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翔與李振對視一眼,李振會意,打馬上前,耳語朱溫:“大王,蒲津渡操於我手,李克用沙陀騎兵如何飛渡?此番正是一舉收服蒲人歸心之機,大王三思。”


    朱溫聞言恍然,立刻點頭道:“阿舅之恩不敢忘!若賢弟如此,使我異日有何麵目見阿舅於九泉之下!我且去祭拜阿舅,彼時賢弟但以常禮出迎便是!”當下也不多話,立刻迴了中軍大帳,將三軍按下,暫不攻城,反而披麻戴孝,哭祭王重榮,聲音慟哀,真如家中死了老娘一般。他邊哭變嚎:“當年多虧了舅父大人相容提攜,使我得有今日,當年我便發下宏願,有朝一日若能得誌,必報舅父大人的大恩,今日你老人家雖已仙逝,但王珂便如我弟,侄兒必善待之。”蒲人聞得,都為之動容,以為朱溫真個念舊,必是明主。


    王珂卻是心中暗道不妙,朱溫這廝賣了個奸詐,自己原說誆他去一趟虞鄉,來迴總得兩日,誰料他竟然就在軍中哭孝,根本不去虞鄉。如今他令三軍披麻戴孝,這情分偏偏怎麽也說得過去了,卻是如何是好?王珂不禁傻眼,一時手足無措。


    張訓見軍中將士都朝這邊望來,心中暗道不妙,悄聲對王珂道:“節帥失誤也,如今將士隻道朱溫是本家,早已兵無戰心,節帥此時再欲守城,隻怕蒲州便要一鼓而破!”


    王珂欲哭無淚,隻得在心中安慰自己:“朱溫當著兩軍將士的麵祭拜我父,我便是降了,想來他也不能立刻翻臉不認人,說不定為了安蒲人之心,還以我為節帥,那時我再視情形而決,可也。”


    當下定下心神,說了幾句場麵話,便打開城門,奉旌節符印並蒲、晉、絳、隰、慈五州文簿,常禮出迎朱溫。


    兩人相見後雙手緊握,說起當年舊事,都哭得泣不成聲,朱溫也竭力安撫王珂,聲稱自己受過王重榮的大恩,至今還未能報答,今後一定要把自己欠下的恩情,迴報在王珂身上。王珂聽後十分感動,慌恐之心安下不少,然後同朱溫並馬進入城中,將河中的印信正式交與朱溫。


    朱溫進城,本想立刻遷王珂至汴州,敬翔勸道:“如今李克用大軍將至,此時不宜輕動王珂,以免蒲州不穩,屆時我軍內外皆敵,誠為不美。且先守住蒲州,再處置王珂不遲。”


    朱溫恍然,點頭同意。


    第209章 出鎮河中(三)


    敬翔見朱溫聽從勸諫,便問道:“仆料大王若不向蒲人言明欲表王珙為蒲帥,明日一早此人必來麵見大王……不知大王對蒲帥人選之事,究竟作何打算?”


    朱溫皺起眉頭,微微發愁道:“原本我從王珙之意出兵河中,並帶他來蒲州,是打算以備萬一蒲人不服,則以他為帥,安定蒲人之心。誰曾想今日王珂逼我拜祭王重榮,竟而使蒲人歸心,如此一來,有無王珙,並非礙難,如此再令我以蒲帥之位相贈,實在……”


    敬翔道:“河中兩池,歲賦數百萬貫,若許之王珙,其能供我汴州幾何?鹽池所產,為天下所嫉,世人以我得鹽池,歲入則必為王珙所製,則大王出兵為何?”


    朱溫點頭道:“這道理,我自然是懂的,隻是事已至此,卻少個說法答複王珙。”


    敬翔嘿嘿一笑,道:“大王無須煩惱,隻消私下與王珙言,蒲州今日易幟,民心未定,更有李克用隨時來戰,此時誠不宜先議帥位,待擊退李克用,再請他為蒲帥便是。”


    朱溫眼珠一轉:“子振之意,拖延時日,待大局已定,王珙自不能對我說三道四?”


