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長卿搬了條椅子坐臨窗位置,椅子傾斜相對窗口,既能看到窗外的風景,眼角餘光也能瞥見那個穿了龍袍也不像皇帝的小丫頭。


    曹長卿也想不到如今的薑姒每日朝會會安安穩穩的坐在龍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那份越來越濃重的君王氣度,就連孫希濟老太師都暗暗點頭,不僅不失儀,甚至連他這個在兩大王朝廟堂立足接近一甲子光陰的老頭子,拋開女子身份不去計較,也挑不出半點瑕疵。


    她的君臣奏對,從起先的略顯拘謹到現在的嫻熟如意,一日千裏,簡直就是天生的皇帝。


    孫希濟私下對世交同僚笑言,陛下練劍境界神速,做一國之君也是如此啊。


    薑姒一絲不苟寫了十幾個字,偷偷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曹長卿,薑姒撇了撇嘴,大概也意識到自己跟棋待詔叔叔較勁不合適,輕輕放下筆,冷哼道:“寫完了。”


    曹長卿忍住笑意,輕聲道:“還有十一個字呢,我不急。”


    薑姒瞪眼道:“棋待詔叔叔!”


    曹長卿微笑道:“好啦,我知道宋茂林的事情惹陛下生氣了,我這趟入京,就是給陛下當出氣筒的,畢竟老太師上了歲數,陛下總不能跟他一般見識。”


    薑姒示威地重新抓起毛筆,點了點,道:“要不是當這個皇帝,我就偷偷摸摸把那個姓宋的家夥揍成豬頭。”


    曹長卿忍俊不禁道:“學誰不好,那個北涼王在太安城拔掉了晉蘭亭的胡子,害得那位禮部侍郎隔了大半個月才敢去衙門點卯。”


    薑姒重重把筆擱在筆架上。


    曹長卿猶豫了一下,還是歎息道:“清涼山必須在大勝之後有個北涼王妃,在這件事情上,不能怪他。”


    薑姒一拳輕輕敲在桌案上,怒目相向,然後皺了皺鼻子,冷哼道:“怪我咯?”


    曹長卿笑著連忙擺手:“不敢不敢。”


    他算是明白了,那個宋茂林根本不算什麽,北涼王娶妃才是咱們大楚皇帝生氣的重點。


    所以他曹長卿這迴其實給那個姓徐的小子殃及池魚了。


    曹長卿笑臉溫柔。


    男女在各自年輕的時候,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沒有誰不喜歡誰,真好。


    世間男兒皆有願,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可是比起怕那親見美人白頭,更怕紅顏薄命無白頭。


    曹長卿有些黯然,葉真人在信上說的沒錯,他自己錯過了,可不能讓孩子們再重蹈覆轍。


    隻是,眼下的局勢,他們之間的身份地位,似乎成了隔絕他們之間的一道溝壑。


    如今,楚國大軍節節大勝,眼看著就要直搗太安城。


    在這個時候,楚國上下更是要同心協力。


    在這種大勢麵前,即便是君王也不能肆意妄為。


    朝臣們這裏,需要轉個彎兒。


    薑姒看到曹長卿陷入了沉思,小心翼翼問道:“棋待詔叔叔,你生氣啦?”


    曹長卿收斂了思緒,搖頭柔聲道:“棋待詔叔叔就算跟整個天下人都生氣,甚至跟大楚生氣,唯獨不會跟陛下生氣。”


    薑姒老氣橫秋的唉了一聲,道:“雖然這麽說有些對不起我爹娘,但我覺得吧,娘親如果能早些認識棋待詔叔叔的話……”


    三過離陽皇宮如過廊的曹官子,破天荒老臉一紅,咳嗽幾聲,趕緊打斷薑姒接下去要說的話,然後佯怒道:“陛下!”


