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佑姬眯了眯眼。


    騎在馬上的少年,看起來十八九歲的模樣,身著品藍道袍,發束道冠,背一柄長而寬的垂藍瓔珞大刀,正捧著珠花樂嗬。


    “你是誰?”


    她冷冰冰地問。


    風玄月在馬背上欠了欠身,“貧道從魏北荒漠而來,前來鎬京尋找我家聖上。這朵珠花乃是五年前從姑娘身上偷得,如今貧道皈依道門,當原物奉還,以了塵緣。”


    他說話一套一套的,亦真亦假,瞧著就不像是個正經道士。


    君佑姬慢步到他馬下,伸手拿過珠花,淡漠地瞥了他一眼,轉身就欲離開。


    “誒?”風玄月拽著韁繩跟上她,“佑姬妹妹,你怎的聽見我皈依道門,卻半點兒反應都無?你可知道士是不能娶親生子的?”


    佑姬連頭都沒迴,仍是淡淡的,“甚好,省得拖累這天底下的姑娘。”


    “……”風玄月噎了下,“數年不見,佑姬妹妹說話倒是越發伶俐了,可女子毒舌,將來可是嫁不出去的,你知道否?”


    君佑姬目視前方,冰雪般的小臉上,越發得沒有表情。


    她本就不指望此生能夠嫁人。


    她早就想好了,若鰩鰩果真遠嫁魏北,那麽她也要跟去那裏。


    她要繼承鬼市,把魏北那邊的鬼市重新整合,恢複昔日的壯大。


    風玄月盯著她纖細的背影,唇角翹了下,從馬上一躍而下,殷勤道:“佑姬妹妹,你這般走著,當心蓮足受累……瞧這繡花鞋精致的,踩髒了多心疼啊。來來來,你上馬,我牽著你走。”


    他一身道士打扮,幹得卻是調戲小姑娘的事兒。


    若是給名流正派的道士瞧見了,定然要當街叱罵他。


    而君佑姬麵無表情地低頭,望了眼自己的繡花鞋,又看了看街麵,最後一語不發地上了他的馬。


    風玄月“嘿嘿”兩聲,顛顛兒地拉著駿馬走了。


    全然忘記,他不分晝夜、風塵仆仆趕來鎬京,乃是為了尋他家皇上。


    花好月圓樓高處,程承立在美人靠後,把長街上這一幕盡收眼底。


    修長如玉的手指托著一碟酒,他呷了口,眼底皆是輕賤,“魏北蠻人,也配追求君佑姬?”


    程家與其他家族一樣,乃是大周的名門望族,從開國至今,綿延千年。


    這些世家大族,從骨子裏看不起魏北、南蠻、北狄這些地方,認定了這些地方的人皆是不曾開化的蠻人。


    所以程承這種思想,亦是鎬京城裏,其他許多世家的思想。


    ……


    程府。


    程酥酥趴在自己的繡床上,哭得兩個眼睛紅腫得像是核桃。


    “我比魏文鰩聰明,比她懂事,比她有心機!憑什麽最後卻是我要替她遠嫁安南?!那唿莫邪就是個瘋子,不知玩死了多少女人,我不嫁,我不嫁啊啊啊!”


    她發狂般,把繡枕等物,盡數扔了出去。


    寢屋內,侍女跪了一圈,皆都戰戰兢兢不敢言語。


    程酥酥看見她們就來氣,隨手抄起床頭一隻茶盞,重重擲到一名丫鬟的腦袋上,“滾,你們都給我滾!沒用的東西!”


    一群小丫鬟巴不得趕緊滾,磕了個頭後,慌忙就退了出去。


    程酥酥從繡床上跳下來,發瘋般撕扯開垂紗帳幔,尖叫著把它們扔到地上,又衝到桌子邊,發狠地將茶壺杯盞等物盡數掃落。


    “為什麽……為什麽……就因為她是公主,所以我就要被她欺負嗎?!她那種沒有任何心機的傻子,憑什麽活得比我更好?!”


