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下知千年


    今冬的第一場雪已經下了,晉陽城一夜之間已是白茫茫一片。


    李曜所住的王勃故居在雪景之中尤其帶著濃濃的詩情畫意,不過此時的李曜卻沒有吟詩作畫的心情,一則是今日便要率軍北上雲州募兵,二則是家中的安排。


    說來好笑,他如今尚未娶妻,便已經有了一個女兒;自己半點功名未考,便已經有了一個今後的六朝元老為弟子——他稱之為徒弟,但外間仍已“弟子”稱唿。


    如此一來,無家便也有家了。


    趙穎兒一邊在李曜背後為他梳頭,一邊傳話筒似的說道:“小道子可聰明了,郎君布置的功課,他花不了多少時間便能做完。不過,他這孩子特別自律,做完了功課,就自己找書看,鑽進書裏就出不來了!還好王子安這舊邸別的不多,書那是足夠多的,他也不怕沒事做。”


    李曜笑了一笑,心道:“馮道好學,那是眾所周知的事,王子安這座舊邸本身有多少王勃留下的書不好說,但我來了之後,燕然給我送來好幾車書,那豈是好玩兒的,那些書我都許多沒看過,馮道卻不像我這般忙,每天鑽進去研究學問,沒準也是好事。”


    便笑著道:“他愛讀書,總是好事,學問本就是一點一滴積累來的,趁如今年幼,煩心的事還少,正合該多讀些書,待日後年紀大了,事情繁雜了,想讀書,卻也找不到機會,那才遺憾。”


    趙穎兒抿嘴一笑:“郎君說的可是自家麽?”


    李曜哈哈一笑:“你怎知某說的便是自己,你覺得某看起來有很多煩心事嗎?”


    趙穎兒搖頭道:“看起來是不像,但郎君的麻煩事挺多,總是真的吧?至於不像,要麽是郎君體諒身邊的人,不想表露出來,要麽就是郎君太過厲害,這些放在旁人身上煩心不已的事情,在郎君看來也隻是揮手便能解決,是以才不煩心。唉,要是奴家有那麽多事要操心,早就撂挑子不幹了。”


    李曜嗬嗬笑道:“你這般說來,倒是高看你家郎君我了。該煩心的事,某也煩心呐……”


    趙穎兒奇道:“郎君也煩心麽?難道是募兵不易?亦或是鎮州軍與幽州軍很是了得?再不然……就是擔心與李都校的仇解不開?”


    李曜搖頭道:“都不是。募兵有何為難的?那群吐穀渾人今番遭了那麽大的打擊,馬匹、牛羊都被大王收繳了許多,他們若是無人支援,這個冬天要餓死多少族人?就算他們想賣身為奴,本來若在平時,那些年輕有力的男子和年輕女子或許還能有人收留,可那些孩子和老人呢?而這次更加不同,雲州本就是戰區,受兵災數月,誰家有那閑錢?有那樣實力的,就必然是世家大族,可這些世家大族過去就被大王治理過,如今大王兵威極盛,他們誰敢收留吐穀渾人?就不怕激怒大王,害得百年家業一朝盡毀嗎?是以,此番某去雲州,不是去做什麽募兵將軍的,某是去做菩薩,去救苦救難、活人無數、萬家生佛的……”


    趙穎兒驚訝得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問:“郎君去找大王請命之時,就想到了這些嗎?”


    李曜笑了笑:“要不然我會去嗎?須知這個命,不是誰都能請得到的,也就是大王現在用得著我的地方還多,這才能成……此事辦妥,正是一石三鳥,某如何不去為之?”


    趙穎兒歎了口氣:“郎君想得真遠,那鎮州軍和幽州軍,都是百年強藩,兩者合兵一處,隻怕沒有十萬也有八萬,郎君與存孝、嗣昭二位郎君手中的兵力,頂破天也不到兩萬……”


    李曜嘿嘿一笑:“李匡威與王鎔,一個任性莽夫,一個奢靡小兒,便是有二十萬大軍,也不足為懼。他們這次出兵,約莫十一二萬,但某料這兩鎮縱然合兵一處,也難以形成統一指揮,如此合兵,其實不如不合。但他們畏懼大王威名,深知我河東軍戰力,又必然會合兵一處,這一來,某便有機會在其中用計……總之一句話,兩條惡狗若是同心協力,縱是猛虎當前,也還可牽製一二,但若這兩條惡狗自家就不能坦誠相見,那猛虎又何懼之有?”


    趙穎兒見他口氣淡然,料他早有成算,便不再糾纏此事,而問道:“那李都校……”


    李曜直接擺擺手:“此人已不足慮。”


    趙穎兒驚訝萬分:“為何?”


