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對他而言這是個千載難逢的複仇機會。


    若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揭開翼天翔道貌岸然的假麵具,令這衣冠禽獸身敗名裂遺臭萬年,還有什麽事比這更教人揚眉吐氣?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就算冒險,也要一試。


    他靜靜盤腿坐在床上,心中默念道:“覺渡大師,不知你在極樂世界中過得可好?看我明日為你報仇雪恨,教翼天翔死無葬身之地!”


    屋外樹影婆娑秋夜寂寥,一片皎潔月光映照紗窗。


    驀然窗前有道窈窕的人影閃過,來到了客房門外,依稀便是翼輕揚。


    “她來做什麽?”楚天怔了怔,暗舒靈覺打探動靜。


    隻見翼輕揚已褪去易容恢複本來容貌,人比花嬌楚楚動人,春蔥似的纖手緩緩抬起似欲敲門,卻又猶豫放下慢慢收住。


    楚天一時弄不清楚她的來意,索性默不作聲冷眼旁觀。


    過了須臾,翼輕揚終於下定決心,舉手敲響屋門。


    “咚、咚、咚!”


    也不知是門在響,還是她的心在不爭氣地狂跳。


    “門沒鎖。”屋裏傳來楚天冰冷的聲音。


    翼輕揚推開虛掩的房門,滿院月色泄落在她的身上,紅裳翠帶冰肌玉膚,垂腰的發絲被夜風吹得輕輕飄揚,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她麵罩寒霜邁步走近屋裏,望著盤坐在床上的楚天道:“你真的打算明天和我一同前往禹餘天找爹爹當眾對質?”


    “是你逼著我和你一起去的!怎麽,心虛了?”楚天睜眼看著她,帶著挑釁的口氣道:“還是你害怕當場出醜?”


    翼輕揚娥眉輕挑,旋即提醒自己道:“冷靜,要冷靜——你不是來跟他吵架的。”


    她深吸一口按捺怒氣,說道:“我給你一次逃走的機會,權當是償還救命之恩。”


    楚天一愣,沒想到翼輕揚要“放過”自己,旋即豁然醒悟道:“這小女人看似人比花嬌,心似蛇蠍,她是心裏有鬼才故意放我走。莫非她以為我還會再像那晚般受她誘騙,那我又豈不是被她父女倆算計到家了?!”


    念及與此恨意更深,嘿然說道:“莫非日頭打西邊出來了,翼大小姐居然也會大發善心放楚某一條生路?莫要擔心,我不會攪亂你和洞少掌門的洞房花燭夜的。”


    翼輕揚紅了臉,憤然道:“好,你想找死,我成全你!”


    她本來軟了心腸想勸楚天逃走,偏生對方毫不領情,自己反被羞辱一番。


    罷了,罷了,好良言難勸該死鬼。既然自己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他要執迷不悟自尋死路,便由得他去。


    她探手在衣袖裏掏出一堆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又拿出一大包剛從街上買迴來的麵粉和蜂蜜,漠然道:“你坐過來。”


    “你……要幹什麽?”楚天疑惑道。


    “難不成楚大英雄還想明火執仗殺上禹餘天?”


    楚天不說話了,坐到了桌邊。


    翼輕揚點亮油燈,仔細審視過一番楚天的臉部輪廓,著手為他易容改裝。


    屋中悄然無聲,惟有油燈的火苗在劈啪燃燒。一陣陣沁人心脾的少女幽香如蘭似麝飄進楚天的鼻子裏,卻有誰想像得到兩個人之間勢同水火恩怨難明?


    翼輕揚的柔荑嬌嫩滑膩,在楚天的臉上輕輕撫動,微微帶著秋夜的涼意。


    楚天的眉頭禁不住皺到一處,臉部肌肉僵硬,唿吸一下長一下短,心情起伏難言,畢竟,他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十六歲少年。


    翼輕揚立時覺察到他的微妙變化,嗔怒道:“老老實實坐著別動,更不許胡思亂想,不然搞砸了我可不管。”


    楚天被她劈頭蓋臉一通教訓,忍不住重重一哼道:“你是千金大小姐,你不願幹沒人逼你。你當我很願意被你這麽折騰嗎?”