    敬翔笑道:“不錯,正是此意。王珙,誌大才疏,以王重盈嫡子自負,實則碌碌之輩耳,城府全無,大王親自安撫,還怕他不乖乖就範?”


    朱溫哈哈一笑:“子振妙計,某知矣。來人,速請王陝虢前來議事!”


    當夜,朱溫說服王珙,先退李克用軍,再表其為蒲帥,王珙以為朱溫親口承諾,必然無誤,振奮非常,主動請命為擊潰李克用之前鋒。朱溫並不相信陝虢軍之戰力能與河東軍對陣,隻準其固守蒲津渡口,王珙領命。


    王珙一走,朱溫與敬翔相視而笑。朱溫滿心歡喜,道:“隻消擊退李鴉兒,兩池巨利,便為我有!有此聚寶盆在手,便是那李正陽再如何生財有道,我又何懼之有?”


    敬翔也笑道:“當年大王求兼鹽鐵,為朝廷所拒,如今隻消得到河中,必為傕鹽使,卻看朝廷再如何拒絕!”


    朱溫聽了,眼中寒芒一閃,恨恨道:“不錯,兩池到手,我看朝廷再如何應答!當日田令孜無智,竟對王重榮動武相逼。如今我若為傕鹽使,不兼鹽鐵(鹽鐵轉運使)又有何妨,倒要看朝中劉季述之輩可敢與我叫板!”


    唐朝傕鹽使的設置乃從德宗起,這是專門為處理河中解縣、安邑兩大鹽池而設立的特別職務。榷鹽使的派設事實上提高了鹽池機構的級別。兩池生產、運銷一向自成體係,且具有一定的封閉性和地域特殊性,這使之管理也必然自成係統。特別是,鹽池周邊所在旁及數縣,而營銷範圍更遠,其所管理的業務自較一般巡院為廣。有記載稱“蒲鹽田居解邑,下歲出利流給雍洛二都三十郡,其所會貿,皆天下豪商滑賈,而奸吏踵起,則解之為縣益不能等於他縣矣”的複雜情狀。《新唐書》中,在說明元和中鹽鐵使李巽對東南進行鹽法改革後,也指出其時“兩池鹽利,歲收百五十餘萬緡”和“四方豪商猾賈,雜處解縣”的事實。可見無論是從擴大營銷業務和利潤,還是從加強緝私出發,榷鹽使的設置都是必要的。


    榷鹽使級別既高而權利範圍又較一般巡院為大,則在其領導下必然形成相對獨立的管理,據史料記載,史牟在任使的同時即對鹽池進行“變法”,但這一點並沒有改變鹽池隸屬度支的性質。後至元和中,度支使皇甫鎛又針對“盜鬻兩池鹽”者恢複死刑及增加團保連坐之法;大中初度支使盧弘正並派判官司空輿為榷鹽使整頓池法,可知度支使正是通過榷鹽使而強化緝私和鹽池管理的。


    不過,榷鹽使雖與度支使同有使名,但地位則介乎度支使與巡院之間,實相當於東南地區的揚子、江陵等大鹽鐵轉運留後。實際上他們的官職遠遠低於度支使。如史牟職為金部郎中,而司空輿僅為“檢校司封郎中兼侍禦史”。晚期官職雖有提高,如大中十年前後的榷鹽使錢義方是“右庶子”、鹹通中的李從質是“守太子右庶子、兼禦史中丞”,但是仍然低於以尚書、侍郎甚至是宰相兼任的度支使,其與度支的關係是明顯的。


    朱溫爵封郡王,職為中書令,為何看得上這一職務?要知道兩池榷鹽使隸於度支,因而榷鹽使由中央派官充任,兩池鹽利也完全“利係度支”,這隻是唐末以前的情況。《唐會要》說“(太和)三年四月敕,安邑解縣兩池榷課,以實錢一百萬貫為定額。至大中元年正月敕,但取疋段精好,不必計舊額錢數。及大中六年,度支收榷利一百二十一萬五千餘貫”,能夠製定定額並按照定額完成榷利,正是中央政府通過度支——榷鹽使完全控製和擁有鹽利的充分體現。


