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來啦。”


    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不對,應該說是魂兒。


    葉千秋沒有多少意外,數月前在北涼王府給李義山號脈之後,他就清楚李義山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可活。


    不過,北涼王府終究是財大氣粗,能用不少上等藥材給李義山續命,才讓李義山活到了今天。


    李義山的魂兒和一般人的魂兒相比,終究還是強壯太多,修成陰神,竟然能從陵州飄到青城山來。


    這其中雖然距離不算是太遠,但對於隻是修煉過《純陽觀想法》的李義山來說,絕對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世上的許多事,大多還是需要自己去爭取。


    如果什麽都不做,即便有了機緣,一切也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當日,徐鳳年二至青羊宮,為了救老黃,從葉千秋這裏求走了一卷《純陽觀想法》。


    陰差陽錯之下,《純陽觀想法》沒給老黃帶去多少生機,反倒是讓李義山得了造化。


    這個在聽潮閣坐了二十年的謀士,本來沒有給自己謀下後路。


    但沒想到,他沒有為自己謀後路,卻是因為徐鳳年,有了一條後路。


    生死本是天定,曾經不信鬼神的李義山,終於明白,世間還是有些神鬼的。


    在聽潮閣外一命嗚唿,本以為不再能醒來,但當他的魂兒飄出身體的一刹那,他便明白,他還有路。


    順著王朝地理誌中所記載的方位,他朝著青城山方向飛來。


    從來沒有飄過這麽遠的李義山,起初還精神十足,但越到後邊,便越是覺得天地之威浩渺,他隨時都有魂飛魄散的危險。


    尤其,是進入青城山地界之後,青城山之上風雨密布,不時還有電閃雷鳴。


    讓他感覺到了來自靈魂之中的忌憚,好在他意誌堅定,沒有被風雨雷電給嚇到,拚盡了最後一口力氣,奔著青羊宮飛來。


    一到青羊宮中,他立馬感覺到了一股柔和之意,令他搖搖欲墜的身形,有了些許恢複。


    隨即,他看到了一盞燈。


    此時,他已經分不清方向,隻覺得那盞燈親切無比。


    於是,他就朝著那盞燈的方向飄去。


    然後,他就看到了葉千秋。


    李義山的身形看起來半虛半實,神色之間有些萎靡。


    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樣。


    他聽到了葉千秋的話,心中大定。


    這時,隻見葉千秋抬起手掌,在空中隨手畫了幾下。


    然後一道符籙就落在了李義山的身上。


    這道符籙附身,李義山隻覺渾身舒暢了不少,他終於能開口說話。


    “多……謝……葉……真人。”


    葉千秋抬手,示意李義山不要開口。


    隨即,葉千秋抬手,一個瓶子從那邊的桌子上飄到了葉千秋手中。


    葉千秋道:“這瓶子上邊兒有我加持的安神符,你暫時先在瓶中修養。”


    “這幾日,我讓人給你尋個根骨好些的肉身。”


    李義山朝著葉千秋躬身一拜,然後飄進了瓶子裏。


    葉千秋將瓶子放在桌上,看著窗外的風雨,悄然說道:“終究還是事在人為。”


    ……


    第二天一大早,葉千秋就叫來了吳靈素,讓他去附近州縣之中搜集一些年齡在十八歲往上,二十六歲往下,可以修行的男子信息。


    吳靈素雖然不知道葉千秋要幹什麽,但得了葉千秋吩咐的吳靈素立馬便親自下山,去搜尋這些有關男子的信息。


    三天之後,吳靈素迴到宮中把這些搜集上來的信息都交給了葉千秋。


    葉千秋又讓吳靈素去查這些男子之中,有哪些是父母雙亡,有哪些是命不久矣的,有哪些是剛死七天之內的,哪些是身在牢獄的判了死刑的。


    吳靈素也不多問,又去查探。


    這一次隻用了兩日,便將符合條件的男子給篩選了出來。


    神霄閣中。


    吳靈素正在給葉千秋匯報著他查探來的情況。


    “弟子按照掌教的標準,一共隻篩選出五名符合標準的男子。”


    葉千秋看著手上的名單,道:“把他們的詳細情況都說一遍。”


    吳靈素道:“名單上的第一人李尕娃,年齡二十歲,雍州蘭縣人氏,家中父母雙亡,僅有一個妹妹相依為命。”


    “平日裏靠種地為生,因為其妹李二妞被人調戲,與人發生衝突,被打成重傷,命不久矣。”


