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四一年仲秋,天剛剛破曉。晨曦映照著滔滔的白龍河,水麵上不時泛起道道波光,喧鬧著向東流去。河南台地上的趙各莊籠罩在昏暗之中,隻有農舍、院落已露出灰蒙蒙的輪廓。從昨夜起,平原上刮起了大風,北風裹挾著沙塵,吹得大樹唿唿作響。天空翻卷著烏雲,兇神惡煞般撲向大地。啟明星透過雲間的縫隙,頑強地眨著眼睛。銀盤似的月亮也時而衝破雲層,閃爍著晶瑩的光芒。田野裏剛剛收獲後的土地裸露著,黑乎乎一片,草叢中的蟋蟀偶爾發出幾聲哀鳴,更讓人覺得秋風蕭瑟。村莊裏傳來幾聲雞叫,很快匯成了雄雞的合唱。有些勤快的農民,這時已經外出割草、拾糞;有些農家的屋頂上已冒出淡淡的炊煙,莊稼人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

    “嘿,嘿┅┅”這時,在白龍河畔一片小樹林裏,傳來一聲聲吆喝,還夾雜著什麽東西磕碰發出的“劈裏啪啦”的聲響。在昏黑的樹林裏,兩位中年漢子和兩個少年揮拳踢腳,習武正酣。那個粗壯漢子年齡在四十歲左右,身材不高但敦實有力,翻騰跳躍,拳法精深純熟;那個高個大約三十七、八歲,手持一把鋼刀,動作幹淨利索,功底廣博深厚。兩位少年均在十二、三歲之間,其中一個虎頭虎腦,手持一根木棍,展轉騰挪,掄的唿唿有聲;另一個清瘦高挑,揮舞一柄長劍,身輕如燕,動作瀟灑流暢。這是林中的一片空地,四周是密匝匝的楊樹、柳樹、槐樹和灌木,枝葉遍地,雜草叢生,隻有這裏平坦溜光,不用說,這是他們每天習武晨練的地方。這時,那個年長的中年漢子一路拳畢,停在場邊駐足觀看。隻見舞刀的漢子砍、劈、撩、剁出神入化,刀法嫻熟,他不禁大聲叫好:“好,好哇。全福,你這在外麵八、九年,功夫可一點沒有耽誤啊。”那個叫全福的高個漢子垂刀收勢,湊過身來,擦擦額頭上的汗水,說:“興有哥,我再怎麽練,也跟不上你了。”“哪裏,哪裏。”興有接過刀來,揮舞兩下,順手靠在樹旁,謙和地笑問:“怎麽,在隊伍上也練呐?”

    “部隊經常行軍打仗,練武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我看你的功夫長進不少,學了不少新玩藝兒吧。”

    “前幾年當偵察連長,少不了擒拿格鬥,所以有空也練練。”全福一邊說,一邊轉動腰身,活動著筋骨。興有嗬嗬笑了,“難怪你身手不減當年呢。”全福望著興有壯實的身板,由衷地稱讚:“興有哥,你這身手才叫棒呢。”他扭頭看著兩個虎頭少年,說:“你看,這倆孩子讓你調教的都有兩下子。”興有擺了擺手,嘿嘿笑著說:“這倆孩子跟我練了七、八年,我身上的這點本事都抖摟給他們了。現在兵荒馬亂的,學點本事可以防身。嗨,隻是這兩年鬼子三天兩頭‘掃蕩’,哪有心思練武呢。”他招手叫那個清瘦少年:“春生,來,露一手給你爹瞧瞧。”那個清瘦的孩子幾步跳來,揮手用衣袖抹抹臉上的汗水,靦腆地問道:“練什麽呢?”