    薑姒促狹笑道:“我娘可不能早些遇到棋待詔叔叔,否則就沒有我薑泥了嘛。”


    不知為何,她自稱薑泥,而不是無論複國成敗都會注定載入史冊的“薑姒”。


    曹長卿黑著臉惱羞成怒道:“陛下,小心我故意忘記一句話,這句話可是在太安城某人讓我帶給陛下的。”


    薑姒趕緊端正坐姿,一本正經道:“棋待詔叔叔,國事要緊,你說。”


    曹長卿板著臉道:“陛下,微臣有些口渴。”


    西楚女帝以驚人的速度站起身,一溜煙跑到門口,也不顧忌是否失去君王威儀,親自打開門吩咐道:“給尚書令大人端壺春神湖貢茶來。”


    沒過多久,老神在在的曹長卿一手端茶碗,一手用茶蓋扇動茶香。


    曹長卿閉上眼睛,聞著沁人心脾的清香,好似全然忘記了那件“正經事”。


    曹長卿根本不用睜眼看,都曉得那位皇帝陛下正在故意板著臉,卻豎起了耳朵。


    曹長卿嘴角翹起,喝了口茶後,方才說道:“陛下,騙你的。微臣在太安城隻是打了一架,沒聽到什麽話。”


    薑姒哦了一聲,假裝不在意。


    看著桌案上那張宣紙的字,怒氣衝衝,殺氣騰騰。


    密密麻麻的宣紙上,其實翻來覆去隻有三個字。


    曹長卿突然道:“陛下,眼下的時局是愈發的明朗了。”


    “隻是,楚國將來想要一統天下,還需要許多準備。”


    薑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曹長卿又道:“北涼和北莽之間,還有大仗要打。”


    “葉千秋幫我們,也是為了讓我們大楚在平定中原之後,早日援涼。”


    “畢竟,這中原是不是北涼三州的中原,而是中原人的中原。”


    “沒道理讓北涼去替中原扛北莽。”


    薑姒抬起頭,看著曹長卿,輕聲問道:“棋待詔叔叔,當年我們一起去北莽,除了春秋遺民的南朝豪閥家主,最後見麵的那個色迷迷老頭,是不是就是如今的北莽東線主帥王遂?”


    曹長卿點了點頭。


    薑姒猶豫了很久,終於沉聲問道:“那麽棋待詔叔叔是不是也暗中聯係過顧劍棠?”


    曹長卿沉默不語,卻笑了。


    小丫頭的聰慧,太有帝王風範了。


    薑姒低下頭,咬著嘴唇道:“趙篆一死,野心勃勃的燕敕王趙炳就打算在南疆自立,為此,不惜讓離陽王朝崩塌。”


    “他和我們達成了停戰的默契,不就是早一點想要看到太安城破嗎?”


    “這趙炳不是什麽好人,但王遂顧劍棠這些人,也好不到哪裏去啊。”


    曹長卿站起身,走到窗口,緩緩道:“文人治國,所以大楚有數百年盛世,成為中原正統。”


    “但是時逢亂世,想要書生救國,何其艱辛。”


    “這個道理,我大楚讀書人想不通,我曹長卿也是個讀書人,不能親口去說這個道理。”


    “但是不管如何,我能做到一件事,就是讓離陽三任皇帝都明白,沒了徐驍,趙家一樣書生救國而不得。”


    “可我曹長卿真想要跟這個天下說的道理,仍然不是這個。”


    “早年春秋動蕩,有無數蠱惑人心的讖語歌謠流傳世間,其中就有說你娘也就是我們大楚皇後。”


    “所以棋待詔叔叔知道,你當時願意離開北涼,是怕……”


    薑姒撇過頭,惡狠狠道:“不是的。”


    禦書房內寂靜無聲。


    薑姒猛然發現棋待詔叔叔不知何時站在了桌案那邊,趕忙伸出雙手遮掩那摞宣紙,漲紅著臉道:“不許看……不許看。”


    曹長卿故意伸長脖子一探究竟,好奇問道:“似乎瞧著不像是王八蛋三個字嘛。”


    薑姒脫口而出道:“當然不是,誰願意寫他是王八蛋,我罵都懶得罵!”


    曹長卿笑著不說話。


    一身龍袍的年輕女帝就那麽堅持擋住曹長卿的視線。


    曹長卿笑眯眯問道:“刺死你,禦書房內就棋待詔叔叔一個人,陛下,這讓微臣如履薄冰啊。”


    薑姒幹脆彎腰趴在桌案宣紙上,抬起腦袋,“看錯了看錯了,棋待詔叔叔你眼神不好使了呀,以後少挑燈讀書。”


    曹長卿蓋上茶杯,身體前傾,餘下空閑的那隻手揉了揉這個傻閨女的腦袋,“棋待詔叔叔老了,不光眼神不好,記憶也不行嘍,現在總算記起那句話,那個人在太安城的時候說了,大致意思就是說很快他就會親自來神凰城了。”


    “至於是明搶還是暗搶,那就不是叔叔能知道的了。”


