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東唐再續


    作者:雲無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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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國剛先生對於隋唐五代史的研究之深毋庸置疑,無風動筆寫這本《東唐再續》之前,曾搜集張先生多部專著,如《唐代官製》、《唐代藩鎮研究》等。這兩部書,無風推薦有意深入了解隋唐五代曆史的朋友觀看。另外,無風將自己所搜集並看過之後覺得頗有益處的另外一批資料文獻奉上名錄,供諸君參考查閱。計有:王賽時先生《唐代飲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隋唐五代社會生活史》、吳玉貴先生《中國風俗通史06·隋唐五代卷》、黃新亞先生《唐代城市生活長卷》、彭信威先生《中國貨幣史》、傅築夫先生《隋唐五代社會經濟史》、蔡次薛先生《隋唐五代財政史》、王仲犖先生《中國斷代史係列·隋唐五代史》、金泥玉屑叢考(中國物價史)、杜文玉先生《五代十國製度研究》。


    另有一些學術專著文章,過於瑣碎,此處不一一列舉。


    卷一 十四太保


    第001章 必有後福


    李行雲感覺自己的腦袋疼得仿佛已經裂開了一條大縫,更糟糕的是似乎還有一隻怪手正往這裂開的縫隙裏灌水。那“水”中有著無數的畫麵,一齊湧進了腦子裏,自己便仿佛頃刻間多了十幾年的記憶。


    一幕幕猶如電影一般的畫麵在腦中閃過,也不知過了多久,李行雲才覺得自己的思維開始恢複正常。


    “腦子裏怎麽能一下子想了這麽多事?這竟然是一個十七歲少年的全部人生經曆啊,難不成……我穿越了?”


    心底裏還有些懵懂迷惘,正想睜開眼睛爬起來找個人問問,迷糊間就聽見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得意洋洋地笑道:“趙穎兒,李曜已經死了,你一個小丫鬟,又不是他的妻妾,還巴巴地守著他做什麽?你定要在這裏守著,隻怕等到晚上他變成厲鬼行屍,屆時……嘿嘿!”


    李行雲聽得一愣,李曜?李曜是誰?哦,是了,李曜不就是我嗎,我現在就是李曜,隻不過……我怎麽已經死了?那,那我這是穿越來幹嘛,難不成直接穿越成孤魂野鬼了不成?這可也太悲催了吧!


    他正喪氣,便聽見身邊有一個帶著幾分稚氣地清脆女聲說道:“三郎君此言,請恕小婢不敢應和。小婢自幼便在東家為婢,深受東家大恩,更得阿娘及五郎君看顧照拂,始有今日。念及家慈淳淳教導,雖身為婢女,尤記知恩當須圖報。五郎君今遭大難,阿郎與阿娘又遠在晉陽,小婢唯有全心照看郎君遺體,待阿娘歸宅做了決斷,方好安置。”這女聲的主人想來年紀不大,聲音有些稚嫩,雖帶著悲意,說話卻是條理清晰。


    唐時沒有“老爺”這種稱謂,而夫人則是爵位,如虢國夫人。家中男主人就叫阿郎,女主人則是阿娘,倒不一定就是自己的娘親。不過……自己的娘親倒也是可以叫阿娘的。


    那三郎君冷哼一聲:“你是我李家的丫頭,你伺候的郎君死了,自然是換一個郎君伺候著,這正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麽不對?而且你也應該知道,李曜和我,相差何止千裏,本郎君雖然不是嫡長子,可畢竟是嫡子,他算什麽?不過是一個婢女所出的庶子,就算他還活著,你跟著他,日後又能得什麽好?早早地跟了三郎君我,今後若是伺候得好了,我也不吝給你個妾室身份,到那時,錦衣玉食自不待說,更不必再整天忙裏忙外小心伺候,這是多大的福分造化?還有,別整天‘阿娘、阿娘’的叫著,她隻是個妾室,哪裏配叫做阿娘!原本她能在我們李家有一席之地,也不過就是母憑子貴,我爹才留下了她,要不然當年就打發走了……現如今李曜已經死了,我看她還有什麽資格呆在我李家作威作福!”


    李行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眉頭卻忍不住皺了起來,這人說話也未免太刻薄惡毒了些吧。尤其是,他說到的這個阿娘,似乎就是現在自己的……娘親?