    “啪!”翼輕揚重重丟下手中物事,突然伏在桌上雙肩抽搐嚶嚶低泣起來。


    楚天不由愕然,猜不透她想耍什麽花樣。見她梨花帶雨越哭越厲害,淚水好似滾滾江水滔滔不絕。


    他暗自尋思道:“看來她是真的心中難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她與翼天翔合謀害我的時候,可曾料到自己也會被父親出賣利用?”


    過了一會兒翼輕揚泣聲徐歇,用手背抹去眼淚重新揀起了一支眉筆。


    楚天也不再嘲諷刺激她,屋中一切又迴歸於平靜。


    畫完妝,翼輕揚一言不發地收起桌上的易容藥品,將一麵青銅鏡擺在楚天麵前。


    鏡麵裏顯現出一張蒼老熟稔的臉龐,赫然便是那位江上漁翁的模樣。


    灰白的須發,滄桑的皺紋,黝黑的膚色,怎麽看怎麽都是活脫脫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惟妙惟肖以假亂真。


    這樣一來,即使有人見到自己和她在一起,也不至於說三道四亂嚼舌頭。


    楚天望著鏡子裏的自己,沉聲說道:“早點歇息,明日一早我們便啟程。”


    翼輕揚木無表情道:“好,祝你早死早投胎。”


    “唿——”她推門出屋,一股冷冽的夜風刮了進來,將油燈吹滅。


    楚天端坐不動,目送翼輕揚的背影遠去,耳中忽聽洞天機說道:“小楚,我看你是冤枉了這丫頭,她多半真的不知情,隻是被翼天翔利用了而已。”


    楚天靜默片刻,徐徐道:“我寧願她不是被冤枉的。”


    洞天機明白了楚天話裏的意思,幹笑聲道:“你是怕一旦真相揭曉水落石出,這丫頭會受不了?她不會幹出什麽出格的事情吧?”


    這一夜,翼輕揚的客房裏都亮著燈。


    後半夜忽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到天明。


    深秋的清晨,天空灰蒙蒙一片,空氣裏帶著來自海上的鹹濕氣息。


    夜雨漸歇,楚天和翼輕揚結賬離開客棧往江邊行去,濱州城的古老街道曲曲折折向遠方延伸。


    江邊碼頭上,漸漸熱鬧了起來。一筐筐剛剛捕撈迴來的海鮮從船上被搬運到岸邊,然後由商販們送上牛車,送往城裏的菜市場與大戶人家。


    楚天的神思情不自禁地一陣恍惚,仿佛迴到了久遠的從前。他忍不住掃視過那些早點攤,有大餅賣油條的,有賣包子餛飩的……還有賣饅頭豆漿的。


    不知怎地,他突然很想吃頓早點,即管根本不覺著餓。


    他在一家早點攤前停下腳步,朝正在忙碌的攤主招唿道:“大嫂,來兩個白饅頭,再打一碗豆漿。”


    翼輕揚訝異地迴首看著楚天,蹙眉道:“這髒兮兮的地方,你也吃得下?”


    楚天的眼神驀然變得淩厲,注視翼輕揚許久,唇角漸漸化開一抹冷笑。


    翼輕揚怔了怔,看著楚天自顧自在早點攤旁揀了個位置坐下,從攤主的手裏接過了饅頭大口咬起來。


    “翼大小姐千金之軀,不識人間疾苦,除了燕窩魚翅,你還曉得什麽?”


    他冷冷說道:“如果讓你享受下三九隆冬衣不蔽體,兩天兩夜隻啃半個冷饅頭的滋味,恐怕手上隻捧著一碗熱豆漿,也會激動得哭出來。你生來好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錦衣玉食仆從如雲,可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


    說著話,他已經三兩口把一整個饅頭吞到了肚子裏。


    忽然微微風動,翼輕揚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喚道:“大嫂,也給我來一份。”


    楚天望向翼輕揚,淡淡道:“當心,吃了髒東西會拉肚子的!”


    翼輕揚撕下一小團白麵饅頭放進嘴裏細細咀嚼,道:“你能吃,我為什麽不能吃?”


    楚天不再說話,埋頭吃飯,不多會兒豆漿和饅頭統統下肚,胃裏暖暖和和的甚是舒服。


    翼輕揚吃得極慢,瞧得楚天忍無可忍,說道:“你究竟是在喝豆漿還是在品茶?”