    她在桌邊坐了,崩潰地抱住腦袋,痛苦地呢喃出聲。


    正是長夜過半,程府裏安安靜靜,燈火也滅了大半。


    唯有她的院落,點著上百盞明燈,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晝。


    間或行過的侍女,同情地望了眼她閨房的方向,聽著那斷斷續續的哭聲,皆都麵露不忍。


    就在程酥酥痛苦難耐時,一道銀鈴般的輕笑聲,從窗外傳來。


    程酥酥皺眉看去,借著窗沿邊的琉璃燈,看見一個穿牡丹紅長裙的少女,腰間懸著銀色流蘇宮鈴,撐一把紙傘,正嬌笑著立在窗外。


    她生得極美,眉眼明豔,膚若凝脂,氣度幽靜,宛若從潑墨仕女圖中走出來一般。


    “你是誰啊?”程酥酥擦了擦眼淚,如臨大敵。


    “我是可以解救你出困境的人呀。”少女輕啟朱唇,嗓音溫柔得恰似春水,“程酥酥,你不想嫁去安南,對不對?”


    “自然!我雖出身與容貌不及魏文鰩,可我遠遠比她聰慧賢良,留在鎬京城的,應該是我才對!”


    “你不願意,這就好辦了。”


    “此話何意?”


    “你過來,我與你細細言說……”


    細雪簌簌而落。


    程酥酥站在窗畔,聽著窗外少女的呢喃細語,一雙杏眼越發明亮。


    她全然忘記詢問這少女是誰,隻沉浸在了設局陷害魏文鰩的快感裏。


    ……


    七日後。


    黎明前,天色熹微。


    雍華宮內,鰩鰩漆發高束,係著件朱紅緞麵兔毛鬥篷,提一盞宮燈,獨自爬上高高的九重琉璃宮簷。


    她整理了下寬大的鬥篷,繼而抱著宮燈坐下。


    琥珀色圓瞳中,倒映出了這座古老的皇宮。


    一座座宮殿高低起伏,綿延至日出的東方。


    黑色的蒼鷹從天際一掠而過。


    鎏金般的朝陽,從地平線下緩慢升起,金色的光點穿透萬裏雲層,逐漸照耀到明黃色宮殿琉璃瓦上,形成水線般的光輝。


    有內侍站在高塔上,奏響了晨起的青銅鍾。


    鍾聲的餘韻迴蕩在整座皇宮,四周便響起宮女內侍們忙碌的簌簌聲音。


    過了會兒,百官們穿戴整齊,個個麵容嚴肅,疾步踏進一扇扇打開的朱紅宮門,沿著漢白玉台階,匆匆往乾和宮正殿而去。


    空氣裏,彌漫著初晨雪霰的味道。


    這就是鎬京城皇宮,日出的景致了。


    鰩鰩靜靜看著,忽而勾唇一笑。


    皇兄昨兒夜裏找過她,她遠嫁魏北的事兒,已是板上釘釘。


    魏北那麽遠,鎬京城皇宮的日出之景,大約看一日,便少一日。


    從來張揚囂張的小公主,於這冬日的清晨,忽而傷感起來。


    恰此時,小宮女阿蟬艱難地爬上宮頂,喘著氣兒道:“公主殿下,奴婢可算是找到您了!這是程姑娘托人送進宮的信,您看一下?”


    鰩鰩接過。


    打開信封,信箋不知怎的竟有些潤shi。


    墨字暈染開些許,這信上寫著的,竟是程酥酥對她致歉的話語。


    她一行行掃視過去,信箋字字真切,大約寫信之人的確是聲淚俱下寫完的這封信。


    “……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如今我遠嫁安南,唿莫邪暴虐殘酷,我又豈能善終?此去萬裏,你我此生再難相見。若公主果真對臣女有一絲情意,還望蒞臨城南十裏長亭,臣女願與公主當麵冰釋前嫌,以免臣女死時,心中或有遺憾。”


    阿蟬望著鰩鰩,輕聲道:“公主殿下,您要赴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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