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依舊慈眉善目地笑著:“此等隨心所欲既非檀越之所欲,然則檀越所欲者何也?”


    李曜張張嘴,又苦笑起來:“說來隻怕無人相信,不如不說罷了。”


    老和尚搖頭道:“黃巢稱‘天補平均’之時亦有人信,檀越之話如何便不會有人相信了?檀越便請說罷。”


    李曜苦笑道:“禪師何必如此苦苦相逼?我所欲者,願天下再無饑餓、再無寒冷、再無人欺人之惡念、再無人殺人之慘像;我願天下萬民安居樂業,幼有所教、壯有所為、老有所依;我願……我願讓那即將到來的悲劇,不再重現。”


    李曜這番話說出來,老和尚也不禁愣了一愣,繼而合十笑道:“此聖賢之所欲也,為何便無人願信?老衲便信。”


    不待李曜答複,老和尚又道:“既是如此,老衲別無他話,隻願將來檀越臨機決斷之時,莫要忘了今日之本心,如此,老衲便不憾今日之會。”


    李曜正要說話,老和尚卻下了逐客令,道:“今日天色將晚,檀越若要出城,隻怕便再拖延不得了。”


    李曜心中一凜,下意識否認:“某來汴州遊曆,何必立刻便走?”


    老和尚笑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不瞞李檀越,大相國寺昨日有苦行僧自齊魯來,朱汴帥作戰已畢,不日即將返汴,檀越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險,老衲料檀越行事看似大膽乖張,實則變化萬端,截取天機一線欲破而出之,故趁今夜敬尚書等尚有猶疑之時,必然潛出城外遁走……檀越莫非擔心老衲泄露,故而不肯將實情相告?”


    李曜心中震驚,麵上卻不露分毫,反而微笑道:“禪師似是對某了如指掌,這倒叫人好生奇怪,某自問並不與禪師相熟,不知禪師何以得知某之身份?莫非禪師已然修得他心通之大般若、大神通,能知某心中所想不成?”


    老和尚合十,道:“阿彌陀佛,老衲何有如此神通?檀越毋庸多疑,檀越之身份,乃老衲一位故人告之。那位故人與檀越頗有淵源,知檀越此來所圖甚大,又偏偏行了一步險棋,欲意一窺宣武內庭,故托老衲轉達一語。”


    李曜心中冒出一個人的形象,麵上依舊平靜如水,淡然笑道:“不知這位前輩欲請禪師提點晚輩何語?”


    老和尚道:“老衲那位故人說:善泳者溺。”


    李曜沉默片刻,點頭道:“多謝。”又問道:“未請教禪師法號?”


    老和尚合十道:“阿彌陀佛,老衲法號貫休。”


    李曜頜首,也合十一禮:“多蒙禪師提點教誨,既如此,晚輩這就去了。”


    貫休道:“檀越且慢。老衲雖不知檀越如此泰然自若,似對出城甚有把握,究竟是有何等成竹在胸,但這汴州城被汴帥經營十餘年,早已固若金湯,城中守備嚴密……”


    李曜輕笑道:“禪師以為某欲如何出城?”


    貫休搖了搖頭道:“老衲思來想去,汴州城防唯一的弱點,便是汴河水道,這汴州交通天下,東南西北客商往返,多走水路,是以路上城防再嚴,水路也總能想出一些辦法,繞過嚴審。隻是老衲聽聞,水路之上,也有汴帥所設關卡,白日裏進出汴州,須持通關文書,入夜之後,更是封鎖出城關卡,不許商船進出……隻是,依檀越之智必然知曉此中關節,莫非便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走水路,而走陸路?”


    李曜哈哈一笑,看了憨娃兒一眼,給他個眼色。


    憨娃兒搖頭道:“周圍沒人。”


    李曜這才笑道:“反其道而行之,這一點某料敬翔亦能料到。”


    貫休見他不說,倒也不再多問,隻是微笑道:“人稱檀越一步三計,老衲今夜便在這大相國寺之中,坐觀檀越龍戲群蝦。”


    李曜拱拱手:“告辭!”