    李曜對這個娘親眼下自然毫無感情,思慮也是一閃而過,轉而想到自己“死前”既然有丫鬟,想來“咱家”家庭條件應該還行,起碼不用花半生積蓄買房了。隻是自己的出身似乎不太妙,從剛才聽來的這三言兩語結合剛才接收的記憶可以知道,自己的娘親隻是便宜老爹李衎的妾室,不過是因為這便宜老爹的正室妻子生下三子李晡——就是剛才說話的這三郎君——之後,已經產後大出血撒手人寰,所以作為唯一有子的妾室,自己母親才得以勉強算是成了“阿娘”。


    而自己的身份,是庶出第五子,上頭有嫡長子李暄和嫡次子李晡,至於老二和老四,已經早夭,不提也罷。另外家裏還有個老幺,卻是妹妹,閨名喚作李曣,今年才十二歲,跟自己身邊這個小丫鬟趙穎兒同年。


    趙穎兒是自家李記鐵坊匠頭趙鋼的女兒,兩年前她才十歲時,就被趙鋼走了門路介紹到自己這位五公子身邊做小丫鬟。這兩年來,李曜對她很是不錯,幾乎是當作親妹妹一般,雖說是丫鬟,卻從來不讓她操持什麽重役,每日裏也隻是叫她幫自己做點梳頭打水之類的事情。


    趙穎兒的娘親是從江淮一帶逃難到北地來的,似乎還是個書香門第出身,讀過一些書,這些年趙穎兒跟著她,已然能夠識字,尤其是最近這兩年來,李曜偶爾也給她看看一些女孩子“該讀”的書,譬如孝經、女則、女誡、女訓之類,使得趙穎兒雖然隻是丫鬟身份,但行儀舉止,著實不遜一般大戶人家的小娘子——所謂小娘子,便是指未出閣的少女,此時的大家閨秀可稱“姬”或“小娘”、“小娘子”等,但決計不能稱之為“小姐”,否則便是嚴重的侮辱。以李曜所知,至少直到宋末時,小姐一詞都是貶義,到元清蠻族入主中原之後才被錯以為是褒義,竟爾傳諸後世。(無風注:據查,在武俠小說中熟悉的“姑娘”一詞,此時還沒出現,但本書中為了大家看起來習慣,或許會姑且一用,此處提前告知,今後不再說明。)


    李行雲此刻意識已然恢複,“記起”的信息逐漸完善和龐大起來:此處乃是河東代州,今年是大順元年——不是李自成的大順,這個大順,乃是唐昭宗李曄的年號。


    代州李家並不算本地根深葉茂的大家族,家主李衎是年少時從關中遷來代州的。為什麽遷來,李曜並不太清楚,隻知道父親李衎這些年苦心孤詣白手起家打拚出這份不小的家業,卻從來不提迴關中祭祖之事。代州李家目前家資頗豐,但卻算不得什麽高門貴第,蓋因李家並未有出仕為官之人,而家中雖也有不小的田產,然同時卻也從事商賈之事,譬如代州最大的李記鐵坊就是李家的支柱產業之一。


    鐵坊,工匠事耳,實屬賤業,縱然這些年已經在為河東節度使李克用麾下的沙陀騎兵製造馬槊和長槍、箭矢等軍械,可李家的門楣並未因此有多少提高,隻是托了李克用注重兵事之福,代州李家的家世固然難改,家勢還算不錯。


    李衎本有五子一女,但二子和四子早夭,目前剩下的就是嫡長子李暄、嫡次子李晡,以及庶三子李曜、庶幺女李曣。隻因二子和四子也是進了家譜的,所以家裏仆傭仍然稱唿李晡為三郎君,稱唿李曜為五郎君。


    李曜今年十七歲,按照二十及冠來說,還不到表字之時,但其實這條規矩在風氣開放的唐朝執行得並不是特別嚴格,所以李曜去年就已經有了字,字曰正陽。他的大兄李暄字煦和,三兄李晡字申午,至於小妹李曣,如今方才十二歲,就算女子十五及笄而字,現在也太早了些,家裏一般就稱曣姬,仆傭則稱她為小娘。


    想到十二歲的小女孩,居然被那些漿衣婆婆叫做“小娘”,這讓李行雲忍不住有點想撓頭,但卻也沒辦法,真要有下人敢叫李曣“小姐”,隻怕立刻就會被勃然大怒的李衎大阿郎一巴掌扇掉幾顆大牙。


