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福剛迴到家裏,趙大娘挎著籃子也進了門。趙大娘長得慈眉善目,雖然才六十多歲年紀,但已滿頭白發,背也駝了,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皺紋,看上去像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全福望著娘汗津津的臉,心疼地問:“娘,您去哪兒了,看走了這一身汗?”趙大娘進屋把籃子放在鍋台上,氣喘籲籲地說:“我到楊村去了一趟。今天是八月十五,咱一家團圓不容易,割點肉包頓餃子。”全福往籃子裏一瞅,有一條豬肉,幾個月餅,還有一個小包不知什麽東西,不禁埋怨道:“來迴十幾裏路,您去買這些東西幹什麽,家裏有啥吃啥就行了,看把您累得。”趙大娘迴身,扯了一條手巾走到院裏,用力拂打身上的塵土,說:“沒什麽,我身子骨還結實,走這點路算什麽。來,把你身上的土也撣撣。”全福過來,接過毛巾,一邊在身上拍打,一邊暗自思忖:“要不要把晚上轉移的消息告訴娘呢?”他走到門口,扶著門框,喊了聲:“娘。”趙大娘正把籃子裏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聽見兒子叫她,迴頭答應一聲。全福張了張嘴,又把剛到嘴邊的話咽了迴去。自己在外八、九年了,剛迴來兩天,現在又要走了,母親知道了一定難過。他看得出來,自己這趟迴來,母親高興極了,把平時舍不得吃的白麵拿出來,中午蒸饅頭,晚上做麵條,恨不得把家裏所有好東西都拿給他吃了。全福強壓住躁動不安的思緒,心想:還是先瞞著吧,叫老人多高興一會兒。趙大娘望著兒子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樣子,心裏似乎明白了什麽,歎了一口氣,從地上拎起一個瓷盆,舀了兩瓢水,洗起肉來。全福跨步過去,伸手要奪:“娘,我來洗吧。”趙大娘用手擋著:“你去撿兩棵菜來洗洗。”全福順從地走到院裏,打水洗菜,借以排解離鄉的愁緒。正在這時,文秀和兒子春生進門,看看開始做飯,忙過來伸手幫忙。趙大娘吩咐文秀:“你去和麵。”迴頭又叫春生:“你到樹上摘幾個梨和石榴,叫你爹一起洗洗。迴頭去叫你興有伯一家過來吃餃子。”春生答應一聲,搬來梯子爬到樹上,一會兒摘滿一籃遞給全福,迴頭向屋裏喊了一聲:“我去叫興有大伯了。”話音未落,人已不見了影子。

    全福洗完水果,盛在盆裏端進裏屋。文秀正在俯身使勁揉麵,全福坐在炕沿上,深情地望著妻子。文秀從東寨嫁到他家十幾年了,盡管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素不相識,但婚後兩人感情篤深,互敬互愛,從沒有吵過嘴紅過臉。文秀眉清目秀,善良賢惠。自過門後,孝敬公婆,勤快能幹,村裏人都誇全福娶了個好媳婦。這些年全福不在家,文秀贍養老的,拉扯小的,忙裏忙外,不辭辛勞,實在太不容易了。全福想想自己今天又要離家,不知何時才能見麵,心裏不免有些酸楚。但部隊即將出發,已經不能再瞞下去了。全福狠了狠心,輕聲叫:“文秀,我迴來兩天了,部隊不能老呆在這裏,今晚我們就要轉移。”文秀抬起頭,吃驚地問:“怎麽這麽快,不能多呆幾天?”“不行,這四周都是敵人,萬一走漏了風聲就麻煩了。你放心,不久我們還會迴來。”全福說完,不忍心看到文秀傷心,起身去了外間。文秀愣怔在那裏,纏綿的思緒湧上心頭。她想起結婚頭幾年,盡管日子過得緊巴,但有公公和全福在家,自己隻要伺候好公婆,帶好孩子,倒也沒有覺得怎麽艱難。