    “打你最拿手的少林拳。”

    “行。”春生答應一聲,轉身起勢,動作輕靈自如,瀟灑連貫。全福仔細觀瞧,點點頭對興有說:“架勢還行,就是功夫還欠火候。”他扭頭唿喚在旁邊觀陣的敦實少年:“黑牛,來,跟他比一比。”濃眉大眼的黑牛跳進場中,拉開架子,一路長拳剛勁有力,虎虎有聲。全福連連點頭,說:“嗬,各有特點,基本功不錯,還真不賴呢。”兩個少年一陣龍騰虎躍,汗水淋漓。全福從腰裏抽出毛巾遞過去,連連誇獎:“黑牛的功夫不賴,春生也不錯,不過不要驕傲,以後還要好好練呐。”他扭頭對春生說:“身上有點功夫,可不能在外麵逞強鬥狠,惹事生非。”倆孩子馴服地點點頭。“去吧,自己再練練。”興有拍拍孩子。春生、黑牛答應一聲,倆人扒去小褂,一個拎起杠鈴,一個掄起石鎖精神抖擻地舞弄起來。興有愛憐望著兩個孩子,神情自得地說:“放心吧,我把他們管的緊著呢,兩個孩子還都懂事聽話。”嘴裏說著,扯扯全福的袖子,“來,練練推手,自你走後,就沒有對手了,好久沒練都生疏了。”說著,兩人走到場中站定,上步、圓臂,互相推搡撥遊,眼捷手快,招式令人眼花繚亂。

    天已經大亮了,衝出晨霧的白龍河終於露出了美麗的麵龐。白龍河是當地一條古老的河流。對名字的由來,人們傳說在西漢末年,劉秀與王莽在平原大戰,劉秀兵敗逃到這裏,時值盛夏,人困馬乏,口幹舌燥,眼看追兵將至,卻又無力再戰。劉秀仰天長歎“天將滅 漢”,話音未落,坐騎白龍馬奮起前蹄,在幹裂的地上“吭、吭”幾下刨出兩眼清泉,柱高一尺,晶瑩清澈,人馬痛飲後精神抖擻,策馬突出重圍。劉秀即位以後,封河為“白龍”,至今兩眼清泉仍汩汩噴湧。後人為紀念這匹趵地成泉的神駒,不知什麽時候,在河南修起了白龍廟,興有他們練武的小樹林就是當年的廟產。位於白龍河南岸的趙各莊,是一個四百多戶、千把口人的村子,一條南北公路把它分成東西兩莊。村裏不少人是地主張閻王的佃戶。張閻王大名張善堂,祖上曾在清朝京城做官,到他曾祖一輩在朝中失寵,罷官為民,到楊村一帶廣置田產,周圍方圓十餘裏的土地大都姓張。到了張善堂父親一代,整日吃喝嫖賭,花天酒地,家境日漸衰落,隻留下趙各莊百十來畝土地。張善堂當家以後,一心想重整家業。他勾結官府,巧取豪奪,幾十年天氣,霸占了村裏近一半的土地,連白龍廟的小樹林都成了他家的私產。人們仇恨他,背地裏都叫他張閻王。暴發起來的張閻王在西莊修起了龐大的宅子,黑漆大門,石獅看守,三進大院,前院是客廳、書房、客房,內院正房是張閻王的居室,東西廂房是兩個兒子的房間,倒座房為廚房、倉庫。後院很大,是豬圈、羊欄、柴棚、牲口棚和長工們住的地方。整個大院都是青磚到頂,飛簷鬥拱,兩米多高的院牆嚴絲無縫,與周圍貧寒農民的土坯矮房形成鮮明對比。

    “七。七”事變以後,國民黨軍隊望風南逃,共產黨、八路軍卻迅速開赴抗日前線。一二0師一部來到楊村一帶,廣泛宣傳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號召“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發動廣大人民群眾組織起來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趙興有等一批三十年代的老黨員深入群眾,廣泛動員,組織抗日武裝,建立抗日政權,楊村、趙各莊一帶燃起了熊熊的抗日烈火。由於楊村地處兩縣交界的要衝,因此,就成了八路軍和日寇激烈爭奪的地方。一年多前,日寇在楊村建立了據點,在牛莊修建了炮樓。最近又在趙各莊以西十多裏的西寨修建據點,並驅趕群眾修公路、挖封鎖溝,實行“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我們黨的地方組織被迫轉入秘密鬥爭,八路軍主力部隊化整為零分散活動。兩天前,老三團參謀長王覺、三營營長趙全福率領兩個連在西寨突出奇兵,消滅了正在修建據點的三、四十個偽軍,然後悄然轉移到趙各莊。