    李曜嗤笑一聲,道:“此人原先能與存孝兄長爭鋒,靠的是資曆和威望。如今經過大王當眾責罰,這威望已然大減,不足為恃,那麽光靠資曆難道還能有甚勝出之機嗎?決然不能。再加上……某料此番他領軍南下,必然受挫,屆時……他二罪並罰,能不能保住項上人頭還是兩說,遑論其他。”


    趙穎兒抿嘴一笑:“郎君好沒道理,你要去打仗,就怎麽都是勝理,人家要領兵了,還沒動呢,你就知道他‘必然受挫’,天下哪有這麽巧的事?難道郎君是天上的神仙下凡,能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麽?”


    李曜微微一頓,忽然苦笑道:“我還真知道……而且不止五百年……尼瑪!”


    趙穎兒噗嗤一笑,忽然奇道:“尼瑪是什麽意思?”


    李曜忽然意興索然,懶洋洋地道:“尼瑪,是吐蕃話裏‘太陽’的意思。”


    趙穎兒大為驚訝:“郎君還會吐蕃話?”


    李曜窒了一窒,幹咳一聲:“那個……嗯,其實你家郎君我就會這麽一句而已。”


    “那又為何?”趙穎兒一怔之下,馬上醒悟:“哦,奴家知道了,因為郎君的大名便是此意,字也是此意,難怪,難怪。”


    李曜愕然一愣,忽然在心裏喊冤:“尼瑪,老子這個是正陽,不是太陽,也不是日啊,我可不想被‘後人’天天掛在嘴上啊!”


    正在此時,外麵忽然響起一個恭恭敬敬地聲音:“學生馮道,來給老師請安。”


    第148章 師徒父女


    李曜瞥了一眼門口,淡淡地道:“進來吧。”


    外間的馮道再次整了整衣冠,走進來站到李曜麵前長身一禮:“弟子見過師尊。”


    “平時說話,無須拘謹,稱某老師即可。可道,聽說你讀書甚為用功,我心甚慰。”李曜麵對馮道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表現得嚴肅起來,似乎有些擔心自己教不好他,讓他變得不像自己讀史之後記憶中留下的那個可敬、可惜又可憐的長樂老。


    這樣的心情,李曜覺得委實難以言表。


    馮道麵對李曜,卻是坦然,他對李曜,唯有尊敬而已,單純,單一。


    “老師誇讚,學生愧不敢當。老師當世大賢,學生若不兢兢業業,將來學業無成,豈有麵目麵對老師的栽培?”


    李曜笑了笑:“韓文公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者也,某既為爾師,亦當如是為之。授業、解惑二者,均在傳道之後,是以為師今日暫且不提,且說傳道。可道,某來問你,那日你言辭切切,要拜進某之門下,乃是欲學何道?”


    馮道毫不猶豫道:“學生願學老師君子之道。”


    李曜問道:“那麽,以你所見,何為君子之道?”


    馮道微微一怔,思索片刻,答道:“司馬牛曾如是問孔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其又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是以學生以為,君子之道,在於時時警省吾心。”


    李曜笑了笑,不置可否,卻反問道:“某料你雖年幼,也當熟讀《論語》久矣。聖人在《論語》區區兩萬多字之中,上百次提到‘君子’,若是如你這般歸納,隻怕難以定論下來。”


    馮道臉色一紅,拱手低頭,恭敬地道:“學生才疏學淺,正欲請教老師。”


    李曜笑容更盛:“老師無法告訴你,孔子心目中的君子,究竟是何模樣。”


    馮道訝異萬分,呆呆地看著李曜。


    李曜卻站起身來,對他道:“可道,你過來。”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床邊,推開窗,一股寒風立刻吹了進來。趙穎兒連忙往爐火中又添了些新炭,然後好奇地看著李曜。


    馮道茫然起身,跟著李曜過去。


    李曜等他來到身邊,才悠悠望著天上的陰雲,道:“可道,你看那片雲,像什麽?”


    馮道莫名其妙地望去,茫然道:“這……學生不知,或許……像一塊簾幕,遮住了青天?”


    李曜笑了笑,說道:“雲卷雲舒之際,難道不像夜色之中海上的浪濤?”


    馮道遲疑一下,道:“老師法眼如炬,是學生看得差了。”


    李曜搖頭道:“你沒有看得差,某也未必什麽法眼如炬。”


    馮道一愣。


    李曜淡然道:“每個人眼中所見、心中所思,原本未必一樣,也不必一樣。對於‘君子’,亦是如此。你不必也不應該因為某之看法與你有別而懷疑自己。你欲學君子之道,某隻能教你某心中所想、日常所行的君子之道。”


    馮道肅然一驚,忙道:“老師所行之道,學生傾佩之極,還要請教老師心中的君子之道。”


    李曜微微點頭,沉吟片刻,才緩緩道:“某心中的君子之道,概而言之隻有兩個字。”


    “哪兩個字?”馮道下意識接口問道。


    “有利。”李曜斬釘截鐵地說道。


    馮道睜大眼睛,頗有些不可置信:“有利?可是老師,聖人曰……”


    李曜擺手打斷他的話,淡淡地問:“你可是想到了‘見利忘義’這個詞?”


    馮道臉色漲紅,卻沒辯駁。


    李曜嗬嗬一笑,繼續看著窗外,悠悠問道:“你可讀過《周易》?”