    貫休合十迴禮:“阿彌陀佛,檀越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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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戌時三刻,萬戶燈光。此時的汴州雖遠不能比宋時清明上河圖中所繪之繁榮,但它畢竟是東西南北交通要道,近十年來因為朱溫的苦心經營,也算頗見富庶,縱然到了夜間,城中也是燈光點點,不比別處城池那般一片漆黑。


    勾欄瓦肆不必去說,就連後世城市裏著名的宵夜攤,這汴州城中也有不少。這與長安城習慣的宵禁不同,或許是因為汴州是個商業大城,某種程度上來說不具備宵禁的“群眾基礎”吧。


    尚書敬府。


    敬翔一邊坐在胡床之上享受著侍女搖扇的清涼,一邊在閉目思索著什麽。片刻之後,他才睜開眼睛,緩緩問道:“你是說,王照下午去了大相國寺,掛單寺中,正巧今日開壇講經說法的江南名僧貫休禪師深喜他之所答,贈了他《十六應真像》,而後他便迴盈香妙坊召集仆從,一同去了胡姬酒肆,暢飲至酉時……然後,他便打發仆從們各自散去遊玩,自己帶著書童去看汴河夜景?”


    堂下單膝跪著的汴軍小校點頭應道:“喏。”


    敬翔皺眉想了想,問:“細作如何安排的?”


    那小校道:“尚書不是說了,關鍵不在別人,隻在王照一人,由於已經入夜,末將擔心人手太少看不周全,便將全部人手集中起來,隻監看王照一人。他的那些仆從,一見郎君首肯,準他們各自去玩耍,早就星散了,有些去了勾欄瓦肆,有些去了茶樓、酒肆,還有些去了夜市之中,似乎是去買些小玩意兒做個留念吧……這些人都分散去監視,末將也以為無甚必要。”


    敬翔點點頭:“些許仆傭,有甚用處,隻須看住王照,便是功勞。嘿,他王家家大業大,區區十幾個仆從,死了散了,隻怕他連問都懶得問一句。你做的不錯,就該把人用到最需要的地方。”


    那小校忙道:“謝尚書誇獎,尚書可還有什麽吩咐?”


    敬翔道:“沒了,下去吧。”


    此時此刻,李曜卻正在汴河邊上,看著比晉陽更有活力的汴州夜色,忽然對身邊的憨娃兒道:“憨娃兒,今夜恐怕你又要失望了。”


    憨娃兒這次知道李曜的意思,卻搖了搖頭,道:“俺隻要郎君平安,打不打架有甚要緊?”


    李曜微微驚奇,看了看他,忽然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的小兄弟,如今……長大了。”


    憨娃兒用力挺了挺胸,看得李曜哈哈一笑。


    然後兩人沉默了片刻,李曜看著夜景,忽然道:“這些年來,縱橫中原的,有三股流民勢力,黃巢、秦宗權、朱溫。你說,為什麽黃巢和秦宗權張狂許久,最終走向覆滅,而朱溫卻聚少成多,逐漸做大,甚至最終……要成就一番霸業?”


    憨娃兒道:“想是朱溫更厲害一點。”


    這話其實說了等於沒說,但李曜卻點了點頭:“朱溫的確比他們厲害。”


    憨娃兒微微有些驚訝:“朱溫很能打麽?下次碰上,俺倒想領教領教。”


    李曜搖頭笑道:“你若跟他交手,最多三合,必取其首級,但他的厲害並非是這武藝上的。”


    憨娃兒哦了一聲,若有所思道:“要是他有郎君一般聰明,俺便服了。”


    李曜啞然失笑,不過他知道自己在憨娃兒心中有著不可替代的光輝形象,倒也不算驚奇,隻是笑道:“朱溫的成功,軍事上隻算次要,排在首位的,應當是他此前的政治策略獲得成功。”


    李曜這話不是無的放矢,黃巢與秦宗權皆不善於處理與唐廷、藩鎮間的關係。黃巢在乾符五年(公元878年)便自稱衝天大將軍,改元王霸,設置官署,明確了與唐廷的敵對關係。黃巢軍還不斷攻州掠縣,所到之處,“所在群藩,望風瓦解”。秦宗權於中和三年(公元883年)黃巢攻蔡州時投降黃巢軍,黃巢軍敗後秦宗權勢力壯大,在光啟元年(公元885年)稱帝,其軍隊四處掠地,“關東郡邑,多被攻陷”。這種與唐廷及周邊藩鎮為敵的政治策略,是不利於這兩支軍事集團在唐末複雜的政治局勢下發展勢力的。


