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楚天蘇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置身在空曠的江邊碼頭。


    就是在這裏,他被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白袍老者莫名其妙地扔進了河裏,但感覺上從撞向峭壁到迴到江邊碼頭上,好像僅僅過去了一秒鍾。


    沒錯,就是一眨眼:激流峭壁消失了,白袍老者也不見了蹤跡。惟有麵前的那條大河還在,唿號飛灑的江雪還在。


    而自己,楚天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衣服鞋襪根本從裏到外都是幹幹的,沒有半點被冰冷徹骨的河水浸泡的痕跡。


    那自己是做夢還是大白天活見鬼了?


    楚天盯著江水發呆,可口中分明有河中泥沙殘留的腥味,他漸漸迴過神來,之前那段經曆必不是夢,而那穿白袍的老頭絕對是人非鬼,盡管他的所作所為似鬼非人。可那個鬼老頭在最後關頭為什麽突然改主意不弄死自己,還把自己帶迴碼頭?楚天想不明白,更令他擔心的,是對方一直向自己逼問晴兒的下落?


    晴兒是楚天的妹妹,是他從一口井裏撿迴來的。


    兩年前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火燒毀了他的家園。大火熄滅後,他帶著晴兒固執而無助地在一片無人焦土和廢墟之中留戀守望。然而希望最終破滅,他們沒能等到親人的迴歸。


    絕望的楚天,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向曾經是家的地方深深磕了九個頭,然後帶著晴兒離開了大崖山,希望能幫助小女孩兒找到迴家的路。


    但晴兒委實太過年幼,根本說不明白自己從何處來,為何來?


    就這樣,楚天帶著幼小的晴兒過起了流浪的生活。他們越來越像一對兄妹,有時候,楚天甚至覺得晴兒就是上天特意恩賜給自己的一件禮物。當他在世上失去一切、一無所有時,還有晴兒和他相依為命。


    流浪的生活讓楚天不得不習慣做一些從前連想也不敢想的事,比如當乞丐,當小偷,幹山賊,打零工……他甚至試過每天早晚在不同時段從事不同的職業。獨自賺錢的日子充滿了艱辛卻並非難以忍受,因為有晴兒。這個小丫頭讓楚天覺得生活沒有失去歡笑。


    大約半年前,楚天決定暫時結束流浪的生活,在淮陽城裏定居了下來。


    晴兒眼見著漸漸長大,而自己,看起來是這世上她唯一親近的人,所以楚天強烈期盼自己能給晴兒一個溫暖安全的環境,甚至一個美好的將來。


    他可以不論善惡對錯,可以忍受遍體鱗傷,卻無論如何不能忍受自己的妹妹過同樣的日子。晴兒雖小,可城裏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姐沒誰能比上她,她天生就應該過吟詩讀書,彈琴畫畫,快樂無憂,幸福滿足的生活。


    “可惡的老東西!”楚天“呸”地吐出口中殘留的沙粒,使勁把腳邊的一塊石頭遠遠踢飛,看著它掉落進江裏,心裏覺得好過了些。


    然後他拖著酸疼的身子頂風冒雪迴到淮陽城裏。街道上空空蕩蕩,楚天失望地預感到,今天是找不到活幹了。現在他最好迴家睡覺,如果晚上大雪能停,自己或許還能到酒樓賭場裏試試運氣,看看是否可以從那些醉鬼和賭鬼的身上“撈”點什麽。


    楚天把家安在一座橋洞裏,兩邊用木板搭起來勉強能擋住點風雪。裏麵沒有多餘的東西,隻夠將就湊合著睡覺用。


    然而就是這樣一處簡陋的地方,居然被人給占了。


    一個絕對不該出現在這裏,一個衣飾華貴的年輕人,渾身是血躺在楚天的專用破板床上,身體蜷曲得像大蝦一樣,口裏發出痛楚的呻吟。一柄匕首掉落在他的手邊,鋒芒猶如潭水般幽碧,隱隱約約透出幾絲殷紅色的血氣,看起來是件削鐵如泥的寶貝。


    楚天的眼睛死盯著擅自進占自己地盤的年輕人,心中有些厭惡,還有些懊惱。難道今天的晦氣還不算完麽?


    他不喜歡有錢人,更不喜歡那些飛揚跋扈隨意花天酒地的有錢年輕人——隻要爹有錢,誰不是個公子?!


    “喂,離開這裏,這是我的地方!”


    年輕人睜開眼,目光裏隱藏著驚懼。待看清說話的隻是個衣衫破舊十一二歲的少年,他眼神裏的驚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傲慢的輕蔑。


    “臭小子,你找死,知道本公子是什麽人嗎?”