    翼輕揚瞪了他一眼似要發怒。然而就在楚天準備接戰的時候,翼輕揚卻張開嘴狠狠咬下小半個饅頭,那樣子就像跟她有仇的是手中的饅頭。


    孰知這一大口下去哽住了喉嚨,噎得她滿臉通紅拚命咳嗽。


    楚天瞅著她不由笑出聲來,搖頭道:“喝口豆漿,慢慢地順氣。”


    翼輕揚也顧不得自己有多尷尬,端起碗咕嘟咕嘟一口氣將滿滿一碗豆漿喝了個底朝天,拍著胸口好半天才緩過勁來。


    楚天撇嘴道:“下次,你還是去吃海鮮吧。”


    就在這時候,楚天身後有人驚喜問道:“你是翼姑娘?”


    翼輕揚聞聲抬頭,就見幾名禹餘天的弟子正朝這邊走來,其中就有曾在法門山莊住過一段日子的趙紅瑤。


    見這些人個個似笑非笑、神色古怪地盯著自己,翼輕揚一愣旋即醒悟過來,心中又惱又恨,想發脾氣又沒處可發,一時間粉臉變了顏色,鬱悶難當。


    趙紅瑤來到近前剛想說話,無意中看到了端坐在翼輕揚對麵的楚天,頓時神情大變,失聲叫道:“你們快來,看看這裏還有誰?!”


    第八集 通幽之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登島(上)


    落日的餘輝灑照在東海的萬頃碧波上,海波動蕩閃耀起一條條金龍。小山般的浪濤此起彼伏不斷拍擊船頭,濺起一陣陣綺麗的雨花。


    楚天站在“太虛號”的甲板上,百無聊賴地欣賞著四方海景。


    太虛號長十丈,寬三丈,船身布滿符文與法陣,以超過普通船隻將近十倍的速度劈波斬浪在浩瀚的大海中航行。


    從高空俯瞰,它便似一頭浮出海麵的巨鯨,五麵高聳如雲的白帆鼓足長風一路東進,在身後留下銀龍般的水浪。


    極目遠望海天一線,一輪彤紅的落日渲染雲霞,正緩緩向西沉墜。波濤洶湧的海上一望無際,時有魚群徜徉海鳥高飛。


    一座座雲罩霧繚的仙島在遠處海麵上疾掠而過,尚未看清它的容顏便被太虛號迅速拋在了身後。


    禹餘天號稱東海第一大派,聲勢如日中天,領袖三百六十五島、七十二嶼,萬裏海疆盡在掌握之中。當今掌門洞上原功通造化名震神陸,執掌禹餘天三十餘年勵精圖治,大有後來居上取代碧洞宗成為正道第二大派之勢。


    尤其近些年來,正魔兩道除了局部發生小規模戰鬥以外,大體相安無事,禹餘天雄踞東海韜光養晦,後起之秀層出不窮燦若晨星,其中又以包括洞寒山在內的“瀚海四劍”最為出名。


    楚天和禹餘天之間也算得上淵源頗深。當日在冰風虛境中他和晴兒曾聯手擊殺了禹餘天長老蘇智淵,後又在法門山莊中三招脆敗洞寒山,雖說沒真的讓洞少掌門狗^爬下山,但令其顏麵無光威風掃地,雙方的梁子越結越深。


    可偏偏楚天在無意中救了洞天機,這位禹餘天活化石老古董又偏偏和楚天意氣相投患難與共,如今仍然隱居在元辰虛境中。這整個一筆糊塗賬,卻是怎麽理也理不清楚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就坐在前院的花樹叢中看著夕陽下的大海,在濤聲裏睡去……”


    眺望夕陽,楚天的耳畔不自覺地響起離別時分珞珈那猶若夢囈的呢喃,唇角情不自禁地逸出一抹笑。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不曉得此時此刻珞珈在做什麽,是否在飄揚的晚風裏那一縷思緒也牽係向他,然後輕輕地嗔罵自己執意要離她遠行?


    為什麽一定要遠行?如果自己一直留在北冥山、留在珞珈的身邊會怎樣?也許能雙宿雙飛,朝夕相處享受濃情蜜意,不必顧忌他人的眼光,盡可以讓珞珈的光輝永遠籠罩著自己。但那不是自己想要的,也一定不會是珞珈想要的。


    迴想從相遇開始,自己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愛上了她,從什麽時候開始讓她的身影填滿了自己的空間,唿吸中都是她的氣息和芬芳,身體中隨時能感受到她的柔軟和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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