    按照李曜的看法,自中唐以來藩鎮勢力較為強大,唐廷對於一些跋扈藩鎮一一如河朔三鎮一一也無有效地遏製手段,但是唐廷擁有調動藩鎮軍隊的權利,遇有反唐叛亂者,唐廷即調動諸鎮兵力討伐,盡管由於唐廷與藩鎮之間的矛盾,這種調動也未必均能收到良好的效果,但一旦唐廷與藩鎮間的矛盾緩和,唐廷詔令下達,諸藩聯合逃逆,反唐者便會陷入不利的境地。此外,如從道德倫理的角度來看,在封建正統觀念深入人心的時代,“忠君”、“禮分”等觀念影響極大。故黃巢、秦宗權這兩支軍事集團不忠於君主,便得不到社會的普遍認可,因此在政治聲望、人心向背等方麵這兩支軍事集團都難以獲得社會絕大多數人的認可與支持。


    唐末藩鎮與藩鎮之間存在矛盾,而這些矛盾可以使僭號稱帝、吞噬臨道以自肥者存在、壯大於一時,但卻不能有長久的發展。因為對於藩鎮來說,若尊奉僭號稱帝者便會受到唐廷所組織的諸道軍隊聯合討伐,未免會使自身實力受到損害,而如追隨唐廷討逆,則會受到嘉獎,因此藩鎮一般會追隨唐廷討逆。此外對於藩鎮來說,領土的穩固是第一要務,若有吞噬臨道者,藩鎮出於對自身利益的維護也會出兵討伐。黃巢、秦宗權這兩支軍事集團既與唐廷為敵又侵擾藩鎮,唐廷為了維護其統治權必然會組織藩鎮將其剿滅,而藩鎮為了維護領土安全或獲得嘉獎也會響應唐廷的號召。因此,在唐廷、藩鎮調整好內部、外部矛盾後,唐廷一紙詔令,諸藩聯兵進討,黃巢、秦宗權勢力便會陷入被動局麵,最終敗亡。


    朱溫的政治策略與這兩支軍事集團不同。朱溫的策略,在李曜看來有兩部分,對唐廷的策略、對藩鎮的策略。


    從朱溫對唐廷的策略來看,朱溫並非絕對忠順於唐廷,但至少自中和三年(公元883年)至天裕元年(公元904年)朱溫表請唐昭宗遷都洛陽(欲取唐而代之),這段時間裏朱溫在表麵上是忠順於唐廷的。而“忠順”於唐廷則使朱溫獲得了極大的政治聲望。在平定黃巢、秦宗權勢力的過程中,朱溫率領的宣武軍始終與唐廷各路兵馬合作討敵,並且表現出色,不斷得到唐廷的嘉獎。從中和四年(公元884年)九月起,朱溫先後被封為沛郡侯、沛郡王、吳興郡王、兼領淮南節度使及東南麵招討使、任蔡州四麵行營都統、檢校侍中贈食邑三千戶、至龍紀元年(公元899年)平定秦宗權,被封為東平郡王加檢校太尉兼中書令,為其勢力的發展、壯大積攢了政治聲望,光化三年(公元900年)開始參與唐廷內部權力鬥爭,支持宰相崔胤,誅殺劉季述,第一次解救昭宗複辟,被封為東平王,天複三年(公元903年)朱溫率軍圍鳳翔,解救昭宗,護駕返迴長安,被任命為宣武等軍節度使、諸道兵馬副元帥,進爵為梁王,並加賜號“迴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至此朱溫的政治聲望己達到頂點。政治聲望的不斷提升,保障了朱溫的順利發展。朱溫率領宣武軍在協助唐廷討伐叛逆的過程中屢獲嘉獎,以功臣、良將的麵目示人,即可借此聲望使其勢力不斷擴張,避免了唐廷一紙詔令被諸藩圍剿的情況。