那時她總是那麽舒心,那麽無憂無慮。自從公公犧牲,全福上了山,家裏的擔子全落在她柔弱的肩上,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一個女人象男人一樣拉車起糞,扶犁耪地,沒白沒黑地勞作。記得前年秋天,日本鬼子扒開白龍河,地裏一片汪洋,眼看到手的莊稼就要泡湯。她心急如焚,拎起一個木盆趟著齊腰深的水到地裏掰棒子,掰滿一盆拖迴來,再掰一盆……最後還是興有哥幫忙才搶迴了一點口糧。還有前年冬天婆婆生了急病,渾身燒得燙手,幾天水米不沾牙。她用板車拉著婆婆到楊村找醫生看病,家裏僅有的一點糧食都換藥給婆婆吃了,仍不見好轉。最後還是興有從韓家窪請來韓大夫,給婆婆打了幾天針才慢慢好起來。那時,她多麽盼望全福能在身邊。隻要全福在家裏,她心裏就有了主心骨,再苦再難也不害怕。可現在他才迴來兩天,炕都沒有坐熱,又要走了。當兵打仗,如同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萬一有個閃失……文秀不敢想了,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正在文秀失神落淚的時候,趙大娘挑簾進來:“秀哇,麵和好了嗎?”文秀這才醒過神來,慌忙用袖子擦擦眼淚,不自然地笑笑說:“再揉兩下,就好了。”趙大娘看見兒媳流淚,憐惜地歎了口氣,默默地走出屋去。

    “奶奶,大伯他們來了。”春生一陣風似的跑進屋來。“大娘,您那會兒有好吃的都想著我們。”隨著興有洪鍾似的話音,人已跨進門來。“來,來,你們兄弟多年不見了,坐在一起好好嘮嘮。”“這兩天總和全福在一起,可還是覺著有說不完的話。”興有說著,順手把一個口袋放在地上。趙大娘瞪了興有一眼:“來就來唄,還拿什麽東西。”“這是我今年在河灘開荒種的花生,刨了點拿來給你們嚐嚐。”趙大娘嘴裏叨念:“你有點好東西也總忘不了我們。”興有哈哈一樂,伸手拽起正在拉風箱的全福,扭頭對黑牛說:“去,幫你叔燒火。”黑牛娘和春蘭也走進屋來。春蘭娘個頭不高,微微發胖,黑紅色的臉龐,齊肩短發,上穿藍底碎花洋布褂子,下穿補著補丁的黑布褲子,天生一副笑模樣。看到趙大娘正在切菜,一把奪過刀來:“大娘,你歇著吧。”趙大娘閃在一邊,看看屋裏光線暗了,從灶裏抽出根冒著火苗的柴火,點著了掛在牆上的油燈。幾個女人圍著炕桌包餃子。興有和全福插不上手,便走到院子裏,隨手拉一個凳子坐下。興有低聲說:“村裏的民兵我已安排好了,找了四個梯子,夠不夠?”“足夠了。”全福點點頭。“剛才,王參謀長派人把槍給我們送來了。嗬,十支大蓋槍,三百多發子彈,五十多個手榴彈,還有幾包炸藥。民兵們見了,樂的直蹦高哇。”興有樂的合不攏嘴。“北王村那邊有消息了嗎?”全福問。“剛聽一個北王村跑出來的鄉親說,敵人在村裏亂挖亂刨,把家家戶戶洗劫一空。下午,又是殺豬又是宰羊,還叫村長給他們到處找酒呢。”興有邊說邊從地上撿起根木棍,在地上狠狠抽打。全福沉默不語,若有所思,自言自語地說:“敵人殺豬、殺羊,還要喝酒,看樣子天黑以前迴不了炮樓。”興有想了想說:“弄不好得折騰到天黑。”全福心裏有了主意:“你快去派個民兵再去探探情況,然後直接向王參謀長報告。”興有答應一聲,急忙跑了出去。