    “名單上的第二人牛裏飛,年齡二十三歲,雍州城人,本為官宦之後,但家道中落,流落市井,病入膏肓。”


    “名單上的第三人荊丹,雍州穎椽縣牛家村人,年方十八,本是孤兒,被好心人收養,吃百家飯長大,少而聰穎,喜好讀書,但因為上山砍柴時避雨,被毒蛇咬中,不幸身亡。”


    “名單上的第四人……”


    “……”


    吳靈素一番介紹。


    葉千秋在一旁琢磨一番,決定親自去看一看這名單上的五個人。


    於是,他直接帶著吳靈素離開青城山,前往雍州各地,去見名單上的這五名男子。


    這五名男子,除了那個叫荊丹的身亡之外,其餘四人還活著。


    經過一番查探,葉千秋最後將那個已經死去三日的荊丹給帶迴了青城山。


    荊丹本是孤兒,被人收養,吃百家飯長大,不幸被毒蛇咬傷,方才身死。


    年齡十八歲,剛死三天。


    算是這五個人中最合適的人選。


    葉千秋讓吳靈素查探這些人,自然是為了讓李義山借屍還魂。


    荊丹本是孤兒,死後隻是被村裏人草草入殮,隻有個墳包而已。


    葉千秋將荊丹的屍體帶迴青城山之後,以自身精血為引,剔除荊丹體內的蛇毒,替其恢複肉身生機,讓李義山借屍還魂。


    數日之後,神霄閣三樓。


    老黃有些詫異的看著一臉清秀的青年荊丹,朝著葉千秋問道:“師父何時又收了一位新弟子?”


    葉千秋淡淡一笑,朝著老黃說道:“從今日起,荊丹便是你師弟了。”


    老黃點了點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黃牙,朝著青年荊丹點頭示意。


    荊丹麵露笑容,微微頷首。


    葉千秋讓老黃先到樓下去。


    老黃也沒多問,就下樓去了。


    此時,樓上隻有葉千秋和荊丹兩人。


    “元嬰,這幾日融合下來,你覺得如何?”


    葉千秋看向眼前這個清秀的青年,他不是旁人正是借屍還魂的李義山。


    不過,他現在叫做荊丹。


    不向老黃透露李義山的身份,是李義山自己要求的。


    他能借屍還魂,重活一世,自然不想輕易透露自己的身份。


    李義山已經借屍還魂數日之久,這些日子,他一直在融合這具新身體。


    直到今日,他才將這具身體給完全融合。


    李義山坐在蒲團上,向葉千秋說道:“多謝師父關心,弟子恢複的不錯,已經沒有什麽大礙。”


    葉千秋微微頷首,道:“你能絕處逢生,算是機緣不淺。”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座下第五弟子,道號飛熊。”


    李義山聞言,改坐為跪,恭敬道:“弟子飛熊多謝師尊賜號。”


    葉千秋坐在蒲團上,輕聲說道:“為師聽聞,你曾以手筋棋力來評點天下數位謀士之得失,其中以黃龍士奪魁,得七十六顆棋子,始終躲在皇帝背後的元本溪次之,得六十七顆。”


    “我今日給你蓋棺定論,今日之後,天下間沒有李義山,隻有“飛熊子”荊丹。”


    李義山一臉釋懷,恭敬道:“弟子明白。”


    葉千秋朗聲道:“春秋之間,你替徐驍,等於是為趙家天子謀天下,一統中原,離陽王朝版圖之遼闊,不輸八百年前大秦帝國。”


    “你力勸徐驍不爭天下,不坐那張滾燙的龍椅,一步一步將陳芝豹驅逐入蜀。”


    “在你引導之下,朝廷讓徐驍帶兵入北涼,封異姓王,遠離京城,得以鎮守王朝西北門戶。”


    “你喜親自謀兵,一手促成妃子墳一戰和褚祿山的千騎開蜀,平定西蜀以後更是用出絕戶計,進入北涼後,更是營造出不下十萬罪民流民濃聚而成的可戰之兵,隻等徐鳳年當上北涼王後頒布一紙敕赦,便可坐擁十萬餘兵馬。”


    “徐驍按照你的布局,與朝廷與張巨鹿與顧劍棠十多年斡旋,不落下風,遠勝燕敕王手下那名謀士。”


    “你鑒賞識人,袁左宗褚祿山齊當國都出自你獨具慧眼。”


    “北涼荒涼,手握僅僅三州之地,在你事事殫精竭慮治理謀劃下,仍是讓北莽不敢有絲毫動彈,並且順利替徐驍得到世襲罔替。”