    此外,這種政治聲望方麵的優勢,便於朱溫吸納人才。如劉康乂本以農桑為業,郭言少以力稿養親,二人皆被黃巢軍所執後又追隨朱溫。這兩人均是普通本分的農民,因被黃巢軍虜獲被動加入“起義”的隊伍。此後二人入宣武反映了其對朱溫尊奉唐廷這一政治態度的認可。因在亂世中被反唐廷的起義軍裹挾為“盜”的農民,轉而投奔“忠順”唐廷的朱溫,即可獲得名正言順的肯定,而不被稱為“賊”、“匪”。此外,一些投奔朱溫的士人,對於參加農民起義並不感興趣,而對於朱溫則心向往之。


    譬如正在與自己鬥智的這位敬翔敬尚書,《舊五代史》記:“翔好讀書,尤長刀筆,應用敏捷。乾符中,舉進士不第。及黃巢陷長安,乃東出關。時太祖初鎮大梁,有觀察支使王發者,翔裏人也,翔往依焉,發以故人遇之,然無由薦達。翔久之計窘,乃與人為箋刺,往往有警句,傳於軍中。太祖比不知書,章檄喜淺近語,聞翔所作,愛之,謂發曰:‘知公鄉人有才,可與俱來。’及見,應對稱旨,即補右職,每令從軍。”當時黃巢軍攻陷長安,正是威望最盛之時,然而敬翔卻並未投奔黃巢軍,而是憑借王發的舉薦成為朱溫靡下的幕僚。這種選擇反映了敬翔更願意投奔尊奉唐廷的地方勢力,而不願在與唐廷為敵的亂軍中任職。


    總之,朱溫“忠順”於唐廷積累了政治聲望,保障了他的順利發展,避免了在唐廷詔令下被諸藩圍剿的情況。而這種政治聲望的積累也便於朱溫吸納人才,一些不願被斥為叛逆者的有才之士願意加入朱溫,即是朱溫“忠順”於唐廷所獲得的政治優勢所在。


    而從朱溫對藩鎮的策略來看,朱溫善於處理與周邊藩鎮之間的關係,朱溫麾下的黃巢舊部張歸弁、郭言在處理外交事務中表現出色,即表明朱溫的某些將領在處理與藩鎮之間的關係方麵有一定的經驗。而朱溫對周邊藩鎮的策略即為:利用藩鎮之間的矛盾,聯合、拉攏一方打擊另一方,削弱對手實力,增強自身實力。這不是李曜空口說白話,是有幾個典型事例的。


    所以說朱溫所采取的政治策略與黃巢、秦宗權勢力不同。黃、秦與唐廷、藩鎮為敵,使自身陷入不利局麵。朱溫一方麵“忠順”於唐廷,避免了在唐廷詔令下被諸藩圍剿的局麵,又便於吸納人才。另一方麵朱溫善於處理藩鎮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通過拉攏一方打擊另一方的策略戰勝對手,使自身實力漸趨強大。李曜忽然想到,這種潛龍在淵時的忍耐手段,正是和之前貫休老和尚跟自己所說那番話一個意思,朱溫有這等手段,也是黃巢、秦宗權兩大勢力所不及之處。莫非先前貫休和尚說這番話之時,也包含了什麽別的意思?


    李曜搖搖頭,他不願意太過神神道道,沒準人家隻是講經說法之時,一時談得興起,並無他意呢?


    看著汴河兩岸的繁榮,李曜不得不承認朱溫在“根據地”的建設方麵,也遠勝黃巢、秦宗權。甚至完全可以從對根據地建設的重視程度來說明這三支軍事集團之間的成敗是有其必然性的。