    至於李曜自己,他隻是個庶子,在家裏的地位並不高,雖然說再怎麽“庶”,那也是“子”,尋常仆傭,乃至田莊、鐵坊管事都是無法跟他相比,但在兩個嫡出的哥哥麵前,李曜的地位卻就跟那些管事、掌櫃差不了多少了,說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也絕非玩笑。


    李曜此人,性子極其仁厚——當然李行雲覺得這根本就是懦弱——平時經常被兩個哥哥欺負,卻從未有一次敢於頂撞,更別提報複了。大兄李暄對他還算好一點,多少有點長兄氣度,隻是稍顯嚴厲罷了,而三兄李晡則不同,逮著一點什麽事要找李曜的麻煩,沒事的時候,雞蛋裏挑骨頭也要找他的麻煩。李曜心裏一直沒弄明白這位三兄為何非要“教訓”他。


    李曜這麽多年沒想明白的事,李行雲因為有他的記憶做參考,卻一下子就明白過來。說起來真是一文不值,不過就是這位李三郎君自己不務正業慣了,而李曜作為地位不高的庶子,因為早早就去鐵坊學著理事,反而頗得李衎嘉許,這就讓李晡心中怨忿,認為是李曜的母親給老爹吹枕頭風的效果,因此他恨極了李曜的母親李楊氏,從而遷怒李曜,對他極盡嘲笑鄙薄之能事,竟至於每天不找李曜的麻煩就似乎渾身都不自在。


    而這次李曜的“死”,李行雲感覺也跟李晡有關。


    最近這幾個月,李曜正在潛心研究冶煉之法,希望讓自家李記鐵坊也能夠鍛造出更好的鋼刀來,從而提升李記鐵坊在河東節度使府心目中的地位。此時李行雲已經繼承了李曜的記憶,知道李曜的研究其實剛剛起步,隻是隱隱約約覺察到可以從燒煉著手試著對現在的灌鋼法進行改進的試驗,所以最近單獨在鐵坊劃了一座坩爐出來,一個人悶聲不響地做著試驗,至於成果,其實還完全沒有。


    然而就是李曜這一次的舉動,卻讓李晡心生歹意。在李晡看來,你一個庶子,老老實實打理父親交給你的鐵坊就行,清清賬、督督工,老實本分才是正理。可你居然還想做出點名堂來,真是不自量力!


    李晡雖然不務正業,但也不是完全不學無術。他也知道,以自家鐵坊的規模,如果真是被李曜成功改進了灌鋼之法,能夠製造出質量更好的兵器,代郡李家一定會被節度使府另眼相看,不僅可以拿到更多的兵器製造份額,財源廣進,而且以那獨眼龍節度使李鴉兒注重兵事的性格,自家在河東的地位一定能節節攀升。


    但這些隻是好的一麵,還有壞的一麵。壞就壞在,李曜如今以區區庶子身份就已經因為什麽“沉穩持重”被父親委以方麵重任,若他真做成了此事,對家中貢獻巨大,難保不會得到更大的寵信。雖然他是庶子,永遠不會有繼承家業的機會,但問題是,李曜固然繼承不了家業不假,可他李晡也不能!因為上麵還有一個高高在上的大兄李暄!


    大家都繼承不了家業,而李曜卻為家中立下過大功,到了那時,自己這個嫡子身份還是不是能夠吃定李曜,那就難說了。而這一點,是李晡絕對不能接受的。


    “那個賤婢生下的賤種,難道還要騎到我李申午頭上不成!”這就是李晡心中最大的一根刺。因此,他便想出了一個辦法。


    就在今天,一貫遊手好閑的李三郎君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居然興致勃勃地跑去鐵坊“找老五喝酒”。李曜對於三兄居然會找他喝酒十分詫異,但李晡今天的表現格外親熱,李曜疑惑之餘,誤以為自己的百般忍讓終於讓三兄消除了對自己的成見,不由得也欣喜無限,於是兩人在鐵坊中李曜的房間裏胡吃海喝了一頓,李晡興奮之餘,拿出足足十貫錢,讓鐵坊裏的工匠、學徒們在他的隨從安排下出去大吃一頓。