    但是問題是,再往後就不同了。中和元年,僖宗幸蜀,到光啟元年,車駕還京時,已是“江淮轉運路絕”,“郡將自擅,常賦殆絕”。時以田令孜為神策軍使,招募新軍五十四都,都千人,由令孜總領其權。


    時軍旅既眾,南衙北司官屬萬餘,三司轉運無調發之所,度支唯以關畿稅賦,支給不充,賞勞不時,軍情諮怨。舊日安邑、解縣兩池榷鹽稅課,鹽鐵使特置鹽官以總其事。自黃巢亂離,河中節度使王重榮兼領榷務,歲出課鹽三千車以獻朝廷。至是令孜以親軍闕供,計無從出,乃舉廣明前舊事,請以兩池榷務歸鹽鐵使,收利以贍禁軍。詔下,重榮上章論訴,言河中地窘,悉籍鹽課供軍。


    《唐會要·宦官傳》說:時關中寇亂初平,國用虛竭,諸軍不給。令孜請以安邑、解縣兩池榷鹽課利,全隸神策軍。詔下,河中王重榮抗章論列,言使名久例隸當道,省賦自有常規。令孜怒,用王處存為河中節度使,重榮不奉詔。令孜率禁兵討之,重榮引太原軍為援,戰於沙苑,禁軍大敗。京師複亂,僖宗出幸寶雞,又移幸山南,方鎮皆憾令孜生事。


    這說的是:光啟元年,宦官田令孜與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爭奪鹽利,以致引起朝廷和藩鎮間的戰爭。但此事上,各史料所記微有不同。《紀》和《會要》稱田令孜是要求將鹽利依“廣明前舊事”、“廣明故事”隸鹽鐵使(應即指度支)而轉用供軍,傳則謂其請以兩池鹽利直接“隸神策軍”。從田令孜生事是因“親軍闕供”分析,此事在後者更順理成章。《資治通鑒》記光啟元年“夏四月,令孜自兼兩池榷鹽使,收其利以贍軍。重榮上章論訴不已,遣中使往諭之,重榮不可”,與此正相吻合。田令孜以神策軍而兼兩池榷鹽使,是為宦官幹預鹽政之最。不過就重榮所言“使名久例隸當道”和其他記載表明,唐廷以河中節度使領鹽池,及由宦官居中幹預,都不是始於此際而是其來有漸。


    早在乾符四年,王仙芝、黃巢進陷沂州、鄆州等地,並攻圍宋州。受其影響,陝州、河中相繼發生軍亂。河中的軍亂應是其地不安定的開始。朝廷遂以竇璟鎮之,次年九月,複以戶部尚書判戶部李都同平章事兼河中節度使。與此同時,兩池的管理也發生相應變化。《舊五代史·李襲吉傳》說:襲吉,乾符末,應進士舉。遇亂,避地河中,依節度使李都,擢為鹽鐵判官。


    李襲吉當年就曾被擢為鹽鐵判官,說明這時的榷鹽使已由李都兼任。唐廷以節度使兼掌鹽池,大約是借助其兵力以保護鹽池,這種情況也許是自竇璟即開始了。但既以地方掌鹽利,與中央的關係將如何協調呢?


    其實很簡單:由宦官任副使。比如宦官吳承泌充“解縣催勘副使”是在乾符之末,正與竇璟李都等任使同時。“催勘”的意義是對榷鹽使應上繳的鹽利加以催促、檢稽,這是對節度使主掌鹽利實行監督的作法。吳承泌是朝廷的代表,換言之是勾通藩鎮與朝廷關係,以保證鹽利無失的人物。吳承泌的任使,也許是宦官直接操縱掌管鹽利之始。他的任使是從乾符末一直到“蒲帥王重榮盡占鹽租”之前。甚至在“關河失守”僖宗幸蜀之後,他所催征得的鹽利還被用為“傳檄諸道”、“責官司奔問之儀”的本錢和號召,並被用於供給易定節度使王處存勤王的軍隊。由此可見,在黃巢亂軍占領長安之前,朝廷仍能基本擁有鹽池之利,隻是這時的主掌者已不是度支隸屬下的榷鹽使,而鹽利的獲取實際上已需轉借藩鎮之力和宦官之手。


