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千秋淡淡說道:“春秋國戰落幕以後,便是一盤嶄新的棋局,這局棋一人獨下,豈不太寂寞?”


    黃龍士笑了笑,道:“一個人下棋有一個人的樂趣,撥弄這些棋子的時候,總會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滿足感。”


    “不知道葉真人是否也有這樣的感覺?”


    葉千秋抬手,兩根手指捏起了一枚鵝卵石,道:“石子無情,人有情。”


    “滿足感倒是沒有,隻是時常會有幾分感慨。”


    黃龍士一臉好奇,道:“哦?不知葉真人在感慨什麽?”


    葉千秋道:“感慨這世事無常,感慨這人間值得。”


    “有時候,當你感覺到智珠在握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在無形之中,還有一隻手在撥弄著你呢?”


    “下棋者,終為棋。”


    黃龍士聞言,微微一怔,隨即笑道:“葉真人這番見解,真是令黃某人汗顏。”


    “不過,這一局棋,是否會有個輸贏?”


    說著,黃龍士也抬手,捏起一顆鵝卵石,然後又放在了棋盤之上。


    葉千秋笑了笑,道:“兩軍對壘,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不知黃先生能的卦能算到多遠多深。”


    黃龍士聞言,道:“那就看我的造化了。”


    葉千秋笑著,再落下一枚石子,悠悠說道:“當年黃先生初入上陰學宮,自號三甲,劍走龍蛇,於湖畔大雨後泥濘中一氣嗬成砥柱錄,開篇便言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些年黃先生行走四方,教了陸詡這樣眼瞎心不瞎的孩子落子生根,還教出了像李姑娘那樣的聲色雙甲。”


    “還教了那偽王妃如何媚國,替一位女子代筆了女戒,讓廣陵王烹殺了次子,誤導了欽天監那幫無知後生,等等。”


    “隻要黃先生願意,誰不是先生手中棋子。”


    “接下來,黃先生是不是還打算去教一個挎木劍的溫姓小家夥如何用劍?”


    “不過,我勸黃先生歇了這份心思,因為,那小家夥已經被貧道截胡了。”


    此時,黃龍士的麵色早已經不再如開始一般淡然。


    他的眼神早已經出賣了他的內心。


    起初,當葉千秋開口時,黃龍士並不在,還有幾分竊喜。


    但是,當葉千秋一件件一樁樁的提及他布下的那些棋子時。


    黃龍士再也沒有了半分喜意。


    身為一個棋手,自己落下的棋子已經全部被對方知曉,而對方的棋子落在哪兒,他卻是一無所知。


    這相當於他在下一局盲棋。


    而這局棋,他相當於一個瞎子,一個聾子。


    這讓多年以來,習慣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黃龍士感覺到了一絲不安。


    隨即,又有幾分躁動從心底升起。


    那是一種莫名的興奮。


    多少年,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這種感覺既令他感到不安,又讓他感覺到興奮。


    他雖然對眼前這位葉真人沒有多少了解,但是,他已然明白,往後的江湖,將會因為這位葉真人的出現,而風起雲湧。


    這時,葉千秋再起一子,落在棋盤之上。


    隨即,葉千秋站起身來。


    黃龍士見狀,道:“葉真人,這棋還未下完。”


    葉千秋笑了笑,道:“在貧道來時的那一刻,你的這局棋就已經輸了。”


    黃龍士微微一怔,隨即笑了起來。


    輸棋比贏棋更讓他高興。


    “是啊,這局棋,是我輸了。”


    下一刻,石桌上的棋盤一寸寸皸裂,在頃刻間化為粉末。


    棋盤上的鵝卵石嘩啦啦的灑落一地。


    在石桌化為粉末的那一刻,葉千秋的身形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黃龍士看著遠處的蘆葦蕩,微微一歎,道:“一局棋,最怕的就是有未知的變數。”


    隨即,黃龍士抬頭看了看天,朝著那邊玩耍的孩童笑道:“娃娃,要打雷了,雨要來了,趕緊迴家收衣服了。”


    那玩耍的孩子們抬頭望一望天,天上晴空萬裏,哪裏有半分烏雲。


    有孩子道:“老爺爺,太陽這麽大,哪兒會下雨啊?”