    唐時朝廷的貨幣頗為堅挺,即便前些年因為黃巢之害,物價有些上漲,如今還未完全恢複,但十貫錢仍然是一筆相當不小的數目了,雖然鐵坊中工匠學徒不少,但工匠和學徒的吃食自然不同,這筆錢不僅足夠,還有剩餘。


    李曜的酒量其實也不算差,但也比不得李晡這個整日裏花天酒地的三兄,大半壇子汾陽老酒下肚,李曜便再也支撐不住,向三兄告了個罪,顧不得儀範,趴在桌上便睡了過去。


    他這一覺醒來,已經是申時一刻有餘(下午三點多),發覺三兄早已走了,揉了揉頭,想起今天的試驗還沒做完,忙不迭去自己劃出來的獨立坩爐邊繼續試驗。


    不料,意外發生了,那幾乎嶄新的坩爐不知怎的,竟然垮塌了下來,李曜淬不及防,被砸了個正著,尤其是腦袋上挨了一塊結實的。等外麵的工匠和學徒們聽見聲響跑進來探看的時候,李曜已經咽了氣……


    李行雲可不比李曜那般忠厚,明白自己的處境之後,腦子裏立刻對李晡產生了懷疑。這也不是李行雲天生多疑,委實因為李晡今天的行為太過詭異,此人平日裏對李曜一貫冷嘲熱諷、頤指氣使,怎的今天忽然就變了性子?而且巧不巧的,他中午一去找李曜喝酒,下午李曜的坩爐就垮塌了?再有,要是李晡真的轉了性子,那他現在說話又怎麽會這般尖酸刻薄?


    此時便聽見趙穎兒說道:“三郎君,‘阿娘’一詞,並非小婢獨稱,闔府上下皆是如此,若是三郎君有所疑義,不妨與阿郎說明,想來三郎君是阿郎嫡子,阿郎定會認真思慮三郎君之見……至於小婢今後如何安置,隻等阿郎和阿娘發話便是,小婢自小便在李家,對阿郎和阿娘的安排焉能不從?”


    李曜在後麵聽了,恨不得拍案稱妙。趙穎兒這話說得不僅條理清晰,而且柔中帶剛,既迴答了李晡,又反過來將了李晡一軍。闔府上下都尊楊氏為阿娘,這麽多年了,李衎難道不知道?可他也從來沒有對此有何異議,李晡為這件事去找李衎,結果如何,不問可知。李晡想打趙穎兒的主意,按說以兩人地位之懸殊,趙穎兒根本就沒有一點反抗的餘地,然而她卻不為所動,隻是緊緊抓住“隻等阿郎和阿娘發話”一條,就讓李晡擺不出郎君威風來。


    唐時風氣雖然開放,但綱常禮教仍是國之根本,豈容玷汙?李衎乃是一家之主,楊氏也以主母身份管理家宅多年,家中之事沒有他二人點頭,即便是李晡這個嫡子,也沒有胡亂更張之權。尤其是李晡心中清楚,若非自己母親是有子而逝,在法理上李衎不能再立正妻,說不定父親老早就把楊氏扶正了。


    唐時律法,正妻有子而逝,不在七出之列的,丈夫不得再續正室,雖然依舊可以擁有妾室,甚至夜夜春宵也由得你去,但在法理上卻是要算作“鰥夫”了。這也就是楊氏雖然與李衎恩愛,卻不能扶正的原因。這種情況,除非有聖旨冊封誥命,否則無可改變,然而李衎並非官員勳貴,其妻妾自然不可能得到冊封。


    果然李晡一聽這話,立即惱羞成怒,厲聲道:“好,好,好!李曜活著的時候尚且不敢如此與我說話,你一個小小的丫頭,竟敢教訓起郎君來了!今天不給你點教訓,我看你是不知道輕重貴賤的了……來人!”


    “三兄可是在喚小弟?”


    一個聲音在趙穎兒背後響起,這聲音趙穎兒和李晡都熟悉無比,雖然似乎比往常多了些不同的氣質,但絕對是李曜的聲音!