    黃巢、秦宗權這兩支軍事集團皆不重視根據地的經濟建設、人員安撫。所到之處多劫掠、屠戮百姓。如《新唐書·黃巢傳》記黃巢入京師後劫掠、屠戮事:“巢乘黃金輿,衛者皆繡袍、華憤,其黨乘銅輿以從,騎士凡數十萬先後之。陷京師,入自春明門,升太極殿,宮女數千迎拜,稱黃王。巢喜曰:‘殆天意耶!’巢舍田令孜第。賊見窮民,抵金帛與之。尚讓即妄曉人曰:‘黃王非如唐家不惜而輩,各安毋恐。’甫數口,因大掠,縛捶居人索財,號‘淘物’。富家皆跌而驅,賊酋閱甲第以處,爭取人妻女亂之,捕得官吏悉斬之,火廬舍不可貨,宗室侯王屠之無類矣。又如《新唐書·秦宗權傳》記:“然無霸王計,惟亂是恃,兵出未始轉糧,指鄉聚曰:‘啖其人,可飽吾眾。’官軍追躡,獲鹽屍數十車。”這種大肆的劫掠、屠殺顯然既不利於軍隊補給,也不得人心。


    朱溫則較為重視根據地建設。《舊五代史·食貨誌》記:“梁祖之開國也,屬黃巢大亂之後。以夷門一鎮,外嚴烽猴,內辟汙萊,厲以耕桑,薄以租賦,士雖苦戰,民則樂輸,二紀之間,俄成霸業。及末帝與莊宗對壘於河上,河南之民,雖困於輩運,亦未至流亡,其義無他,蓋賦斂輕而田園可戀故也。”這就說明了朱溫對於宣武鎮地區經濟、人民安撫方麵的政策較有成績。


    此外,其麾下黃巢舊部,也有在這方麵有建樹者。如張元晏《授龐從武寧平難軍節度使改名師古製》:“自委之留事,頒我詔條,惠愛行磚鄉間,威望揚磚士伍。克成謠詠,遠副憂勤。臨戎既耀磚雄棱,撫俗備揚其善政。遺移歲月,足洽寵靈。是宜錫以族幢,進其官秩。奄有徐夷之一境,愛撫大彭之故都。”這表明龐師古在任武寧節度使時在根據地建設方麵的成績。又如張歸厚任洺州刺史時也曾在安撫百姓這方麵有較為出色的表現:“太祖錄其勳,命權知溶州事。是郡嚐兩為晉人所陷,井邑蕭條,歸厚撫之,數月之內,民庶翁然。太祖自鎮、定還,睹其緝理之政,大喜,賞之。”其餘將領如趙克裕擔任毫、鄭二州刺史時曾招撫流散,安撫居民:“數年之內,繼領毫、鄭二州刺史。時關東藩鎮方為蔡寇所毒,黎元流散,不能相保,克裕妙有農戰之備,複善於綏懷,民賴而獲安者眾。”此外,趙擎、張全義兩位歸順宣武的節度使,也曾對其轄區內的經濟建設做出貢獻。


    因此李曜可以斷定,朱溫是較為重視根據地的經濟建設及人員安撫的。這比之黃巢、秦宗權勢力的劫掠、屠戮要進步。陶慰炳《五代史略》中曾談到:“中原五代曆時都不久,後梁十六年,算是最長的,後漢僅僅四年,為曆代王朝中壽命最短的。而在南方,吳越八十四年,吳四十六年,南唐三十九年,楚五十七年,閩五十五年,南漢、荊南各五十七年,前蜀三十四年,後蜀四十年。曆時最短的前蜀也比五代中任何一朝要長。這是由於南方諸國‘保境息民”。唐末五代戰亂頻繁,而北方諸軍閥勢力能重視發展經濟、安撫百姓者當以朱溫最為突出。朱溫建立的後梁政權,能夠成為五代北中國地區存在時間最長者,與其成員重視經濟、人口安撫有關。當然,李曜不是要給朱溫洗白,朱溫這貨在對外作戰時殘殺百姓,破壞經濟的記載也是很多的,但是至少在他自己的轄區之內,其經濟有一定的發展、人口也得以相對安定。


    內可安邦,外能縱橫,兵堪作戰,這樣的朱溫,自然應該有今日之局麵。


    正想著,忽然聽見遠處內河碼頭一片混亂,吵嚷、叫罵、哭喊,人頭湧動,如螞蟻一般四散奔逃,仔細一看,那碼頭已然濃煙滾滾,竟然起了火。


    憨娃兒見了,在一邊喜道:“起火了!”