    進一步的變化是在王重榮任河中節度使之後。廣明元年十一月,王重榮以河中都虞候作亂,不久即得到朝廷承認,命為留後,次年四月複被詔命為河中節度使。重榮任留後及使同時,大約即“盡占鹽租”,故田令孜請兩池鹽利,有“廣明故事”之說。《資治通鑒》綜合諸史料,稱廣明元年黃巢入華州,“河中留後王重榮請降於賊”,但不久即發兵相拒:黃巢遣使調發河中,前後數百人,吏民不勝其苦。王重榮謂眾曰:“始吾屈節以紓軍府之患,今調材不已,又將征兵,吾亡無日矣!不如發兵拒之。”眾皆以為然,乃悉驅巢使者殺之。


    王重榮抗拒黃巢,正是因其不欲將鹽利供黃巢隨意索取。此後王重榮與王處存結盟,營於渭北,但仍不足以抵抗,故始有與沙陀李克用軍的初次聯合。《資治通鑒》記載其事曰:


    黃巢兵勢尚強,王重榮患之,謂行營都監楊複光曰:“臣賊則負國,討賊則力不足,奈何?”複光曰:“雁門李仆射,驍勇,有強兵,其家尊與吾先人嚐共事親善,彼亦有殉國之誌;所以不至者,以與河東結隙耳。誠以朝旨諭鄭公(鄭從讜,時河東節度使)而召之,必來,來則賊不足平矣!”東麵宣慰使王徽亦以為然。時王鐸在河中,乃以墨敕召李克用,諭鄭從讜。十一月,克用將沙陀萬七千自嵐、石路趣河中。十二月,李克用將兵四萬至河中。


    往後讀者諸君盡知:李克用於次年正月領兵出河中,不久即打敗黃巢兵將,與諸鎮兵會於長安,並大戰渭橋,乘勝追擊,“京師平,克用功第一。”


    真要說起來,李克用的沙陀兵雖為平黃巢的主力,但他所以能夠順利濟河入關,實賴有王重榮的全力支持。司空圖對此寫過:“但既逼寇仇,且當津要,車徒遝至,竟赴齊盟;戎夏駿驅,共匡京室;慮風迴於原燎,竭日費於雲屯;輯睦允諧,供儲克贍,棟持廣廈,鼎鎮厚坤;始以一城之危,抗移國之盜,竟以數郡之力,壯勤王之師;勳複舊都,慶延殊渥”,其對王重榮興複唐室不無溢美。但說到借道諸鎮,使“戎夏駿驅,共匡京室”,及竭財贍軍,“竟以數郡之力,壯勤王之師”未必不是事實。所以說,河中兩池鹽利在其中的意義也是不言而喻的。


    唐廷相繼以李都、王重榮為河中節度使兼兩池榷鹽使,最開始或出於鹽池武裝保衛之需,繼則出於無奈。王重榮的任使並非出自朝廷意願。但王重榮任使前期,仍對鹽池有所建設,並因與黃巢作戰及與李克用聯合而間接地將鹽利贍給了朝廷。


    那時王重榮“既總兩河之務,值多事之秋,檢吏通商,機能製用,矯時阜俗,儉以率先,凡立科條,皆能刻勵”;並記其興築解縣新城事:“自中和二年冬十月,奏請興役,至明年夏六月,凡計工五十萬,城高三丈,圍繞一百六十步。”當時形勢,“城陷馮翊”與“□(烽)舉隰川”都使解縣陷於孤立和遭受威脅,舊有關防不足“枝梧”,而解池之饒也是“所患者,素無城守,難固人心”,所以“既納款於帥臣,仍撫安其新附”,以得“交獲利濟,並致成功”,也即修建新城與“納款帥臣”都是為了保衛鹽池。