    “作為謀士,你做到許多謀士都做不到的事情。”


    “但,謀士當先謀己,在這方麵,你還是略遜一籌。”


    “一手造就春秋亂局的收官無敵黃龍士仍然神仙逍遙,趙家幕後心算無敵先手舉世無雙的元本溪也安在,大隱隱於朝。燕敕王首席謀士更是在南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盡人間富貴。”


    “不過,不要緊,誰讓你收了個好徒弟,陰差陽錯,也算是救了你一命。”


    “今日之後,李義山便成為過去,將來你若下山,當以飛熊子荊丹顯名。”


    李義山再朝著葉千秋恭敬一拜,道:“弟子謹遵師父教誨。”


    葉千秋微微頷首,李義山字元嬰,看來終究是有元嬰之運。


    ……


    不到兩個月時間,葉千秋接連收了兩名弟子。


    讓吳靈素是眼熱不已,但他也知道,想要成為掌教弟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從前做的不少錯事,不能去提這檔子事兒,唯有盡心做事,方才有一線機緣。


    最起碼,掌教需要人辦事的時候,總會用到他。


    他雖然不知道那個荊丹為什麽能死而複生,但他很清楚,一定和掌教脫不了關係。


    因為這事兒,吳靈素更是對葉千秋敬若神明,能讓人起死迴生,這是何等仙術?


    ……


    一連數日過去。


    青城山上,是越發充滿靈氣。


    這一日。


    一輛美玉琳琅的豪奢馬車來到青城山腳下,都說行走江湖出門在外不露黃白,這輛馬車的主子可就真是忒不知江湖險惡了。


    馬夫是一名體魄健壯的中年男子,深秋蕭索涼透,仍是一襲黑色短打緊衫,渾身肌肉鼓漲,氣機卻內斂如常,唿吸吐納悠然不絕如長河,顯然已經是臻於外家高手巔峰。


    由此可見,馬車內的所坐的人物,跋扈得也有些道理和依仗。


    中年馬夫姓洪名驃,這一路走得那叫一個血雨腥風,從王朝東南方走到這離陽西北,一夜之間掌門或是長老變成人幹的幫派宗門不下二十個。


    這些人物在江湖上都有著鼎鼎大名,絕非練了幾手把式就能沽名釣譽的小魚小蝦。


    洪驃歎了口氣,有些騎虎難下,內心深處無奈之餘,對於身後的年輕主子更夾雜有幾分越來越濃重的敬畏。


    車廂內,沒有丫鬟婢女隨侍的年輕女子正在對鏡抹胭脂,一襲大袖紫裙,也虧得是她才壓得住這種純正大色,她的嘴唇原本已經有些病態的透紫,此時正在用昂貴錦盒中的桃紅胭脂壓一壓,否則就陰氣遠勝英氣。


    她抿了抿嘴唇,眼眸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一般女子捧鏡描眉貼花黃,何況還是長得這般沉魚落雁,總歸是件喜氣開心的事情。


    她隨手丟掉繞枝銅鏡和錦盒胭脂,想了想,又拿起那柄銅鏡,伸出一指,在鏡麵上橫豎勾畫,支離破碎。


    她就是徽山牯牛大崗的女主人,軒轅青鋒。


    車廂內堆了不下百本大多是軒轅家珍藏數百年的秘笈,那是要送人的。


    軒轅青鋒蹙了蹙眉頭,身上氣勢愈發陰鬱沉沉,像一株陰雨天氣裏的枯敗桂花樹。


    一年多前,在徽山大雪坪之上,她經曆了人生當中最黑暗的一天。


    父親軒轅敬城以一個十分壯烈的方式死在了大雪坪。


    軒轅家因此一蹶不振。


    至此,她掌管了軒轅家。


    根據家學所載秘術,在一年多時間裏如一隻擇人而噬的母饕餮,汲取了無數功力修為,讓她的武學境界一日千裏。


    當日徽山之上,她本想拜入神霄派,靠上神霄派這棵大樹,但沒有得到神霄掌教葉千秋的同意,隻得了一卷《五雷法》。


    她還記得當日葉真人說過,等她參透了五雷法,便可到青城山來找他。


    隻是,一年多過去,她雖然靠著家中秘術,武學境界一日千裏,但是那五雷法卻是隻參悟了一些皮毛。


    此次西來,她的目的地是北涼,但途經青城山,自然不能不上山一拜。


    當然,她也想再看看能擊敗王仙芝的天下第一人。


    她此生一定要走到武道鼇頭。


    將來有一日,她要親自挑戰這位天下第一人,感謝他當日施舍之恩!