    李曜麵無表情地道:“有人看著,你應該做出吃驚地樣子。”


    憨娃兒果然收起笑容,張大嘴巴望著碼頭,又是那副天然呆的模樣。


    李曜看了看碼頭亂象,忽然一歎:“憨娃兒,你說我這麽做,算不算違背本心?”


    第205章 金蟬脫殼(下)


    汴河碼頭商船雲集,且不說這其中的許多生意還有不少豪門高官或明或暗地參與其中,運送著許多值錢的物什,就光說這炎夏之夜碼頭起火,若未來得及遏製而形成大火,四散蔓延開來,隻怕汴州城能被燒掉大半——須知此時的大多數建築,主體材料可是木質。因此,碼頭的火勢勢必驚動整個汴州高層。


    敬翔可能是第一個被碼頭火勢驚動的汴軍上層。他在院中納涼時,發現天空忽然紅了半邊,立刻登上小樓去看,果不其然,離他府上不遠處的汴州碼頭已經濃煙滾滾,火勢熏天。


    之所以敬翔發現得最早,有兩個原因:第一是他今天心裏惦記著“王照”的事,晚上想來想去覺得這小子對於現在的宣武軍而言實在是個燙手山芋,於是便在院中納涼,火勢一起,他立刻可以發現天空亮得不正常。第二是他府上離汴河碼頭實在太近,估摸隻有兩裏路左右,火勢一起,連他這邊都隱約覺得熱了不少。這兩個情況合二為一,所以敬翔最先發現汴河碼頭起火。


    敬翔看見火起,雖然一時吃驚,反應並不曾慢,立刻奔迴房中取出兩塊令符交給自己的親信,急道:“你二人各自持我令符前去汴州府衙與城南宣武軍大營!左車,你讓府衙迅速派人指揮救火,至少要控製火勢蔓延,等待城外牙兵進城!西淳,你去城南大營,立即調動三千大軍入城救火……記住,調動兵力不得超過三千!……不成,還是不成,你先別去,你與我去節帥王府,請了王妃手令之後再去不遲。”


    之所以敬翔最後寧可選擇耽誤一點時候也不肯直接用自己的手令去調兵,自然是有他的考慮的,朱溫的多疑,恐怕比曹操更甚,若是他敬翔一枚令符便能調動大軍入城,朱溫一定會有想法,這可不是敬翔所欲看見的。


    而就在敬翔帶著自己的親信匆匆趕往宣武軍節帥王府時,李曜已經不在汴河碼頭火勢最盛的附近了,他坐在三四裏外的一家茶樓內,看著滿茶樓坐不住的茶客們爭先恐後地衝出去遠遠圍觀,不禁在心裏暗歎了一句:“都說中國人天生愛圍觀,果然不是胡說八道。出了什麽事,第一時間圍觀,並看第一個上去的人做得怎麽樣,做得好就讚,做得差就罵,但就是誰也不肯自己先上。”


    他忽然轉頭對憨娃兒問道:“他們可曾全然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我們隻是製造混亂,不是為了燒掉什麽物資,也不是針對某個具體的人,我不希望這次大火讓我從逃難者變成劊子手。”


    憨娃兒點點頭:“郎君既然有命令,量他們不敢不從。這次大火,火勢必然控製在三個時辰內可以被撲滅的程度,並且基本不會波及那個……郎君所說的居民區。”


    李曜這才鬆了口氣,他畢竟不是真正這個時代的人,即便從戰略的角度來說,能燒掉整個汴州是對朱溫極大的打擊,可站在一個現代人的社會觀來看,這麽做無疑是一次巨大的社會災難,火燒汴州固然一時爽快,可這汴州城的百姓難道就不是無辜的嗎?讓李曜如黃巢一般對屠戮百姓無動於衷,他做不到。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就是汴州如果真的忽然被毀,那麽長安的李唐朝廷也勢必跟著倒黴,而且是倒大黴,因為如今的朝廷極度依賴運河漕運,一旦汴州這個漕運中心被毀,對如今的朝廷來說,收到的打擊甚至有可能比朱溫還大。