    楚天剛被人欺侮過正無處發泄,這位“本公子”居然不請自來占領自己的狗窩,明明像條死狗似的哼哼唧唧,還不可一世盛氣淩人。


    “我管你是誰,趕緊起來,滾!”楚天惱火道。


    “小畜生,你敢踢我!要是讓我爹爹曉得了,趴了你的皮!”年輕人嗷嗷叫著伸手去抓匕首。


    楚天眼疾手快一腳把匕首踢到角落裏,拽住年輕人的胸襟往外拖:“小畜生,你敢搶我的地盤!要是讓我爹爹曉得了,要你的命!”


    “放開我,不然本公子要你好看!”年輕人尖叫道,他試圖在丹田裏凝聚一絲真氣,隻要用家傳的“一道指”點擊楚天腿上的陰穀穴,楚天的整條小腿就會廢掉。


    但連試幾次,那縷真氣每每流轉到胸前的膻中穴便退了迴去,反而震得年輕人自己胸口的氣血翻騰,有一種窒息要死的感覺。


    “可恨,如果我不是被‘鐵衣幫’的人打成這樣,一根手指也能要了這小畜生的命!”


    年輕人咬牙切齒,猛地眼前一亮,半截身子已被楚天拽到橋洞外。


    “是你自己爬下去,還是讓小爺動手再送你一程?”楚天停手問道。


    七八米的下方,滾滾大河如一頭咆哮的怒獸向東奔流。


    年輕人麵無人色,心中莫名的恐懼戰勝了驕矜,求生的欲望讓他暫時放棄傲慢:“我給你錢,很多很多錢,隻要你不把我丟進河裏!”


    他從懷裏抓出一隻金絲滾邊的荷包,高舉著遞向楚天。


    楚天怔了怔,年輕人急忙解開荷包,裏麵除了幾塊散碎銀子,裝的全是銀票。有一百兩的,有五百兩的,還有三張一千兩的。


    楚天的心情不自禁地砰砰亂跳,這可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麽多錢。


    四五千兩的銀子,足夠讓他和晴兒過好一陣子了。


    “怎麽樣,我還可以給你更多的錢。”年輕人觀察到楚天表情的變化,語氣不覺又變得傲慢起來。


    “我爹爹有的是錢,隻要我願意,可以讓你跟著我享受榮華富貴。現在,你把我背迴橋洞,記得不能觸動傷口,然後去找……”


    “呸!誰稀罕?你有錢就很了不起嗎!”


    “混蛋,我要殺了你!”年輕人見哀告無望,突然丟開手中的荷包猛抓住楚天的小腿,竟是想將他掀入河中。


    楚天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往後仰倒。但他的反應極快,在身體即將摔出橋洞墜落大河的瞬間,雙手死死扒住橋洞口的上沿,兩腿淩空吊起拚命甩動掙脫了去。


    “啊——”年輕人的身體突然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往外滑落。


    楚天扭過頭望向年輕人飛速下墜的身影,“砰!”墜入河心的身體就如塊沉重的石頭,幾下沉浮便消逝了蹤影。


    楚天慢慢放下腳,望著湍急的江流,咋舌道:看來今天晦氣的人不止自己一個,而自己的晦氣很可能遠沒有結束……


    第三章 梵度金書(上)


    入夜後雪漸漸下得小了,但風勢還是那麽的大。淮陽城沒有了往日的喧囂,仿佛提前陷入了沉睡中。


    地上的雪積得很厚,雙腳踩在上麵“吱吱”作響,一不小心就會滑倒。


    楚天盡量挺直身體行走在雪中,眼睛一直在仔細留神周圍的動靜。他已經養成了這樣警醒的習慣,時刻像刺蝟一樣武裝自己,同時還要擁有狼一樣的敏銳嗅覺。繁華城市雖然很美好,但並非對每個人都如此。


    像楚天和晴兒這樣無依無靠的外來人,受到的欺淩和嘲笑總是最多。


    但從今往後事情會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楚天這樣想著,摸了摸懷中的銀子。


    有銀子,就有尊嚴和地位。銀子越多,尊嚴越多,地位越高。


    這是楚天學到的城市生存法則第一課。


    忽然他停下腳步,前方小巷口的低矮磚牆下,卷縮著一個全身瑟縮把頭深深埋在膝蓋間的小男孩。他的麵前放著一隻缺口的瓷碗,裏麵可憐巴巴地躺著三個銅板。


    “小兄弟,早點迴家吧。”楚天走近小乞丐,將一塊碎銀丟進他的瓷碗裏,又以最快的速度掏出張一百兩的銀票悄悄塞進對方黑乎乎的小手中。


    小乞丐眼睛發亮,一溜煙鑽進巷子跑得沒了影。


    楚天微微笑著也隨後走進了小巷,來到一戶人家的門外。


    “吳先生!”他用手敲了敲黑漆剝落的宅院大門。


    這家的男主人是個落第秀才,開了間私塾養家糊口,晴兒平日就寄宿在他的家裏。


    從上次來探望晴兒到現在,已經隔了半個多月。楚天每次都入夜才來,不想讓別人知道晴兒有一個每天在外麵混的哥哥。


    今晚他特地換了身幹淨衣服,又用肥大的褲腿下擺遮住破爛不堪的鞋,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跟城裏人一樣體麵光鮮。