    軒轅青鋒伸出一根手指,輕柔抹勻了嘴上胭脂,嘴角翹起,多了幾分陰森邪氣。


    她掀起簾子,懶洋洋坐在客卿洪驃身後。


    洪驃沒有迴頭,道:“到青羊宮可能還要半天。”


    軒轅青鋒點了點頭,問道:“呂祖有句歪詩,得傳三清長生術,已證金剛不壞身。”


    “你說指玄境界高於金剛,是不是因為這句詩長生術在前金剛身在後的關係。”


    洪驃放聲笑道:“這種道理,家主你可就得問黃放佛了,我不太懂,我這輩子隻知道埋頭練武,以前隨便得到一本秘籍就一條路走到黑,後邊到了徽山,也隻是挑了一兩本去學,也沒怎麽想去多看幾本。說到底,還是笨,死腦筋,沒的藥醫治。”


    涼風習習,秋意拂麵,軒轅青鋒心情疏淡了幾分,少了些許陰森戾氣。


    “洪叔叔,黃放佛可是捅破一品境界那層窗戶紙了,你也得追上去。否則咱們徽山可真沒幾個拿得出手,好去江湖上顯擺。”


    洪驃點頭道:“家主放心,洪某不會有任何懈怠。走外家路數,開頭容易後頭吃苦,由外家轉入內家不易,不過既然家主已經給我指了條坦蕩明路,要是再達不到一品金剛境,可就真是茅坑裏的磚頭什麽用都沒有了。”


    意態慵懶的軒轅青鋒嗯了一聲。


    主仆二人沉默許久。


    軒轅青鋒冷不丁的看似玩笑問道:“洪叔叔,你會不會有一天在我眾叛親離的時候背後捅刀子?”


    背對她的洪驃手中馬韁微微凝滯,然後迅速揮下,笑道:“不會,我洪驃能有今天,都是你爹軒轅敬城所賜,洪驃是不懂去講什麽仁義道德,但幫親不幫理,是打從娘胎出來就注定了的。”


    軒轅青鋒笑容古怪,語氣平靜道:“那到了北涼之後,洪叔叔留在北涼軍中如何?”


    洪驃強忍住轉頭的衝動,輕輕問道:“啥?”


    “洪叔叔你熟諳兵法韜略,徽山私軍騎兵都是你栽培出來的,那位北涼世子多半會接納你,一朝天子一朝臣,等他當上北涼王,總會有你出人頭地的一天,比起屈才給我這個江湖大魔頭當打手,惹得一身腥臭,可要好上千百倍。”


    “不管你認為我是出於交換目的,將你留在北涼當人質也好,還是由於信不過你,不願意將你留在身邊也罷,都沒有關係。”


    “這件事就這麽定了。”


    軒轅青鋒話音雖輕,但其中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味道。


    秋風涼,洪驃背後更涼,他沉聲道:“洪某就算身在北涼,將來也一日不敢忘記自己是徽山家奴。”


    軒轅青鋒靠著車廂外邊的沉香木壁,沒有出聲。


    洪驃也沒有繼續感恩戴德。


    軒轅青鋒的視線從洪驃背後轉到山道兩旁的林子之中。


    軒轅青鋒伸出雙指,朝著林中的柳樹作勢一夾,憑空斬斷一截柳枝,馭迴手中。


    洪驃的唿吸在刹那之間由急變緩。


    軒轅青鋒編製了一個柳環,戴在頭上,嫣然一笑。


    她爹軒轅敬城曾經給她留下過幾個錦囊,那隻等同於遺言的錦囊曾明確說過洪驃有反骨,看似憨厚,實則奸猾,需要以力壓製。


    軒轅青鋒並非沒有信心讓他臣服,隻是生怕自己忍不住就把這個有反骨的家夥給生吞活剝了。


    在她眼中,一個洪驃能算什麽東西。


    她發誓要以女子身份登頂武道第一人!


    她千裏迢迢從劍州趕來,就是要先見一見當今天下第一人。


    隻有再見到一次這位葉真人,她才能知道她和這天下第一人之間的差距有多大。


    想到這裏,軒轅青鋒從懷裏掏出了一道玉簡。


    這道玉簡是當日那位葉真人施舍給她的五雷法。


    看著那道玉簡,軒轅青鋒的手指輕輕按在了上邊兒。


    哢嚓一聲。


    玉簡碎成了粉末。


    軒轅青鋒將沾滿粉末的手指放在嘴邊舔了舔,笑的更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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