    “啪、啪……”“噠、噠、噠、噠……”一陣清脆的槍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全福和興有停手警覺地側耳傾聽。“啪、啪、啪”,“轟—轟—”一時間槍聲大作,地雷、手榴彈爆炸聲響成一片。全福他們鑽出林子衝上南邊的台地,朝著東北方向眺望。“好象是在北王村。”興有說。全福兩眼凝視,嘴裏應了一聲:“唔,對,聽聲音象在北王村。會不會是牛莊炮樓的敵人又出動了?”興有忿忿地說:“肯定是去襲擊北王村。這一陣子敵人象瘋狗一樣,三天兩頭出來掃蕩,真把老百姓禍害苦了。”過了一會兒,槍聲稀疏下來,全福猜測:“噢,象是民兵抵擋了一下,又撤出村了。”興有披起衣服說:“我得馬上派人去摸一下情況。”扭頭又叫春生、黑牛:“你們倆趕快收拾收拾,早點迴去。”兩個孩子拎著家什剛要邁步,興有又嚷:“春生,叫你娘準備好麥種,今天抽空把地種上,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節氣不等人呐。”春生答應一聲,跟著黑牛一溜煙向村裏跑去。

    興有和全福跟在孩子們的後邊緩步迴村。兩人雖然年齡不同,性格各異,但卻親如兄弟。他們一起長大,一起幹活,常在一個桌上吃飯,一鋪炕上睡覺。特別是兩人脾氣相投,秉性相近,重義氣、講交情,喜歡打抱不平,因此成了最好的朋友。興有生的濃眉大眼,黑紅臉膛,敦實身材,顯得莊重、友善;全福則是白淨麵孔,氣宇軒昂,眉宇間閃爍著機智、聰慧。此時兩人背著手邊走邊聊。全福說:“興有哥,吃了飯我得到王參謀長那去看看,部隊在這兩天了,好幾百人在這窩著,目標太大。”興有瞅了一眼全福:“對你們的安全,區委和我們支部都作了專門研究,黨員和積極分子都包了戶,絕對沒有問題,你們就放心吧。”全福笑笑說:“到家門口了,真想多呆幾天,可敵人讓咱長住嗎?”興有緊鎖眉頭,“嗨”了一聲,說:“昨天區委書記劉亮在咱村召開區委會,布置了‘反掃蕩’、‘反蠶食’鬥爭。現在情況越來越嚴重了,你們襲擊西寨以後,昨天,楊村據點的池田進村‘清剿’,殺了三、四名群眾,燒了不少房子。今天到北王村又不知要造多少孽呢。在敵人的白色恐怖下,我們有些黨員思想動搖了,個別的甚至自首叛變。區委要求我們搞好對黨員的教育,鞏固黨員隊伍,同時發動組織群眾,反‘掃蕩’、反‘蠶食’,充分發揮民兵 的作用,開展敵後遊擊戰。支部昨晚開會進行了研究,安排了任務,我側重抓好村裏的民兵。”興有用手撓撓頭皮,神情有些黯然:“嗨,我們民兵的武器太少了,太差了,隻有幾杆土槍,最好的是兩杆石門造,大家主要還靠大刀長矛,和鬼子打起來真不中用。你們走時,能不能給我們留點槍支,那怕少給兩支也行。”說到這裏,興有眼裏閃著期待的目光。全福爽朗地笑道:“我看問題不大,我們在西寨繳獲的三十多條槍除了補充部隊外,可以勻給你們幾支。迴頭我跟王參謀長商量一下。現在上級要求大力發展人民武裝,充分發揮民兵抗戰的積極性,組織民兵聯防,村村建立農民自衛團。咱中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如果把老百姓都動員起來,武裝起來,全民參戰,全民皆兵,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肯定就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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