    馮道硬著脖子點了點頭:“學生粗有涉獵。”


    李曜也不計較他的表現,淡淡問:“何為乾?”


    馮道答:“元亨利貞。”


    李曜點點頭,說道:“何為元?”


    “大,始。”


    “何為亨?”


    “通達,順利。”


    “何為貞?”


    “正而固者也。”


    “那麽……何為利?”


    “這……”馮道蹙眉道:“有前賢以為,此利,所指乃為‘適宜’。”


    李曜笑了笑:“你以為合適嗎?”


    馮道猶豫了一下,微微搖頭:“似有不妥。”


    李曜哈哈一笑:“這世上總有那麽些人,自命清高,不肯言利。殊不知,人若不言利、不謀利,就隻能過迴茹毛飲血的日子去了。”


    馮道吃了一驚:“學生駑鈍,不知老師此言何解?”


    李曜卻不直接解釋,而是問道:“可道,為師問你,若這晉陽城中,有一巨富,家資千萬,有一日他忽然散盡家財,分發全城,使晉陽百姓每人得錢數十貫之多。你說,此人可算得上君子?”


    馮道正色道:“若有這等仗義疏財、廣為善舉之人,自然可以稱得上是君子。”


    李曜點了點頭,不置可否地繼續問道:“然則原先此人名下,有田莊、有工坊、有茶樓酒肆、有布店米鋪……隻因他散盡家財,這些店中的掌櫃、夥計,田莊的長戶短工、工坊的匠人學徒……這諸般人等,一夜之間,都失了謀生之所,終於落得個流落街頭,乞討度日,甚至淪為餓殍。這滔天罪孽,卻又是何人造下的因果?造下如此大罪之人,你說,可稱得上君子否?”


    馮道愕然失語,喃喃道:“這……怎會如此?”


    李曜不理他,又說道:“又有一富人,雖有萬貫家財,平日卻吝嗇之極,食不見肉,衣不著錦。因而家族財富,越積越多,倉中庫中,糧食如山。此人之吝嗇,乃是一文錢都恨不得掰做兩半來花,你說這等圖利之人,可算君子?”


    馮道厭惡道:“此等人物,聞之令人生厭,豈可言君子?”


    李曜嗬嗬一笑,忽然麵色一正,慨然歎道:“然則忽有一日,河東大旱,無數百姓顆粒無收,眼看就要出現巨大災荒,弄得餓殍遍地,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此巨富卻自開糧倉,捐糧於朝廷,使官府得以廣設粥鋪,賑濟災民,因而活人無數。如此,你以為此人可以為君子乎?”


    馮道再次愕然失語,半晌之後,終於隻能露出苦笑:“如此,的確可稱君子。”


    “所以。”李曜說道:“某心中之君子,不在於其他,隻在於利。此利,乃指有利於國,有利於民。但凡所思所為有利於國、有利於民者,便是君子。”


    馮道肅然正色,恭恭敬敬向李曜行了一禮,道:“學生謹受教。”


    李曜微微點頭,馮道卻又忽然問道:“不過老師,學生心中仍有一惑,萬望老師解答。”


    “但說無妨。”李曜點頭道。


    馮道問道:“倘如老師所言,靖節先生(陶淵明)這般隱士,雖字高潔,卻於民無利,如此豈非難當君子之稱?”


    李曜搖頭道:“你隻見到靖節先生隱居世外,卻未曾思及其他。陶公曾數度入世,欲為造福百姓之事,然則桓玄囚君奪權、劉裕濫殺無辜,此等人之所作所為,隻為私欲,不為民生。陶公失望之餘,深知不可同流合汙,因而留下‘不為五鬥米折腰’之佳話,以身為範,教導後人。或許,他在生前並未為民謀到多少利益,但在死後,卻也垂範千年,這又豈曰無利?更何況,陶公留下許多千古名篇,開創田園一派,實為我中華文化增光添彩,如此又豈曰無利?可道啊,你對利字的理解,還是太過拘泥於行跡,桎梏於字麵,也是,你畢竟年紀尚幼,雖是聰慧,見聞仍缺。古人曾言,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這樣吧,今後某出行出戰,你都隨從,增長見聞,以為積累,久而久之,許多道理你便可以自行悟出。”


    馮道眼前一亮,道:“多謝老師栽培。”


    李曜似笑非笑地問道:“可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迴答,隨軍出征可不是請客吃飯,為師並非神仙,可不能保證百戰不殆,你在軍中,那可是有危險的,一個不慎,就有可能歿於亂軍之中,一生誌向化為烏有。”


    馮道麵色堅毅,斷然道:“屈子言,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老師若以為學生年幼,貪生怕死,那卻是小看了學生。學生雖騎不得劣馬,開不得強弓,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說,學生還是懂的,哪有父親上陣殺敵,兒子卻心下惶惶,不敢相伴之理?老師今後若是上陣,學生雖無甚本事,但隻陪在老師身邊,總是做得到的。”


    我雖然幫不上你什麽,但至少我能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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