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的某一天。


    是寧缺和桑桑訂親的日子。


    這一天,在雁鳴湖畔的宅子裏。


    來了很多人。


    這些人,都是臨四十七巷的街坊。


    訂親嘛,總是要熱熱鬧鬧的,把親朋好友都叫上。


    寧缺的朋友不多,桑桑的朋友也不多。


    人少了不熱鬧。


    所以,寧缺就順帶著將臨四十七巷的街坊們都請來了。


    書院的師兄、師姐也來了。


    夫子也來了。


    ……


    葉千秋和夫子單獨坐在湖邊喝著酒。


    夫子看著籠罩在銀暉裏的山林,聽著湖水裏的魚兒翻跳之聲,突然說道:“桑桑那丫頭身體裏的毛病,比想像的還要嚴重,你能治好?”


    葉千秋道:“大概可以。”


    “不過,她身上的病,最終還是要靠她自己。”


    夫子微微頷首,道:“爛柯寺最近有個盂蘭節,爛柯寺發了請帖過來,我想讓寧缺帶著桑桑去爛柯寺。”


    葉千秋笑了笑,道:“你和我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夫子道:“你去過爛柯寺沒有?”


    葉千秋搖搖頭,道:“沒有。”


    夫子道:“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你的那院子裏埋了好幾個和尚,你應該去爛柯寺懺悔一下自己罪過。”


    葉千秋道:“和佛祖懺悔嗎?”


    夫子道:“佛祖也許會原諒你。”


    “桑桑是你的徒弟,你不護著,誰護著。”


    葉千秋道:“你怎麽不去?”


    夫子道:“你覺得我能去嗎?”


    葉千秋哈哈笑了起來,道:“你說的好像沒什麽毛病,那我去一趟也好。”


    “來到長安也有些年頭了,還沒去過外麵看看,多多少少有些說不過去。”


    夫子道:“你肯去,我就放心了。”


    葉千秋道:“其實,本來我打算先去知守觀看看的。”


    夫子道:“你想去看天書?”


    葉千秋道:“我知道書院有明字卷。”


    “等我看了其他幾卷,再迴來看明字卷也不遲。”


    夫子點頭道:“我看了之後,總是有些地方還疑惑不解。”


    “若是你看了之後,能給我解解惑,倒也是可以的。”


    葉千秋道:“那得等我看了之後,才能知道。”


    這時,夫子轉頭朝著那邊喧鬧的院中看去。


    隻聽得他悄然說道:“好熱鬧啊。”


    葉千秋點頭道:“是啊,好熱鬧。”


    ……


    ……


    葉千秋決定了要去爛柯寺。


    而且是和桑桑、寧缺同行。


    葉千秋早就有過行萬裏路的打算。


    隻是,孩子們的功課不能落下。


    好在,這幾年的時間沒有完全白費。


    在教了孩子們讀書認字之後。


    如今,他們已經能有獨立的能力去閱讀他們能去閱讀的書本。


    葉千秋已經寫下了十幾本道家經典,就放在了小院當中。


    在他離去的這些日子裏,這些道家經典便留給孩子們日常翻閱。


    或許,他們還難以明白其中的含義。


    但,多讀幾遍總歸是好的。


    ……


    爛柯寺遠在東南,路途遙遠。


    雖然說盂蘭節會的時間在秋天,但唐國準備參與盛會的遊客和使團,大部分都提前了一定時間,選在初夏這些天前後出發。


    寧缺是書院的代表。


    桑桑、葉千秋、小黑自然不是誰的代表。


    他們隻是去爛柯寺看看而已。


    於是,在春去夏至之後的某天。


    太陽西斜,夜色將臨的時候。


    黑色的馬車漸漸隱入夜晚的雲霧之中。


    葉千秋一行四人,朝著爛柯寺的方向緩緩駛去。


    小黑很高興,寧缺同樣也很高興。


    本來寧缺以為自己這一趟爛柯寺之行會有想不到的危險。


    但是,葉夫子突然也想去爛柯寺看看。


    所以,他很高興。


    這意味著,此行,他和桑桑不會再麵臨什麽樣的危險。


    所以,寧缺忍不住唱起了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小黑坐在車裏,聽著寧缺的歌聲,一臉疑惑道:“寧缺,你唱的是什麽割?”