    “不過,我迴來之前,收到了葉千秋葉大真人的傳信,說他們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所以,我估摸著,他是來光明正大提親的。”


    “連長輩都帶來了。”


    薑泥聞言,目瞪口呆,隻是眨了眨眼眸。


    曹長卿笑道:“這次沒騙你,是真的,千真萬確。”


    薑泥還有些不信。


    曹長卿好像喃喃自語,假裝有些惱火,道:“不管我怎麽為了大楚著想,但人家既然是光明正大的來,無論是搶還是講道理,那就明擺著是攔不住的嘛,更何況,這小子還提前搖了人。”


    “把能把天上真神都打的屁滾尿流的葉大真人都搬來了,我這個棋待詔叔叔又不是真的神仙,能怎麽辦?”


    薑姒笑著的時候就有兩個酒窩,一個傾國,一個傾城。


    她在那兒傻笑著,不知道在樂嗬什麽。


    曹長卿輕聲道:“先帝是個有道明君,卻不是個好丈夫。我曹長卿更不如,是個讀書讀傻了的孬種罷了。”


    “但是北涼那個年輕人,比我們都要好。”


    “陛下,到時候意思意思給一劍就行了,可千萬別真的刺死他啊,會後悔傷心的。”


    死心看似遠比傷心更重,但其實傷心遠不如死心輕鬆。


    薑姒泫然欲泣,道:“謝謝棋待詔叔叔。”


    曹長卿動作輕柔地放下茶杯,道:“沒什麽的。”


    “大楚和離陽有仇,和徐家的仇,要記也應該記在徐驍的身上。”


    “徐驍都死了,再計較就顯得我們大楚沒有肚量了。”


    “陛下,且要記住,為君者,要容人所不能容,忍人所不能忍。”


    “越是身處高位,越是要如履薄冰。”


    “做人要大氣,做君王更是要氣吞山河!”


    “千萬不能像離陽趙家的那三代祖孫一樣,有用的時候用,沒用的時候,便卸磨殺驢。”


    “人心一旦散了,想要再聚起來,那可就難了。”


    “就好像這離陽,之所以能這麽快分崩離析,還不是他趙家祖孫三代自己做下的孽。”


    “連他自己的後代子孫都為了自己的利益,占地為王,更何況其他人呢。”


    “如果趙氏皇帝有著大海一般的胸襟。”


    “又何至於到今日之地步。”


    薑泥聞言,微微頷首,道:“棋待詔叔叔,你放心,我會做好這個皇帝的。”


    曹長卿轉頭,笑了笑,看著眼前的這個小丫頭,他這一生無兒無女,小泥人便如同他的女兒了。


    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也快要被別人家的小子給搶走了。


    曹長卿的心裏也不太好受啊。


    ……


    新年剛過,太安城中,也不見有多少喜慶的色彩。


    著實是離陽近來遭逢多事之秋。


    新天子剛剛即位,一個壞消息接著另一個壞消息,不停的傳來。


    一連好幾天,新天子趙文沒有召開小朝會,因為他不想聽到那朝臣們嘰嘰喳喳的聲音。


    他一個人在金鑾殿中徘徊,踱步。


    在這空蕩蕩的金碧輝煌的大殿中,他似乎能聽得到離陽曆代皇帝的聲音。


    從他皇爺爺開始,離陽一直秉持的國策是什麽。


    趙文一清二楚。


    甚至他今天能坐到皇帝的這個位子上,也是因為他的名字裏有一個文字。


    趙文看著金鑾殿內的四周。


    仿佛看到了這離陽朝堂上的一幹文臣。


    卻是唯獨沒有看到離陽朝堂上的武將。


    當年,離陽能一統天下,結束了春秋亂世。


    自然也是將星如雲。


    可如今呢?