    但十分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碑文稱城築好後,王重榮竟“旋陟上台,懇辭劇務”,以致“榷鹽使韋雍,檢律在公;巡官王慤,琢磨效用,與植將及商人等,聯狀同詣所居,瀝懇至於垂涕”。此榷鹽使與巡官不知是否仍為朝廷虛設,但他們聽命於王重榮卻是肯定的。“懇辭劇務”不過是姿態,王重榮仍是鹽池的主宰者。


    王重榮在中和中年,同意結好李克用自有其“交獲利濟”、保衛城池的考慮,而促成二者交好的則是行營都監楊複光。《舊唐書》之《宦官·楊複光傳》載其“受詔充天下兵馬都監,押諸軍入定關輔”時即與王重榮會合。及勸王重榮與李克用聯合,並稱“及收京城,三敗巢賊,複光與其子守亮、守宗等身先犯難,功烈居多。”是以《資治通鑒》曰:


    乙亥,製以中書令、充諸道行營都統王鐸為義成節度使,令赴鎮。田令孜欲歸重北司,稱鐸討黃巢久無功,卒用楊複光策,召沙陀而破之,故罷鐸兵柄以悅複光。


    本書前文有述,楊複光是使王重榮與李克用結盟的策劃者、中間人。因此,他與河中鎮及王重榮關係良好。在鹽利方麵,他的作用或者不能與乾符中的吳承泌相比,但他在處理河中與朝廷關係方麵既能成功,則在鹽利的使用方麵必會有所協調。雖然此事需以姑息和承認王重榮的權力為代價,但既能將鹽利用於平定黃巢,則如果說唐廷此時仍能通過宦官——藩鎮而間接獲取鹽利,應該是不錯的。


    然而光啟元年此平衡即被打破,這不僅是由於僖宗還朝南衙北司的供應增加,也是由於楊複光的死亡。《資治通鑒》記楊複光卒於河中,“複光慷慨喜忠義,善撫士卒,軍中慟哭累日。八都將鹿晏弘等各以其眾散去。田令孜素畏忌之,聞其卒,甚喜,因擯斥其兄樞密使楊複恭為飛龍使。令孜專權,人莫之與抗,惟複恭數與之爭得失,故令孜惡之,複恭因稱疾歸藍田。”


    楊複光之死與其兄複恭被斥,斷絕了朝廷與河中的聯係。田令孜作為楊複光兄弟的對立麵,與王重榮關係惡劣,故有鹽利之爭並迅速升級。光啟元年七月,令孜勾結邠寧節度使朱玫,鳳翔節度使李昌符討王重榮,致王重榮與李克用再度聯合,以討田令孜為名抗拒朝廷。其年十二月,李克用與王重榮合兵打敗朱玫、李昌符之軍於沙苑。令孜奉僖宗出奔鳳翔。危難之際,朝廷不得不起用楊複恭為樞密使以緩和與河中、河東的關係。《舊五代史》記載:“光啟二年正月,僖宗駐蹕寶雞,武皇自河中遣使上章,請車駕還京……朱玫於鳳翔立嗣襄王煴為帝,以偽詔賜武皇。武皇燔之,械其使,馳檄諸方鎮,遣使奉表於行在”,這一段記載之後,清人有注說案《舊唐書·僖宗紀》:“楊複恭兄弟於河中、太原有破賊連衡之舊,乃奏諫議大夫劉崇望齎詔宣諭,達複恭之旨。王重榮、李克用欣然聽命,尋遣使貢奉,獻縑十萬匹,願殺朱玫自贖。”說是克用之奉僖宗,因詔使宣諭而改圖也,與薛史異。


    《資治通鑒》亦稱:


    是時,諸道貢奉多之長安,不之興元,從官衛士皆乏食。上涕泣,不知為計。杜讓能言於上曰:“楊複光與王重榮同破黃巢,複京城,相親善;複恭其兄也。若遣重臣往諭以大義,且致複恭之意,宜有迴慮歸國之理。”上從之。