    ……


    書院後山上。


    看著那輛黑色的馬車漸漸消失。


    二師兄的眉頭微微蹙起,總覺得今日的氣氛有些怪異,隱藏著某些自己無法看清楚的事情。


    大師兄看著黑色馬車離開,沉默片刻後轉身離開,暮色照在他舊棉襖上,隱隱可以看到一些微塵,似乎棉袖在微微地顫抖。


    二師兄迴頭望著山道上大師兄的背影,心頭微有所動,追了上去。


    大師兄走的很慢,但不知為何,卻很難被他追到。


    大師兄走到草廬時。


    夜色已經完全籠罩山穀,繁星一顆接一顆地出現在黑色天幕之上。


    夫子站在草廬外,半佝著身子,眯著一隻眼睛,正對著一個筒狀的鐵製物事在看,不知道鐵筒裏究竟有什麽。


    大師兄走到夫子身後,問道:“老師,你在看什麽?”


    “我在看星星……嗯,應該說觀星,這樣比較雅。”


    夫子示意他過來看看,說道:“這是老六和十三作出來孝敬我的,他們給取了個名字叫觀星鏡,但我先前試了試,星星還是那個星星,不過卻能把遠處的風景放大,拉到近處,我看倒不如見望遠鏡為好。”


    大師兄把眼睛湊到鐵筒前看了看,發現確實如老師所說,鐵筒視野裏的星星沒有變大,但如果看遠處星光下的山巒,則會顯得清楚放大很多。


    “真是有趣的事物,小師弟懂的事情真多。”


    他微笑的說道。


    夫子望向頭頂夜穹裏的繁星說道:“世間或許有生而知之的人,但沒有無所不知的人,你小師弟懂的事情再多,總有很多事情是不懂的。”


    “我也一樣,相傳那七卷天書是昊天意誌化形而成,當年我還如你一般是個青衫書生時便能看懂其餘六卷,如今已然垂垂老矣,卻依然還是看不懂和尚在明字卷上留的那些話。”


    大師兄誠懇說道:“弟子也看不明白。”


    “廢話,為師看不明白的,你又如何看的明白。”


    夫子看著他微笑說道:“不過既然看不明白,那便不要日夜煩惱。”


    大師兄說道:“如此事由,不得不憂。”


    夫子看著他嚴厲說道:“如果這是一個故事,誰也不知道該怎樣發展,你不知我不知世人也不知,那你憑什麽認為故事的結局就一定是那樣?”


    大師兄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若無明日憂,便有今日愁。”


    夫子說道:“人當為今日愁,不必為明日憂。”


    大師兄說道:“老師若不是憂慮人世前景,為何要讓小師弟去爛柯寺?”


    夫子看著籠罩在銀暉裏的山林,聽著遠處隱隱傳來的瀑布聲,說道:“你隻看到了你的小師弟,卻是沒看到葉千秋。”


    大師兄有些訝然,道:“葉夫子也和小師弟同行?”


    夫子道:“當然,不然,我會這麽高興?”


    大師兄道:“這下,好像,要出事了。”


    夫子笑道:“且看那佛祖能否降得住魔頭。”


    大師兄道:“老師說葉夫子是魔頭?”


    夫子道:“我沒說。”


    大師兄道:“老師明明說了。”


    夫子吹胡子瞪眼道:“我沒說,是你說的!”


    ……


    世間億萬民眾早已忘記了盂蘭節的起源和由來,冥界依然存在於他們的傳說,童年時的故事裏,然而早已變成了真正的傳說或故事。


    沒有人相信冥界真的存在,更沒有人相信什麽冥界入侵的鬼話。


    在人們眼中,盂蘭節是個祭祖飼鬼的重要節日,而那些沿街擺放的蘭花盆,穿著古服的少女,各種誘人的吃食,遊燈的習慣,更是讓這個節日沒有沾染半點陰森的鬼氣,充滿了美好和迷人的意象。


    爛柯寺的盂蘭節會自然是修行界的盛事,盂蘭節本身也是世間的一次盛事。


    除了修行者,還有無數遊客香客和各國的官方使團,依循著距離的遠離,從不同城市依次出發,向著爛柯寺而去。


    唐國依照舊例也派出了使團,使團的級別很高,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代表陛下巡遊世間的使臣,是鎮西大將軍冼植朗。