    偌大的朝堂,居然連個稱職的武將都摘不出來了。


    離陽百年國祚,如今是岌岌可危了。


    此時,年輕天子站在了龍椅附近,身後大殿地麵金磚鋪就,故而哪怕關門掩窗,但正值朝陽初升的時分,因為有光線透過窗紙,大殿內不至於顯得太過陰暗。


    龍椅寶座兩側擺放有四對威嚴陳設,寶象、甪端、仙鶴與香爐,共同寓意著那無數君王夢寐以求的“江山永固,國祚綿延”。


    年輕的皇帝趙文走下台階,站在大殿中,腳下所謂的金磚,其實並非黃金打造,而是出自廣陵製造局的貢磚,有著“踩踏悄無聲,敲之如玉磬”的美譽。


    趙文舉目望去,大殿廊柱以南詔深山砍伐而出的楠木打造,早年離陽言官有過“入山千人,出山半數”的痛訴,後來在先帝趙惇手上,離陽皇宮殿閣廊柱用木,便一律換成了更易采伐的遼東鬆木。


    趙文走到一根廊柱之前,伸手撫摸著瀝粉貼金紋雲龍圖案的輝煌大柱,呢喃道:“父皇,你在位的時候,有碧眼兒張巨鹿,有半寸舌元本溪,有人貓韓生宣,還有顧劍棠。”


    “可朕呢?”


    “隻有這一件龍袍,一張龍椅,一座大殿。”


    “您把天下傳給了四弟,可四弟出師未捷身先死。”


    “被人殺死在了這皇城之內,金鑾殿外。”


    “四弟這個皇帝做的憋屈,但我這個皇帝做的更憋屈。”


    “可我不能不坐。”


    “若是我不坐,這朝堂之上的大臣恐怕會在西楚大軍兵臨太安城下的那一刻,就直接開了城門迎接那曹官子進城。”


    “離陽百年基業,如何能淪為這樣的下場?”


    “離陽存世了百年,即便是謝幕,也該以一個令世人仰望的方式謝幕,不然,我離陽趙氏,將會被後世之人永遠恥笑。”


    “說實話,我每天坐在這個皇位上,都是那般的煎熬。”


    “因為,我明白,這太安城早晚是被人攻破的。”


    “這個皇位,就是一個燙手山芋。”


    “也就是大哥那個蠢貨才會不要命的來爭這個位子。”


    “可他也不想想,他媽的這都什麽時候了,還他媽的爭呢!”


    “他媽的他就不知道這朝堂上的一幹文臣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嗎?”


    “豬!”


    “真是他媽的蠢笨如豬!”


    “還是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死了就不能讓人鬧心了。”


    “父皇,你要是還活著,你就該好好看看這天下,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這時,趙文突然縮迴手,臉色猙獰,握緊拳頭,一拳狠狠砸在廊柱上。


    年輕皇帝氣喘籲籲,手上傳來刺骨疼痛。


    “殺皇帝!”


    “屠仙人!”


    “這些都不是最讓人恐懼的,最讓人恐懼的是眾叛親離啊。”


    趙文淒涼一笑,癱坐在了地上,靠在了廊柱之上,悄然說道:“父皇,你且看兒子如何唱這一曲離陽絕響。”


    ……


    正月十五,元宵節,神凰城。


    大楚皇宮之內。


    女帝薑姒正在準備著前往皇城的城頭與民同樂,共同慶祝這元宵佳節。


    從前,每逢元宵佳節,大楚的皇帝都會在夜幕降臨時,與民同樂,賞花燈。


    如今,她成了這大楚的女帝,自然也要將這個傳統給繼續下去。


    當然,這也是為了給大楚的臣民們塑造信心。


    如今,大楚兵鋒已經勢如破竹。


    越是這個時候,便越要鼓舞人心,讓上下一心。


    這時,有宮女前來迎她。


    看著那外麵越來越漆黑的夜幕。


    薑姒微微一歎。


    棋待詔叔叔說,他已經在路上了。


    可是,怎麽還沒到呢?


    ……


    夜幕之下的神凰城中,張燈結彩,人人臉上都透露著喜色。


    年輕男女湊在一起,在街上走著,看著花燈,買幾個麵具戴在臉上,嘻嘻哈哈。


    這時,一襲紫袍的葉千秋和身著羊皮裘的李淳罡從人群裏走出。


    徐鳳年朝著兩人不停的問道:“葉真人,李老前輩,我這副裝扮怎麽樣?”


    “是不是帥氣的很?”


    葉千秋一臉無奈,很想說一句,帥氣個雞兒,騷包的很。


    但為了維持高人形象,還是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李淳罡脫口而出道:“你小子腦子被門擠了吧,穿這麽花裏胡哨的衣服也就罷了,還在腦袋上插朵花幹啥?”


    徐鳳年道:“這不是喜慶嗎!”


    “等一會兒,我在楚國文武百官麵前閃亮登場,一定會閃瞎他們的眼睛。”


    “到時候,我就當著他們的麵兒,向小泥人提親。”


    “那得多得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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