    以上可見楊複恭與複光同樣,在勾通朝廷與河中、河東的關係方麵,起了頗為重要的作用,所以才會有王重榮、李克用幡然改圖及獻縑朝廷之舉。宦官的能量不可謂不大。但楊氏兄弟既與田令孜為朝中對立的兩派宦官勢力,則由他們與河中、鳳翔等的關係,知宦官勾結藩鎮,致其派係矛盾已演化為朝廷與藩鎮,及藩鎮與藩鎮間的戰爭。這些戰爭既以鹽利為導火索,則從某種意義上說已是鹽的戰爭。


    而自此後,唐廷在鹽利方麵外則受製藩鎮,內則聽命宦官。光啟二年楊複恭代田令孜為神策軍使後,同樣占取了朝廷鹽利大權。“始,張濬判度支,楊複恭以軍貲乏,奏假鹽麴一歲入以濟用度,遂不複還。”相反張濬“欲倚外勢以濟楊複恭”,於昭宗大順元年竟勾結朱全忠及河朔三鎮,挑起與李克用的戰爭。昭宗光化中崔胤代張濬,“乃白度支財盡,無以廩百官,請如舊製。”宦官韓全誨卻請割三司隸神策軍,“帝不能卻,詔罷胤領鹽鐵。”崔胤與韓全誨關於鹽利的爭奪,仍發展為藩鎮戰爭,並為朱全忠最終代唐鋪平了道路。


    這是敬翔微微點頭,不過想想還是道:“不過,大王欲要朝廷承認此事,隻怕還需下點本錢。”


    朱溫問道:“什麽本錢?”


    敬翔道:“大王若再領河中節度,則是以一人之身,身兼四鎮,與玄宗朝王忠嗣同,朝廷心中定有顧忌,大王不如將上供鹽利由三千車增至四千、五千,好在朝中有個交代。”


    朱溫眼珠一轉,沉吟片刻,道:“無妨,給他五千車,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不過此事暫且不急,擊退李鴉兒之後,再論不遲。”


    敬翔剛剛點頭,外間忽然匆匆跑來氏叔琮,這老將急得不顧禮儀,直接拱手道:“大王,斥候發現鴉軍斥候!”


    朱溫一驚:“這般快麽?什麽時候的事,消息可準?”


    氏叔琮急道:“一隊斥候遇見鴉軍斥候,死得隻剩兩人迴來,全身是血,還能有假?若非鴉軍斥候,天下誰有這般能耐,有這般精騎?”


    朱溫頭皮一麻,大聲道:“快快,連夜備戰!”


    第209章 出鎮河中(四)


    當年李克用擊敗黃巢之後,千裏追擊,連續打擊,硬生生將黃巢大軍打殘打散,可以這麽說:李克用最擅長的戰法,就是快速奔襲以及連續作戰,這也是在惡劣環境中磨練出來的沙陀兵最大優勢。戰馬跑動可不是後世人在平整的公路上騎摩托車,策馬狂奔更不像電視裏看起來那麽瀟灑,騎術不佳之人,顛簸不了多久,就頭暈腦脹渾身酸軟,幾乎能把腸子吐出來,所以並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長時間人不離鞍的。


    汴軍斥候所遇的對手,正是河東沙陀精銳中的精銳,黑鴉義兒軍前鋒斥候。斥候是古代兵種之中,技戰術要求極高的一種,其精銳程度基本等同於現代部隊的特種兵,無論是單兵作戰、小團隊配合作戰,一水的都是全軍翹楚。黑鴉義兒軍本就是河東王牌,其斥候兵之強可想而知,梁晉雙方斥候意外遭遇,汴軍斥候居然還跑迴兩個報訊,已經是十分了不起的戰績了。


    朱溫當然也知道黑鴉斥候的本事,所以聽了氏叔琮的解釋之後,二話不說就下令備戰。作為十幾年的宿敵,他對李克用的了解毫無疑問是極其深刻的,黑鴉斥候既然出現,黑鴉軍的大軍必然隨後即到,對於黑鴉軍的機動能力之強,朱溫心中絕無半點懷疑,更不會有半點僥幸之念。


    朱溫的想法,的確無誤。


    蒲津渡浮橋西側,黑鴉義兒軍都虞候李嗣本僅領斥候兵二百餘騎及牙兵十餘人,悄然隱於林中。他麵色冷肅,仔細看了看浮橋橋頭處的設防,問身邊一人:“你是說,橋頭處並非宣武軍,而是陝虢軍?”