    趙穎兒和李晡同時大吃一驚,一齊轉頭望去。


    隻見一個高大卻略顯清瘦的少年坐在席上,一雙沉星落月般的雙眸正向二人掃視而來。


    此人自然是李曜——或者說李行雲無疑,他首先朝趙穎兒望去,便看見趙穎兒身上穿著一件淺藍碎花小棉襖,外罩紅色半袖襦裙,頭上隻是簡簡單單地插著一支檀木漆金小釵。


    她的穿著很是普通,但容貌清麗,膚色如雪,此時年紀雖小,明眼人卻一看便知是小美人胚子。李行雲暗道:這般漂亮小蘿莉,難怪這李晡咄咄逼人要收她到自己身邊。


    此時趙穎兒烏溜溜的大眼睛裏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來,但驚訝過後,眼神中就立刻泛出喜色,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郎君!”


    這聲音比起剛才對李晡說話的時候可好聽多了,清婉半稚,甜甜軟軟,李行雲忍不住心頭一蕩:“真真萌死人了啊……”不過好在他也不是怪蜀黍,隻是對趙穎兒剛才的表現甚有好感,於是朝她粲然一笑,微微點頭示意,然後便轉眼朝李晡望去。


    李晡也正驚疑不定地朝李曜望來,他的目光與李曜一接觸,心中就是一驚,居然感到李曜的目光中,竟仿佛有些冷厲和威嚴。這自然讓他他驚上加驚,忍不住心虛起來,怪叫一聲,哆哆嗦嗦退後三步,顫聲問:“你,你是人……是鬼?”


    他有這反應也不奇怪,這麽多年來他從未在李曜眼中看見什麽冷厲、什麽威嚴,在他看來,李曜這個軟蛋,天生就是個老黃牛的命,任打任罵才是他!而眼前的這個李曜雖然隻說了一句話,隻看了他一眼,他就確信此人不對勁,沒準就是厲鬼迴神。


    他自心中有鬼,一下子就全然慌了神,結結巴巴道:“你,你別過來,某,某……你不是某害死的……”


    李行雲心中冷笑:“果然是個銀樣蠟頭槍,中看不中用的貨色。”


    他忽的露出一絲笑容:“三兄此話忒地無理,小弟自然是人,怎能是鬼?方才不過是被砸暈過去罷了,如今已然醒了……”


    “哦……你,你不是鬼?”李晡剛剛嚇得蒼白的臉色逐漸迴過血來,眼神閃爍,也不知信了沒信,強笑道:“那,那敢情好,這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為兄幫你找大夫看看?”


    李行雲知道他終究是不放心,而且心裏必然害怕站在這裏與自己相對,隻是又不大敢跑,所以才有這麽一說。不過他卻淡然一笑:“三兄說得是,勞煩三兄了。”


    李晡一聽,心裏大為鬆了口氣,忙不迭說:“不勞煩不勞煩,某這就去,這就去。”然後轉身就跑,慌不擇路之下竟被門檻絆了一跤,噗地一下摔了個狗吃屎。


    趙穎兒畢竟年紀小,當下忍不住“噗嗤”一笑,李行雲也不禁莞爾,微微搖頭。外邊的李晡卻顧不得這許多,又忙不迭爬將起來,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衝了出去。


    趙穎兒見他出去,忽的跳了起來,三步並兩步衝到李行雲身邊,抓住他一隻手臂,大大的眼睛盯著他,仔細打量著,驚喜萬分地道:“郎君!你,你真的沒事?”


    李行雲這才知道她剛才有多麽歡喜,隻是即便在這種情況下,卻仍然恪守本分,等自己把話說完,又等李晡慌忙離開,這才把真實感情流露出來,再也掩飾不住。


    李行雲心中也不禁生出些感動來,又見小丫頭這般可愛,忍不住想捉弄一下,故意把臉一沉,用陰森森地語調道:“胡說,某早已死了,現在是還魂嚇你來的!”


    “郎君~~!”小丫頭卻不上當,甜甜地搖著他的手,嬌嗔道:“郎君最笨了,裝都裝不像,哪有還魂迴來嚇人的?再說,郎君又怎麽會嚇穎兒?郎君沒事就好……呀,剛才三郎君有句話說得倒是很對,郎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