    這或許不好理解,需要從晚唐的漕運製度說起。唐朝的運河建設,主要是維修、完善隋朝建立的這一大型運河體係。大運河體係對古中國的影響是巨大的,皮日休曾有《汴河懷古》詩,為隋煬帝開鑿大運河在某種程度上平反:“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裏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同時,唐廷為了更好地發揮運河的作用,對舊有的漕運製度,還作了重要改革。


    隋文帝時穿鑿的廣通渠,原是長安的主要糧道。當隋煬帝將政治中心由長安東移洛陽後,廣通渠失修,逐漸淤廢。唐朝定都長安,起初因為國用比較節省,東糧西運的數量不大,年約幾十萬石,渭水尚可勉強承擔運糧任務。後來,京師用糧不斷增加,嚴重到了因為供不應求,皇帝甚至隻好率領百官、軍隊東到洛陽就食的地步。特別是武則天在位期間,幾乎全在洛陽處理政務。於是,有天寶元年(公元742年)重開廣通渠的工程。新水道名叫漕渠,由韋堅主持。當時在鹹陽附近的渭水河床上修建興成堰,引渭水為新渠的主要水源。同時,又將源自南山的灃水、滻水也攔入渠中,作為補充水源。漕渠東到潼關西麵的永豐倉與渭水會合,長300多裏。漕渠的航運能力較大,渠成當年(開元二年),即“漕山東(崤山以東)粟四百萬石”。


    將山東粟米漕運入關,還須改善另一水道的航運條件,即解決黃河運道中三門砥柱對糧船的威脅問題。這段河道水勢湍急,溯河西進,一船糧食往往要數百人拉纖;而且暗礁四伏,過往船隻,觸礁失事幾近一半。為了避開這段艱險的航道,差不多與重開長安、渭口間的漕渠同時,陝郡(治所在今三門峽市西舊陝縣)太守李齊物組織力量,在三門山北側的岩石上施工,準備鑿出一條新的航道,以取代舊航道。經過一年左右的努力,雖然鑿出了一條名叫開元新河的水道,但因當地石質堅硬,河床的深度沒有鑿夠,隻能在黃河大水時可以通航,平時不起作用。三門險道問題遠未解決。


    通濟渠和永濟渠是隋朝興建的兩條最重要的航道。為了發揮這兩條運河的作用,唐朝對它們也作了一些改造和擴充。隋朝的通濟渠,也就是唐朝所稱的汴河。唐廷在汴州東麵鑿了一條水道,名叫湛渠,接通了另一水道白馬溝,而白馬溝下通濟水,這樣,便將濟水納入汴河係統,使齊、魯一帶大部分郡縣的租、調,也可循汴水西運。唐廷對永濟渠的改造,主要有兩個工程。一是擴展運輸量較大的南段,將渠道加寬到17丈,浚深到24尺,使航道更為通暢。二是在永濟渠兩側鑿了一批新支渠,如清河郡的張甲河,滄州的無棣河等,以深入糧區,充分發揮永濟渠的作用。


    對唐廷來說,大運河的主要作用是運輸各地糧帛進京。為了發揮這一功能,唐後期對漕運製度作了一次重大改革。原先在唐前期,南方租調由當地富戶負責,沿江水、沿運河直送洛口,然後朝廷再由洛口轉輸入京。這種漕運製度,由於富戶多方設法逃避,沿途無必要的保護,再加上每一舟船很難適應江、汴(泛指運河)河的不同水情,因此問題很多。如運期長,從揚州到洛口,曆時長達九個月。又如事故多、損耗大,每年有大批舟船沉沒,糧食損失高達20%左右,等等。


    安史之亂後,這些問題更為突出。於是,廣德元年(公元763年)開始,劉晏(無風注:嗯,又是這位。)對漕運製度進行改革,用分段運輸代替直運。他規定:江船不入汴,江船之運積揚州;汴船不入河,汴船之運積河陰(鄭州市西北);河船不入渭,河船之運積渭口;渭船之運入太倉。承運工作也雇專人承擔,並組織起來,10船為一綱,沿途派兵護送等。如此一來,就成了分段運送,效率大大提高,自揚州至長安40天可達,損耗也大幅度下降。