    被問之人看來是斥候軍校,聞言點頭:“是,虞侯。不過之前碰到的敵軍斥候,是汴軍裝扮,戰力不弱,我等殺敵十八人,無傷亡,但敵軍走脫二人。”


    李嗣本聞言頓時有些慍怒:“走脫二人?”


    那斥候軍校單膝跪地請罪道:“卑職無能,請虞侯責罰!”


    李嗣本看了他一眼,冷然說道:“我欲拿下橋頭,你可將功折罪。”


    “是,謝虞侯!”


    “起來吧。”


    李嗣本微微沉吟:“既然有兩人走脫,此時朱溫必然得到消息,如此說來,時間不多了,大夥準備一下,直接拿下橋頭。”


    眾人領命,卻有一小校遲疑道:“虞侯,陝虢兵有兩千人固守橋頭,我軍人數是否有些太少了點?大王明早便能趕到,要不……”


    “我黑鴉斥候,以一當十難道是今天才有的事?陝虢王珙,誌大才疏,尖刻難忌,其軍心必然不穩,加上朱溫今日才偶得蒲州,這王珙必然還想著去討要蒲帥旌節,更料不到我軍如此神速,哪有心思妥善布防?我二百精騎,以有備攻無備,如何不勝?某真正擔心的,反而是攻下橋頭之後,朱溫會不會立刻反攻,若他不顧夜色反攻我軍,我二百餘人卻是有些難守。”


    “如此虞侯打算如何處置?”


    李嗣本看了看夜空,沉聲道:“示敵以強。我黑鴉軍全身黑色,奪下橋頭之後,多立假人、火把,賊眾以為我黑鴉軍大軍已到,豈敢強攻?”


    那小校還欲說話,李嗣本擺手道:“不必多說,各隊準備!”說罷翻身上馬。眾人見了,便不再多言,各自上馬,做好戰鬥準備。


    李嗣本一揮手,領頭衝了出去,對麵的陝虢兵根本半點準備也無,看到“大隊”黑衣騎兵衝殺過來,口中高唿“瓦裏”,也就是沙陀話的“殺”,很多人居然下意識奪路而逃。剩下少數慌慌忙忙上前抵抗,結果雙方戰力根本不在一個層次,這零星的抵抗瞬間被粉碎。


    陝虢軍守將居然早已經睡下,這時候匆匆忙忙爬起來,還沒穿戴整齊,就被李嗣本策馬趕來一槍捅了個對穿,陝虢軍防禦頓時前線崩潰,逃散的、往橋對麵跑的,擠下河裏的,無所不有。


    對麵浮橋橋頭見了西側的火光,反應比陝虢軍快不少,很快派出一波人來試探。這時李嗣本基本解決了這邊的陝虢守軍,把不少死屍綁在營寨木柵上豎起來,一見宣武軍試探性反攻,就知道這是關鍵時刻,能不能嚇唬住對方今夜不敢再攻,就看這一波了。隻要能撐到明天一早,李嗣本料定大軍必到,因為他出來之前就已知道李克用下令連夜趕路。


    黑鴉斥候損失極小,收到命令後迅速集結,由於是在浮橋作戰,紛紛抽出弓箭——浮橋上顯然不是騎兵發揮的所在。


    對河東軍來說,萬幸的是對麵這支來試探的汴軍還沒收到朱溫的命令,上來衝了一波,由於浮橋不夠寬闊,先頭軍被黑鴉斥候當頭一波箭雨射殺大半,死傷慘重,後麵眼尖的都看見對麵黑鴉斥候那一身漆黑的裝束,那駿馬之上一條條漆黑的深夜,在冬日深夜之中猶如死神一般冷厲。


    領頭的汴軍小校看見黑鴉斥候這身裝束,當下倒抽一口冷氣,看了一眼前頭被箭雨射死射傷的士兵,吞了口吐沫,扯開嗓子,壯士斷腕一般地高唿:“沙陀鴉軍已至,撤!快撤!”說罷更不打話,自己率先掉頭撒開腳丫子就跑。其餘汴軍一看,哪裏還肯多呆,立刻有多快跑多快地掉頭就衝,比來的時候可快多了……


    李嗣本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悍然下令:“全軍,箭形陣,追殺!殺至對麵橋頭箭距之時撤迴!”