    鎮西大將軍乃是帝國四王將之一。


    在鎮國大將軍許世,和夏侯相繼死後。


    他的地位愈發顯得重要。


    隨同使團一同前往爛柯寺的,還有長安紅袖招的舞團。


    三十年前,唐國先帝強行把紅袖招從南晉召至長安城後,紅袖招裏的女兒們隻是在後一年去過一次爛柯寺參加盂蘭節祭,此後便再也沒有出過長安城,時隔二十餘年,紅袖招再次出行,也吸引了很多目光。


    所有的目光都在大唐官方使團的車隊上,沒有人注意到,在使團後方約十幾裏地外,有輛黑色的馬車正在官道上孤單的行駛著。


    那輛黑色馬車的車廂壁上刻著繁複難名、有若重錦的線條,看森寒的反光竟似鐵鑄一般,應該沉重到了極點。


    可是拉車的那頭黑色駿馬依舊是意態閑適,馬車行走在官道上幽寂無聲,似乎輕若羽毛。


    ……


    車廂裏,寧缺靠在軟榻上。


    和一旁的葉千秋說道:“葉夫子,您說這大唐的將軍怎麽不是鎮西就是鎮東?”


    “鎮來鎮去的,能鎮得住誰?”


    葉千秋正在看,明字卷。


    在臨行前,夫子將明字卷給了他,讓他一路上消遣用。


    葉千秋一邊看著明字卷,一邊想著,這次爛柯寺之行結束之後,一定要去一趟知守觀。


    把另幾卷天書也都看完。


    聽到寧缺的瞎白話,葉千秋懶得理他。


    這小子自從除掉夏侯之後,就徹底的放飛了自我。


    寧缺見葉千秋不理他,便在一旁朝著小黑問道:“小黑,你說,是為啥?”


    小黑迷迷糊糊的說道:“我哪裏知道?”


    這時,葉千秋突然聽到外麵有些風拂過。


    他轉頭向窗外望去。


    隻見窗外官道兩側的農田裏,莊稼長勢喜人。


    有農夫正在粉刷自己的家園,有楊柳在風中輕搖,有孩童光著身子在水田裏嬉鬧。


    真是一派好風光。


    ……


    黑色馬車一路尾隨著前方的使團車隊,快要靠近一座縣城時,官道兩側多了些建築。


    鄉間風光自然別有一番味道,在葉千秋的授意下。


    小黑駕著馬車下了官道,駛上略窄卻依然平整的縣道。


    縣道兩旁的田園風光更是美麗,還留著些原始淳樸的味道,又不知行駛了多久,看著前方的村莊,黑色馬車停在了村外一株大樹下。


    小黑解開了大黑馬,讓大黑馬朝著肆意去跑上一會兒。


    葉千秋則是帶著寧缺、桑桑在田野間遊蕩。


    領略著這山水風光。


    沒過了一會兒。


    大黑馬唏律律的飛速跑迴來,揚起一路煙塵,顯得極為恐慌。


    幾人抬頭看去。


    隻見一個赤膊漢子舉著草叉,啊呀呀叫著衝了過來。


    “賊馬休跑!看俺打不死你!”


    小黑上前去,製止了赤膊漢子。


    一番勸說之下,將赤膊漢子的情緒勸慰平靜下來。


    漢子一番控訴,原來是大黑馬四處遛彎散心,聞著前方村落裏的香氣,控製不住心神,循著味兒跑到人家窗外,把頭探進窗內,偷吃了農家的飯菜,然後被農戶主人發現,便惹來了這一場追殺。


    葉千秋聞言,笑著讓寧缺給了人家點散碎銀子。


    漢子反倒是不好意思要,說錢太多了。


    粗茶淡飯,也值不了那麽多錢。


    葉千秋看著漢子實誠。


    於是,葉千秋便提議到漢子的村子裏做做客。


    漢子拍著胸脯笑道:“那敢情好!”


