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滋味楚天曾經切身品嚐過,遠比任何人能夠體會到其中的煎熬。


    他沉聲說道:“他一定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所以他才會深陷於自責與愧疚之中,將所有的過錯都歸咎在了自己的身上。否則,他何必如此痛苦,更不必為你隱瞞。”


    “是嗎?”峨山月其實早已想到了這點,隻是木已成舟,除了平添傷痛又有何益?


    這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峨山月默默心想。


    她不禁羨慕起楚天和珞珈。曾經、曾經自己也有過那樣的豆蔻年華,也曾和心愛之人癡癡相戀,卻因為一場無意義的截殺而徹底改變。


    “你相信麽,那天飛虹橋之戰居然是我成婚以後第二次見到鼇山。”她苦澀地一笑,問道:“你在大崖山遇見鼇山,他是和林隱雪在一起吧?”


    “還有孫媽,但隨後我們被碧洞宗圍攻,她為了保護幽大哥的肉身而戰死。”楚天沒有隱瞞:“再後來,幽大哥和林隱雪便雙雙失蹤至今渺無音訊。”


    “碧洞宗的人怎麽會知道鼇山和林隱雪的行蹤?”峨山月吃了一驚。


    這點楚天也不清楚,便搖了搖頭。


    峨山月定了定神,說道:“孫媽一死,鼇山恐怕更不會迴到北冥城了。林隱雪的情形如何?”


    “她依舊沒能恢複記憶,修為盡失如同常人。”


    “鼇山不會迴來了……”峨山月怔然注視桌案上那柄用來修建花枝的剪刀片刻,喃喃自語道:“多奇怪,我有時候竟然希望自己能和林隱雪互換身份,寧可毀容失憶的是我——”


    楚天道:“但事實上遭受傷害、毀容失憶的卻是林隱雪,這點誰也無法改變。”


    “是啊,誰也無法改變。”峨山月輕輕一歎,突然舉起剪刀向臉上劃去!


    楚天大吃一驚,劈手奪過剪刀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峨山月的麵頰上赫然多了兩條鮮紅的血痕,她竟似絲毫感受不到疼痛,微笑著慘然道:“六年前我便應該這麽做了,為什麽要等到今天?”


    楚天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道:“不要永遠活在過去的痛苦裏。你和幽大哥,都應該為了對方珍重自己。”


    “可是我已經失去了未來。”峨山月輕輕道,她站起身從架上捧起那盆珍愛的臘梅花,對著燭光細細端詳許久。


    “婚後第九天的晚上,鼇山突然抱著這盆臘梅花來見我。他滿身刺鼻的酒氣,神態憔悴怕人,看著我一句話都不說。我問他為什麽現在才來?要知道,如果他能早些出現,隻需一句話甚至都不用開口,哪怕隻是一個眼神,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一切跟他走——去天涯去海角,哪怕是黃泉幽界十八層地獄,我絕不後悔。”


    “但他隻是來送這盆花,作為你新婚的賀禮?”


    “這盆臘梅花伴我度過了六年光陰,每次我給它澆水、施肥、修剪的時候,總能想起那晚的情形。從今往後,卻不必了……”


    “啪!”她抱起花盆砸碎在地,楚天見狀不由詫異道:“你這是——”


    峨山月沒有迴答,俯身翻檢花泥,起身時手裏已多了個嬰兒拳頭大小的油布包裹。


    她的雙手微微發顫,在燈下打開包裹。裏麵是一張斑駁發黃的紙,紙上歪歪斜斜畫了許多條無人能看懂的墨線,就像是兒童的無心塗鴉零亂無章。


    她注視畫紙良久,遞給楚天道:“送給你吧,我想鼇山也會同意。”


    楚天不明所以地接過畫紙,又聽峨山月說道:“這是林隱雪在失憶後畫的,很可能與北冥寶藏秘圖有關。為了這幅圖,我失去了鼇山,你失去了家。楚天,現在你可以殺了我為父母報仇雪恨了……我就是,你想找的那最後一個兇手。”


    第九十九章 北冥夜雨(上)


    萬裏之外,君臨峰輪迴宮。


    幽鼇山在何必的引領之下踏上通幽塔的八樓,又一次見到了魔教教主林盈虛。


    說是“又一次”,實際上距離兩人的上次會麵,已經過去了數月。


    那日在幽穀中,楚天與晴兒相攜離去不久,林盈虛便即現身。


    幽鼇山沒有進行任何抵抗,任由林盈虛一掌拍在了自己的胸膛上。一股磅礴凜冽的魔氣攻入體內,他瞬時昏迷過去。


    醒來後,他發現自己置身於通幽塔三樓的“定觀室”中。室內幽界靈氣充盈,尤勝於北冥聖城諸峰,惟有元老會所在的幽元殿堪可媲美。


    數月之中幽鼇山不受打擾,心無旁騖地療傷修煉,功力急遽恢複修為又有精進。


    但始終不知道林盈虛將會如何處置自己。若按常理,這位魔教教主沒有絲毫道理,如此“款待”仇敵。不過,林盈虛的行事又有誰能夠揣度得到?


