老狐狸,他說沒糧純粹是閻王爺貼告示——鬼話連篇,咱可不能上了他的當。我給大家算筆帳,他家六百多畝地,出租的有五百多畝,每畝按交一百斤算就五萬斤,他家開支再大,也一定吃不光花不淨。所以我看他不是無糧可借,而是有糧不拿。這個人壞透了,想把咱老百姓困死、餓死他才稱心呢。”

    張閻王瞪著兩個大白眼珠子,歇斯底裏地叫喚起來:“老李頭,你可不能血口噴人呐!你說我編瞎話,拿出證據來,可不能空口無憑冤枉好人呐。”

    史祥林聽了青堂老漢的話,知道這位老實巴交的農救會長不會說瞎話,就厲聲喝道:“張閻王,你老實點。你要膽敢對抗,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張閻王滿腦門子是汗,盡管作賊心虛,但仍梗著多肉的脖頸,嘴裏大聲嚷嚷:“反正我沒有糧食,你們都看見了。我又不是孫悟空,沒有本事給你們變出來。何況,還有個借貸自由,就你們這種做法,我就是有糧也不借給你們。”

    史祥林一聽來了氣,兩眼一瞪,冷笑道:“嗬,張閻王,你還頑固地很嘛。我這人就愛砸硬核桃,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他扭頭對幾個民兵命令:“先把他給我捆起來,吊到後院的樹上去。”

    隨著史祥林的吆喝,張閻王被捆住雙臂吊了起來。

    “哎喲,共產黨打人了,八路軍不講理呀……”隨著哭叫,“大冬瓜”從內院跑出來,抱住史祥林的大腿,唿天搶地地撒潑。

    “好你個狗地主婆,屎殼郎打噴嚏——滿嘴噴糞呐。”史祥林抬腿把“大冬瓜”踢了一腳,厲聲吼道:“你再胡攪蠻纏耍無賴,把你也吊起來。”

    “大冬瓜”嚇得不敢動了。張閻王吊在樹上,哭喪著臉嚷:“老婆子,你別管我,迴屋去吧,共產黨是講政策的,他們不會把我怎麽樣。”

    “共產黨對好人講政策,對你這樣的狗地主、漢奸家屬講什麽政策。”史祥林嘴裏說著,從院裏拾起根棍子,掄圓了朝張閻王打去。

    張閻王象殺豬一樣嚎叫起來:“哎喲,哎喲,史公安,別打了,別打了!”

    “你到底老實不老實?”史祥林說著,掄起來又是一棒。

    “哎喲,痛死我了,史公安,你饒了我吧,我老實,我借給你們糧食!”

    “借多少?”

    “倉裏那些你們都拿走吧。”

    “你藏起來的糧食在哪裏?”

    “史公安,我哪裏有多餘的糧食藏啊,確實沒有哇。”

    “你還是不老實。”史祥林說著舉手又打。

    “我說的可都是實話呀,你要不相信,我可就太冤枉了。”

    “不能聽他的,史公安。”青堂老漢大聲喊。

    “你們要不相信,可以翻,翻出來你們都拿走。”張閻王鼓起勇氣,太陽穴上的青筋直跳,唿哧唿哧喘著粗氣。

    史祥林聽了這話,立即領著幾個人翻箱倒櫃,繞著院子翻找了半天,也沒有見到糧食的蹤影。史祥林泄氣了,心想,可能張閻王說的是真的,實在借不到糧食也沒有辦法。他轉身迴來,衝著張閻王惡狠狠地罵道:“好你個王八蛋,你藏糧的地方,要是被我們查出來,你可吃不了兜著走。現在你說,租子、利息你到底減不減。”

    張閻王在樹上被吊的胳膊生疼,屁股上挨的幾棍子也很難受,見史祥林拎著棍子迴來,嚇得直冒冷汗。心裏想,好漢不吃眼前虧!連忙嚷 嚷:“我願意減息減租,你說怎麽減,我就怎麽減,史公安,快饒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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