    不得不說李嗣本這一招是很高妙的,他這道命令充分利用了對麵汴軍對黑鴉義兒軍的謹慎甚至是畏懼心理,裝作黑鴉軍大軍到齊的模樣,以黑鴉軍習慣性的一往無前,直接往對岸衝殺。但是他同時也知道,自己手頭就這點兵力,在浮橋上可能看不出來,但要是真衝殺過去,那可是汴軍的水寨,也有步騎把守,當時就要露餡,所以才下令衝到“箭距”之時掉頭,所謂箭距之外,顧名思義,就是對麵箭雨覆蓋的範圍之外。衝到那裏掉頭好處明顯:一是不會受到箭雨攻擊,出現無謂地傷亡。二是這黑夜之中,箭距之外基本就看不清楚了,對麵也就無從知道自己這邊有多少兵力。三是自己突然掉頭,對麵驚疑不定之下,一定會懷疑“黑鴉大軍”欲要使詐偷襲,從而把力量加強到防備奇襲的方麵,反而不敢輕易再出戰。


    如此一來,守住浮橋西側橋頭直到明日一早,就不是癡人說夢了。


    黑鴉斥候在李嗣本的帶領下果斷出擊,前麵掉頭狂奔的汴軍一見屁股後麵衝殺過來滾滾黑衣騎兵,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慌不擇路狂奔而迴。那小校衝得最快,快到橋頭時早已扯開嗓子嘶聲力竭地狂唿:“黑鴉軍!黑鴉軍來了!快放箭,快放箭把他們趕迴去!丟了橋頭,我等必死!快快快——”


    守軍一聽這聲音都慌亂成這樣,哪裏還想得許多,一陣箭雨雜亂無章地射了出去,也不知有幾根射在橋麵上,大多都落進河裏了。那邊黑鴉軍果然是沙陀精銳,這般情況下居然張弓搭箭反壓了一波箭雨,雖然也同樣是摸黑射箭,黑鴉軍的箭法卻是比汴軍強多了,這些斥候兵基本都不是靠瞄準射人,而是憑感覺——後世很多神槍手射擊非常快速而且準確,也是憑“感覺”,這是無數次練習以及實戰才培養出來的一種微妙,就像cs高手玩狙擊槍常常全不瞄準,鼠標一甩一點就是一個人頭,“原理”差不多。


    雖說大半夜裏,又是冬日黃河之上,河風不小,黑鴉軍斥候再好的箭法也隻剩一成,但恐懼這種心理是會感染的,汴軍這邊有些被射中的倒黴鬼一聲聲慘叫,引起了汴軍的恐慌。自家的箭雨射過去,人家基本沒有反應,人家迴敬一波,自己這邊就慘叫連連,這種對比反差太大,任誰聽了都覺得心驚肉跳,生怕對方一鼓作氣勢如虎,直接衝殺過來,自家抵擋不住就丟了陣地。


    然而就在此時,對麵橋頭忽然響起了鳴金聲,橋頭的黑鴉軍似乎微微遲疑了一下,然後如同他們勢不可擋地衝來一般,又掉過馬頭潮水一般退了迴去。


    東側橋頭的汴軍隻覺得自己仿佛撿迴了一條命,居然生出劫後餘生之感,氣喘籲籲地吞了幾口吐沫,摸了一把臉上的冷汗,紛紛朝自己身邊的同袍問道:“黑鴉軍怎麽退了?”


    “對岸好像鳴金了!”


    “直娘賊,跑得倒快,某家正要去收幾顆人頭,他們居然跑了!呸!”


    “少扯犢子了,就你?剛才是誰站都站不穩,兩條腿直哆嗦?還說去收幾顆人頭,自己這顆腦袋能保住都是他娘的祖宗保佑了!吹個鳥蛋的牛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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