    所以當何必走近定觀室,轉達林盈虛要召見他的消息時,幽鼇山的心頭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謎底,即將揭曉。


    現在,他就靜靜佇立在通幽塔八樓距離林盈虛不到十米遠的地方。何必已經退到樓下,這裏隻有他和林盈虛兩個人。


    “你剛才見過了何必,他是我的弟子。”林盈虛掃了幽鼇山一眼,麵容冷峻孤傲有股說不出的睥睨天下舍我其誰的神氣。


    “他曾經向我提了一個問題:假如有人害了林某的女兒,卻又奮不顧身救了林某的外孫女,我該是殺他還是謝他?我的答案很簡單: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幽鼇山心頭一震,沉聲道:“不論林教主如何發落在下,幽某俱都無怨無悔!”


    林盈虛嘿然冷笑道:“你將老夫看作了什麽人,我豈是睚眥必報不明事理之徒?我要殺你,幾個月前就做了,何須等到今天。鼇山兄,你是頂天立地的真豪傑,可惜隱雪所托非人。當初她遇見的人若是你,又何至於招來殺身之禍?”


    幽鼇山怔了下,說道:“林教主過獎,在下愧不敢當。莫非,您已經查到晴兒的父親是誰?”


    “果真如此,我早已將他全身的骨頭一根根抽拔出來,碾成灰磨成粉!”


    林盈虛的臉上湧現懾人的肅殺之氣,漠然道:“不過我確實已經有了線索,隻是需要你鼎力相助。”


    “我?”


    “你!”林盈虛的語氣無比肯定,徐徐說道:“我猜想這個人即便不是藏身在北冥神府中,兩者之間也必然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幽鼇山目露沉思之色。事實上他業已有此懷疑,若非當日林盈虛橫空殺出,恐怕數個月前他即已迴到北冥城秘查蛛絲馬跡。


    隻是泄漏自己行蹤的那個人,究竟和大崖山血案有多深的關聯,幽鼇山難以決斷。


    “鼇山兄,以你的推斷,隆冬風雪之夜隱雪獨自一人懷抱晴兒,身攜不知從何處獲取的北冥寶藏秘圖,深入一座籍籍無名的荒山野嶺,隻是一時的興致所至麽?”


    林盈虛說道:“再後來她明知村中已有埋伏,卻將晴兒藏在井下,毅然決然地孤身進村深陷重圍,也僅僅是心血來潮的衝動麽?換而言之,北冥神府的人從何處得到消息,早早就斷定隱雪會路經獵戶村?”


    幽鼇山沉吟道:“這個問題我也想過,卻始終不得要領。實不相瞞,當日下達截殺隱雪密令的便是安天王。至於誰人向他提供了如此精確的情報,我無從獲悉。”


    “安天玄……”林盈虛冷笑道:“你以為他是這件事的主謀?”


    幽鼇山吃了驚,就聽林盈虛說道:“我懷疑隱雪前往獵戶村,一定是為了與某人見麵,而這個人十有八九便是晴兒的生父!惟有如此才能解釋隱雪入村的舉動——她是要親身驗證那個男人對自己的感情究竟是真是假。結果卻證明那個混帳男人果真是為了北冥寶藏秘圖,卻根本不在乎隱雪母女的生死!”


    幽鼇山深吸一口氣。林盈虛的推測,他不是沒有想到過。但每每稍作深入,他便下意識迴避開去。因為他著實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那個人會跟此事有莫大幹係!


    “如果教主允許,我打算今天就迴北冥城,一定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林盈虛點點頭,提醒道:“不可心存僥幸,不可優柔寡斷。否則你迴去隻是送死!”


    “我明白。”幽鼇山笑了笑,笑容裏掩飾不住幾許悲愴落寞之情。“即使沒有教主相托,我也會徹底弄清楚到底是誰隱藏幕後策劃了這場血腥陰謀。”


    “那就去吧,不過,”林盈虛問道:“啟程前是否還想再見隱雪一麵?”