    第002章 五郎還魂


    寒風凜冽,怒雪橫飛,代州南郊官道兩旁的農田荒野俱是一片雪白。這般大雪,怕不隻有“鬥罷玉龍三千萬,敗甲殘鱗滿天飛”才足以形容其壯麗。


    如此大雪之下,縱使官道也已近乎封路,官道上的行人客商按說早該絕跡,但此時卻有一支人數多達百餘人的商隊正迎風冒雪艱難地逶迤而行。


    商隊有獨輪小車三四十輛,車上俱以油布覆蓋,看不出裏頭所載何物,隻是看那車轍甚深,想來皆為重物。


    商隊中間,則是一輛寬大的馬車,由兩匹健馬拉著,馬車周圍有十幾名手持硬木棒的家丁護衛,為首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家丁甚至還在背上背著一把紋理細密的上好柘木弓,腰間掛著滿滿一壺雁翎箭。


    由於河東節度使李克用麾下多為沙陀精騎,一貫精於騎射,對自己的武力自信滿滿,是以對於治下的弓箭管製不甚嚴格,隻有刀槍甲胄和弩箭才禁止民間擁有。事實上,唐時早期實行府兵製,眼下雖然早已破敗,但不少人家還保有祖傳的兵甲,後來因為黃巢之亂,一些地方豪強甚至蓄養家兵,美其名曰保衛鄉梓,再往後到了如今這年份,曾經的大唐早已是戰亂頻仍,對於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至朝廷下至藩鎮,早已經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根本沒人操這個閑心了。


    馬車右側厚厚的窗簾忽然掀開,露出一張精致而端莊的麵孔:“李福,還有多遠?還要多久?”


    這是一名三十多歲的女人,或許是由於保養得宜,看不出確切年歲。


    她的話已經問得盡量平靜,但作為從三十多年前在關中時就一直跟隨李衎的忠仆,李福對車裏這位代州李家實際上的女主人早已是再熟悉不過,分明可以聽出她語氣中那強忍著的一絲徹骨悲痛。


    “迴阿娘話,離代州城還有十七裏,若在平日倒也不遠,但如今大雪封路……怕是天黑前能趕到就算不錯了。”李福規規矩矩地迴答道,從他那恭敬的態度來看,誰也料不到他在代州李家的地位有多高,更料不到他在李衎麵前說話的分量有多重。


    車中這位阿娘,自然就是李衎如今唯一的妾室、李曜的生母楊氏了。


    “哦。”楊氏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放下車簾,不再言語。


    車裏卻又傳來一個低沉地男聲,歎息著說道:“曜兒忠厚勤懇,素來少年穩健,身體也打熬得不錯,不比二郎四郎那般自小孱弱。我本想讓他多加鍛煉,今後好好幫襯暄兒,兄友弟恭,也是一段佳話,卻不料……唉,總是我李衎無德無福,當初少年意氣,竟然離出鄉族,不得祖宗庇佑,百年後怕也是落葉飄萍,再難歸根……”此人言中盡是蕭索之意,不是李曜的父親李衎李樂安又能是誰?


    “李郎怎又自責起來?曜兒……自己粗心,怎怪得李郎?”楊氏雖是這般說著,但話中畢竟帶著悲瑟。


    李衎正要說話,外麵忽然傳出一陣馬蹄聲,李福的聲音從外麵傳來:“阿郎,似是憨娃兒打馬來了。”


    “憨娃兒……打馬來了?”李衎的聲音又低沉了三分,反問的語氣似乎微微有些嚴厲。


    “是的,阿郎。”


    車中這次沒有了聲音,李衎和楊氏都沒有說話。憨娃兒是李家馬夫之子,養馬的本事不錯,騎術也好,但他隻是家奴,平時不可能放他騎馬出來,如果沒有家中主人吩咐,這一行為幾乎可以算作盜竊,而馬匹乃是貴重財物,盜竊馬匹的罪責是相當重的。


    李福微微眯眼,遠處一個高壯的少年正騎在一匹健馬上狂奔而來,踢踏之間,一路上積雪飛揚。


    一人一騎由遠及近,憨娃兒的模樣已經清晰可見。這隻是一名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身材卻高壯得猶如鐵塔一般,不過長相有些憨癡,因而雖然生得雄壯異常,倒並無什麽淩厲和威風。


    “福叔,福叔!阿郎大喜,阿娘大喜了!”憨娃兒早已看見李福,扯開嗓子大聲喊道。


    李福立刻皺眉,還未來得及發聲,車中的李衎已然怒哼一聲:“夯貨!我今日喪子,他竟敢呱噪‘大喜’!阿娘大喜?娘子脈象平穩,哪來的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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