    除漕運租、調外,大運河還大大促進了沿線許多商業城市的繁榮。如揚楚運河(即隋朝的山陽瀆)南端的揚州和北端的楚州(治所在山陽縣,今為淮安市),汴河上的汴州和宋州(今商丘市),永濟渠上的涿郡等。揚州因為位於揚楚運河與長江的會合處,公私舟船,南來北往,都要經過這裏,是南北商人的集中地,南北百貨的集散處。它“十裏長街井市連”,在全國州一級的城市中,位列第一,超過成都和廣州,人稱“揚一益二”。而如今朱溫的大本營汴州位於汴河北段,經過濟水,東通齊魯;經永濟渠,北聯幽冀;經黃河,可達秦晉,由於地位緊要,故迅速發展成為黃河中下遊的大都會。其實很有可能也正因如此,後來梁、晉、漢、周、北宋五代都建都於此,追其主要原因,怕就是因為它是一個水運方便的繁華城市。——值得補充一句的是,此時的洛陽已經逐漸破敗,縱然張全義治理洛陽頗具成效,但“區位優勢”的喪失,依舊使得它逐漸被汴州甩在身後。


    憨娃兒見李曜麵色一鬆,便問:“郎君,既然都安排妥了,俺們這就走吧,這汴州終是個不安全的地方,郎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李曜一聽到這裏,立刻瞥了他一眼,問道:“誰教你說的?”


    憨娃兒從無對李曜撒謊的習慣,果然張大嘴楞了一下,然後立馬垂頭喪氣,低著頭道:“襲吉先生教的。”


    李曜瞪了他一眼,看得憨娃兒又趕緊把頭低得更下了,不過李曜也知道,以憨娃兒的頭腦,李襲吉讓他勸自己迅速轉移到安全地區,憨娃兒肯定覺得是最為穩妥的,答應下來那是理所當然。


    於是李曜便問道:“襲吉先生與可道二人,如今可曾按我計劃出城了?”


    憨娃兒點頭道:“是。”然後想了想,似乎覺得有些話不能瞞著李曜,便又接著道:“襲吉先生說:‘明公智如天海,方入汴州,便將我與可道二人置於暗處,此意欲以我二人為金蟬脫殼之接應,一環套一環,計中之計也。明公最擅揣度人心,他既料定敬翔多謀無斷,想必那敬翔定不會有傷及明公之能,隻是汴州畢竟賊巢重地,明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久處險地,殊無必要。朱將軍勇冠三軍,從軍數載,馬前慣無三合之將,如今明公身臨險地,還請將軍千萬細致,切記護衛明公萬全,一旦時機成熟,立刻勸明公出城……某雖新投,願代飛騰全軍謝過將軍’。”


    李曜聽了,沉默片刻,終於點頭道:“也罷,既然襲吉先生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為飛騰之主,也隻能察納雅言、從諫如流了。”他輕輕歎氣一聲,搖搖頭:“原本,今夜是個打擊敬翔自信的大好機會……我隻須再等最多一個時辰,然後當著他和張王妃的麵從容離去,順便再表露身份……今後敬翔隻要與我對陣,無論是戰場相爭還是權謀鬥智,他在心理上,便會自動居於劣勢。似他這等以蕭何張良自詡之輩,一旦落下這般陰影,今後必被我事事料定,再也翻不出什麽風浪來!敬翔之智,一旦被我克製,朱溫便是再殘忍、再果斷,我又何懼之有?隻可恨,隻可恨朱溫迴來得太快,如今我若再是不走,朱溫一旦迴汴,必然傾其騎兵相追,以你我二人之騎術武藝,固然仍有機會走脫,可襲吉先生與可道二人卻就說不準了……這個險,我不能冒。”


    憨娃兒聽得一頭霧水,但他有一個好,就是一旦郎君的話他聽不懂,他就不聽分析,隻聽結論。所以他雖然完全沒聽明白李曜的意思,但卻知道一件事:郎君覺得現在不走的話,襲吉先生和馮道就有危險,他不肯冒這個險,所以……那就是郎君打算走了。


    當下憨娃兒就喜道:“俺們安排的商船早就就位了,現在別的商船都在四散逃竄,俺們的商船還在這碼頭附近打轉,連俺看起來都覺得不對勁……郎君還是趕緊走吧,俺去給他們打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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