    幽鼇山搖頭,迴答道:“不必了,我會活著迴來。”


    天黑後,幽鼇山通過碎空流影陣的傳送降臨在法岩峰後山的一處僻靜密林深處。


    他走出密林抬頭仰望法岩峰頂,熟悉的風景在眼底緩緩展開。


    一輪明月靜悄悄地從山坳後升起,掛在了清朗的天幕上。


    山月如鉤,今宵誰人入眠?


    幽鼇山的心底湧起一縷複雜莫名的況味。六年後,他終又踏上法岩峰的土地。曾經,隻差半步他便成為了這片土地的主宰。


    但今夜他不想迴首緬懷過去,隻希望找一個人好好聊聊。


    靜立片刻,幽鼇山微微提氣禦風而起,潛行匿蹤沒有驚動任何人,悄無聲息地攀上峰頂,進到幽杞人居住的府邸裏。


    他駕輕就熟地避開重重禁製與警衛,來到峨山月的書房外。


    果不出其然,書房裏亮著燈。這是峨山月十年如一日的習慣,無論是雲英待嫁還是為人妻子,她都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坐在書房裏,擺弄插花閱覽書籍,直至夜深露重時方才就寢。


    幽鼇山略一遲疑,伸手推開了書房虛掩的門戶。


    沒有熟悉的迴應聲,沒有淺淺含笑的明眸相視,屋中寂靜一片。


    幽鼇山做夢也想不到,就在書桌邊,峨山月姣好的身軀仰麵坐倒在椅中,美麗的雙目輕輕合攏,如同酣然入睡了一般。她的麵頰上赫然有兩道血跡凝固的劃痕,一把應是她慣常用來修剪花枝的銀剪深深紮入心口,隻露了手柄還在體外。


    “山月!”世界戛然靜止,卻又萬千雷暴轟擊在幽鼇山的心頭,令他的魂魄仿似瞬間粉碎,抽空了所有。


    踏過滿地零亂的花泥與瓦盆的碎片,幽鼇山單膝跪地將峨山月的遺體抱入懷中。


    是誰,是誰幹的?!


    幽鼇山的手緩緩為峨山月拭去玉頰上的斑斑血跡。


    掌心濕漉漉的,是峨山月胸口流出的鮮血粘在了手上。這說明峨山月遇害不久,假如自己早到一步,很可能撞見兇手。


    幽鼇山緊摟峨山月,將自己滾燙的麵頰緊貼在她冰涼的臉上,沉默如山。


    “大哥——山月?!”


    背後響起幽杞人的話聲,更多的人紛踏而來,被他擋在了書房外的院落裏。


    幽鼇山恍若未聞,隻是輕輕地用滿是絡腮胡子的臉頰擦揉峨山月冰涼的臉。


    她死了,世界便坍塌了。


    “這是怎麽迴事?”幽杞人雙目赤紅,失去了往日的瀟灑從容,衝到幽鼇山的身邊,伸手想從他的懷裏抱過峨山月。


    “滾開!”幽鼇山一掌劈出。誰也別想再從他的懷裏奪走峨山月,即使那人是他的親弟弟,是山月名義上的丈夫!


    “砰!”雙掌相交,幽杞人身軀微晃,怒喝道:“幽鼇山,她是我的妻子!”


    幽鼇山懷抱峨山月霍然起身,兇狠盯視幽杞人:“你有保護好她麽?”


    幽杞人的嗓音比幽鼇山更響:“你有什麽資格說我?!”


    “大少爺,二少爺,你們這是幹什麽?”顧嫂擠開人群衝進書房,老淚縱橫語聲哽咽道:“你們這樣,夫人就是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


    “顧嫂?”幽杞人如夢初醒,急問道:“剛才你為什麽沒有守在書房外?”


    顧嫂顫聲道:“夫人找來楚公子密談,要我——”


    “楚公子,哪個楚公子?”幽杞人打斷顧嫂的話語追問道。


    “就是楚天。”顧嫂魂不守舍地迴答道:“夫人不準我在外麵聽他們說話,所以我也不曉得兩人究竟談了些什麽。”


    “楚天呢,有誰看到楚天了?”幽杞人迴頭喝問屋外眾人。


    “大約半刻之前,我看到他一個人離開了內宅。”有人迴答道:“因為是顧嫂帶進來的,所有警衛都未加阻攔盤查,將他放下了法岩峰。”


    這時候就算是笨蛋,也能夠猜到峨山月在書房裏突然遇害,楚天作為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實有莫大的嫌疑。


    幽杞人深吸一口氣,神情恢複鎮定:“顧嫂,帶我去找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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