    “吱呀——”等了很久,吳秀才撐著油布傘打開了門,往外探頭張望。


    “楚天,你再不來我要找你去!上迴說好你兩天就把錢送來,這都過去多少天了?”


    “我就是來送錢的,夠不夠?”楚天揀出最大的那塊碎銀,大約有五六兩重。


    “你有錢了,不會是偷來的吧?”吳秀才懷疑地看著楚天,“聖人曰:‘君子不飲盜泉之水……’”


    “少羅嗦,他是你的聖人,不是我的聖人。”楚天把碎銀丟向吳秀才懷裏。


    吳秀才忙不迭接了,又聽楚天說道:“過幾天我要接走晴兒,她人呢?”


    吳秀才追在楚天的身後,偷偷用牙齒咬了咬碎銀,詫異道:“你要帶她去哪兒?”


    “哥哥!”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聽見前院的動靜,從夥房裏奔了出來。


    她的小臉蒼白,身上穿了好幾件單衣裳,卻像隻歡快的小鳥飛過雪夜撲入楚天的懷裏。


    “小賤貨,快迴去洗衣服。什麽哥哥弟弟的,不把活幹完,晚上不準睡覺!”


    一個身軀龐大的婦人從廂房裏走出來,雙手叉腰站在屋簷下喝斥道。


    小女孩倚靠在楚天懷裏,幼小嬌軀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怯生生地看著哥哥。


    “洗衣服,洗誰的衣服?”楚天愣了愣,問小女孩兒。


    “先生和夫人還有兩位小公子的衣服……我還沒洗完。”小女孩兒怯生生地迴答。


    楚天握起小女孩兒冰涼的小手,借助廂房裏透出的光亮仔細打量。嬌嫩的小手上一道又一道的血口,觸目驚心地縱橫交錯。


    楚天不由又驚又怒,疼惜地將小女孩的雙手捂在自己的懷裏,不住用手摩搓。


    “吳先生,這是怎麽迴事?”


    吳秀才訥訥不語,那婦人卻開口罵道:“你還有臉問?說好每月十兩銀子,錢呢?這小賤貨吃我的穿我的,又懶又不聽話,老娘虧大了!”


    “別說了,楚天把錢送來了。”吳秀才的神情有些尷尬。


    楚天憤怒得渾身發抖,原以為吳秀才是讀書人,晴兒在這裏可以讀書習字,不必在橋洞中和自己苦度寒暑,誰料想竟是白給秀才老婆當了粗使丫頭。


    “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可以幫你一起要飯的,別丟下晴兒。”晴兒貼近楚天的耳朵小聲哀告道,淚珠在眼睛裏轉了一圈,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


    “啊哈,果然是兩個叫花子!”秀才老婆手叉蠻腰,“插幾根彩毛就想冒充鳳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們走!”楚天雙眼快噴出火來,一種把那龐大的身軀撕成碎片的衝動在胸中翻滾澎湃。


    “想走,你以為老娘這裏是什麽地方?!”秀才老婆衝了過來,伸手抓向晴兒。“咱們先把賬結清楚!”


    “滾開!”楚天被徹底激怒了,把晴兒拉到身後,猛一頭撞在秀才老婆的肚子上。


    隻過了一秒鍾,耳邊響起秀才老婆咬牙切齒的尖叫聲:“叫花子打人啦——看老娘怎麽收拾你!”


    她雙手掐住楚天的脖子,將近兩百斤重的身體像山一樣壓了下來。


    “夫人,夫人,別打了,讓街坊看見成何體統?”吳秀才想拉又不敢,急得直跺腳。


    “我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瞧瞧,這兩個小賤種有多賤!”秀才老婆和楚天一同滾倒。


    楚天被壓倒在冰冷堅硬的地上,臉上手臂上全是被抓破的血痕。混亂中,他一口咬住對方肥嘟嘟的脖頸。


    “救命啊,小叫花殺人啦!”秀才老婆口中亂叫,宛如一隻發狂的野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越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牛語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牛語者並收藏越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