    等到興有迴來,餃子已經下鍋,趙大娘招唿大家上炕,圍著炕桌吃月餅、花生、水果,還有大娘買的一包芝麻糖。文秀沒有過來,在自己的屋裏拾掇著什麽。春生、黑牛一人捧著一個鴨梨啃著。白龍河兩岸的鴨梨個大、色黃、皮薄、味甜,遠近聞名。春蘭則掰開一個石榴,石榴籽個個晶瑩透亮,象一粒粒紅色的寶石。興有、全福吃著花生、紅棗,黑牛娘則圍著鍋台忙活。不一會兒,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了桌。黑牛娘把第一碗遞給大娘,大娘又推給黑牛,“讓孩子們先吃。”黑牛娘又把碗推了迴來,“下一鍋馬上就煮好了,大娘,你快吃吧。”孩子們都吃的高興,說說笑笑。可幾個大人都顯得心事重重,尤其文秀眼角始終噙著淚花。趙大娘一碗餃子吃了幾個就放下了筷子,文秀忙勸:“再吃幾個吧。”“飽了,不吃了,你們吃吧。他大娘和興有你們要吃飽啊。”大家都勸大娘再吃點,春生端起碗硬塞到奶奶手裏,趙大娘把碗放迴桌上,抹抹嘴說:“年紀大了,飯量不行了,你們多吃點。咱家有大半年沒吃餃子了,能吃頓肉餡餃子更不容易。”黑牛娘笑著說:“就是,從過年以後,還沒有吃過餃子呢,嬸子,你該多吃點。”趙大娘慈祥地笑笑,“別管我,你們都要吃飽。”看著孩子們吃的香甜,老人高興地笑了。吃完飯,文秀、黑牛娘、春蘭她 們忙著收拾碗筷。春生、黑牛坐在炕角剝吃石榴。趙大娘一臉凝重,對全福說:“你迴來兩天了。三年多以前,你從山裏迴來落了落腳屁股沒坐穩就走了,說起來有八、九年不在家了。這些年,我們孤兒寡母,老的老、小的小,過得什麽日子你知道嗎?”興有截住話頭,說:“大娘,今天大家高興,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全福兄弟在外麵也不容易。”趙大娘擺擺手說:“興有,家裏的事叫他知道知道好。”接著對全福說:“那年你爹被反動派抓到省城,嚴刑拷打,讓你爹說出誰是共產黨,誰是紅軍,你爹寧死不屈。你興有哥他們去縣裏、上省城,千方百計想辦法搭救,不知跑了多少路,可反動派還是把你爹殺害了。聽到消息以後,家裏都哭成了一團。你興有哥趕著車冒著大雪走了兩天一夜把屍首拉迴來,又湊錢買了副棺材才把你爹埋了。那年發大水,糧食不到正月就吃光了,本想賣兩畝地,可你興有哥說什麽也不讓,把自己家的騾子賣了接濟我們度過了荒年。這些年,家裏的大事小情都是你興有哥和鄉親們幫忙,要不然,我們娘仨早拄著秫秸要飯去了。全福,你可要記住,你興有哥他們對咱家有恩呐。”興有這時紅著臉擺擺手說:“嬸子,看您說到那去了,玉清叔為咱老百姓命都搭上了,我做這點事還值得您掛在嘴上嗎?”趙大娘似乎沒有聽到 興有的話,眼盯著全福繼續說:“日本鬼子來了,咱的日子更難過了。他們殺人、放火、搶東西,光咱村就被殺了四、五口子。我說這些是想叫你記住這國恨家仇,在隊伍裏好好幹,別給你爹丟臉,別給咱趙各莊丟人。”全福眼含淚水,激動地說:“娘,您放心吧,我一定記住您的話。”趙大娘看見文秀、春蘭和黑牛娘都在抹淚,春生、黑牛眼圈也紅了,就強打精神說:“全福,今晚你不是要走嗎,快點拾掇拾掇吧。”全福不解地問:“您怎麽知道我今晚要走?”“知子莫如母,從你剛才說話吞吞吐吐的樣子我就曉得了。”文秀從裏屋拎出一個包袱,聲音哽咽著:“這是給你做的棉襖、棉褲和幾雙鞋,你帶著吧。”說著眼淚簇簇滾落下來。全福掏出懷表看看,快七點了。他站起身,拎起包袱,看了看年邁的母親,瞅了瞅抽泣的妻兒,又看看陪著掉淚的興有一家,心裏沉甸甸的。在惡劣的戰爭環境中,這一走就可能是生離死別。但想想肩負的任務,想想剛才母親的囑托,他心裏馬上平靜了許多,語氣堅定地說:“娘,興有哥,你們放心吧,我們很快就會打迴來的。”說著,拉起興有,頭也不迴地鑽進夜幕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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