    於是,一行四人套上馬車,跟著漢子,朝著村莊行去。


    ……


    村莊很漂亮,十幾座民宅看似散亂地排在一大片草坡之下,草坡上有數十排葡萄架,不遠處有條小河,河旁是石塊修砌而成的磨房。


    漢子的家在村口,屋頂搭著淺灰色的草。


    房牆色是極淡的土灰,門上卻塗著紅漿果汁混樹汁的漆,再加上屋前綠幽幽的草,藍色的院柵,整體顯得格外鮮豔。


    屋內的陳設倒是尋常,漢子熱情的招唿他們坐下,解釋說自己的老婆孩子去山後的林子裏去摘什麽野果,然後端出了妻子給他預備好的、談不上豐盛的菜肴,又在井旁去洗了盆瓜果和一把時新野蔬,把醬碗和酒壺往桌上一擱。


    葉千秋和寧缺是最不客氣的。


    就著蘸醬菜和一碗豬蹄,便喝起起酒來。


    寧缺好酒,但酒量卻是十分糟糕,想著稍後還要趕路,喝了兩碗,便把酒碗遞給了桑桑。


    桑桑越喝眼睛越亮。


    和葉千秋你一碗,我一碗,喝的痛快無比。


    一旁的寧缺看的一愣一愣的。


    桑桑的酒量他是知道的。


    能夠在酒道上戰勝桑桑的人,以前沒有出現過,但現在碰到了對手。


    隻見葉千秋一碗又一碗,根本醉意。


    那主人家的漢子卻是不行了,喝了沒有多長時間,他黝黑的臉頰便變得通紅,言談間酒氣漸重,口齒也變得有些不清。


    便在這時,小院外傳來腳步聲,然後是急促的叩門聲和催促聲。


    葉千秋早就聽到了動靜。


    不過,那主人家也聽到了。


    他打著酒嗝站起身來,示意葉千秋幾人坐著,自己推門而出便開始與那些叩門的人吵起架來。


    剛開始吵的還可以接受。


    後來直接就是雙方問候對方的祖先。


    場麵一時間,有些失控。


    不過,這事隻是這場旅途之中的一件小事。


    吃飽喝足之後。


    葉千秋幾人再度踏上了路途。


    走之前,葉千秋讓寧缺給漢子留下了些散碎銀兩。


    ……


    黑色馬車繼續南下,伴著越來越斜的日頭,行走在安靜的道路上,行走在如畫的田園村鎮間,一路都是那野花。


    數日之後。


    一行人,已經來到了南晉。


    黑色馬車偏移南晉的官道,順著那些州城之間的道路,直驅東南。


    在偏僻山野裏便駛上簡易的山道,一路越山過河跨溪,沒有刻意隱藏行蹤,也沒有與世間打交道,隻是專注而沉默地趕路。


    時日漸逝,車轆聲急,秋意漸濃,山巒上部的秋葉漸紅,山道上的秋風漸顯肅殺,寒意也漸深,離爛柯寺也近了。


    這一日,忽然有秋雨落下。


    幾人在一個破落的寺廟之中躲雨,門上掛著一個橫匾,上麵寫著紅蓮二字。


    雨水滴嗒,寺廟裏彌散著微寒的濕意。


    寺裏的兩個僧人在得了兩張銀票之後,很熱情的接待了葉千秋四人。


    兩名僧人燒了鍋開水,又留下些生活所需的事物,然後便擠在一把破傘下離開了寺廟。


    此時天時尚早,小黑開始做飯。


    寧缺在一旁說道:“大概還有四天,便能到爛柯寺。”


    這時,桑桑看著雨中的寺廟大門,說道:“有人來了。”


    葉千秋看著鍋裏的肉,道:“小黑再加把火。”


    秋雨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隻見十餘黑騎,正順著山道朝著上方前行。


    黝黑的駿馬上的人們穿著黑色的道袍,通體的黝黑,充滿了肅殺陰沉的味道。


    這些黑騎的度快若閃電。


    馬蹄踏碎道上的泥塊,道袍撞碎細細的雨絲。


    院子裏的大黑馬不安的嘶鳴起來。


    很快,那十餘騎來到了寺廟外。


    雨還在下著。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一股血腥味兒,從外麵傳到了寺廟裏麵。


    寧缺一臉弱弱的表情看向葉千秋,道:“葉夫子,應該沒事吧?”


    葉千秋沒搭理他。


    下一刻。


    十幾個黑袍道人破門而入。


    這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


    明亮,耀眼。


    猶如勾魂的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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