    黃龍士淡淡一笑,抬手一指,道:“你們再看,那不是雲來了嗎?”


    孩子們再抬頭望去。


    果然看到剛剛還晴空萬裏的天穹,在頃刻間,已經是烏雲翻滾,雲層之中有雷光乍現。


    ……


    襄樊城外三十裏,廣闊無垠生機勃勃的蘆葦蕩中。


    徐鳳年、仙風道骨的九鬥米老道魏叔陽、貴氣十足的吳靈素三人並排乘馬而行,後邊是徐鳳年的馬車和扈從。


    徐鳳年對吳靈素不太能瞧得上眼,但這家夥是神霄派的人,是葉真人的跟班兒。


    葉真人不在,那自然得讓這老小子跟在他身邊,這樣才算安全。


    這時,三人都在前邊的蘆葦蕩口子上看到了一溜車隊。


    徐鳳年嘴角泛著笑意,淡淡說道:“魏爺爺,葉真人今天早上給我卜了一卦,說我今天有血光之災。”


    “魏爺爺覺得葉真人這卦準不準?”


    九鬥米老道魏叔陽道:“我隻知道葉真人神通廣大,這卦準不準就不知道了。”


    徐鳳年看向一旁的吳靈素,道:“吳道長覺得呢?”


    吳靈素的眼睛正瞅著前邊路口的一架馬車,隻覺得那一架馬車似曾相識,隨即,他想了起來。


    幾天前,他曾在那架馬車上看到過一個絕色美人兒。


    迴想起那美人兒的容貌,吳靈素心裏又有些癢癢。


    這時,聽到徐鳳年的話,吳靈素迴過神來,隨意答了一句。


    “掌教真人的卦自然是準的。”


    徐鳳年聞言,看著蘆葦蕩口子上的車隊,麵色漸漸嚴肅起來。


    “是啊,葉真人的卦,的確準。”


    “魏爺爺,桃木劍都用上了夠不夠用?”


    魏叔陽撫須微笑道:“桃木三十六,劍陣已經準備妥當。”


    徐鳳年點了點頭,臉色陰沉道:“祿球兒信上說襄樊王明陽的弟弟也來了,我就不明白當年襄樊攻守戰了整整十年,他也不曾幫手,為何今日卻來湊熱鬧,難道是良心發現了?”


    魏叔陽神情瞬間凝重起來,歎息一聲,搖頭道:“老道這就不敢妄言了,隻知此人的武道修為極為深厚,否則也不至於接連兩次登上武評,連續二十年做了那天下第十一高手,外行看熱鬧,覺得這名號可笑,老道真是半點都笑不出來。”


    吳靈素一聽徐鳳年和魏叔陽這對話,也迴過味來。


    合著今天這真要有血光之災啊。


    吳靈素也不是傻子,知道這天下間和北涼徐驍有仇的多了去了,這徐鳳年走到哪兒就得被人追著殺到哪兒。


    也不知道今天這來人厲害不厲害。


    掌教真人也真是的,這個時候出去和人下棋,也不帶著他。


    現在可慘了。


    也不知道徐鳳年這小子能不能應付得過來。


    這時,吳靈素又聽徐鳳年和魏叔陽道:“暫時已知的有第十一和四具符將紅甲,趙衡還有哪些後手,既然連裴南葦都肯當作等同於一顆棄子的棋子,那必定就不止是這般客氣了。”


    “讓寧峨眉與鳳字營快馬跟上來,不需要拉開半裏路距離,並且與他說明白,準備死戰。”


    吳靈素一聽“準備死戰”這四個字,臉立馬就垮了。


    好家夥,這是要出大事啊。


    老道魏叔陽立即策馬折迴。


    隻留下徐鳳年和吳靈素策馬而行。


    這時,徐鳳年也放緩速度,與後邊的馬車並駕齊驅,伸手叩了叩車壁,薑泥掀開簾子,一臉狐疑。


    徐鳳年說道:“你與老前輩說一聲,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來了,符將紅甲也來了,說不定暗中還有不弱的隱藏高手。”


    薑泥麵無表情哦了一聲。


    “你小心些,別下車。今天不太適合你看笑話。”


    說完這句,徐鳳年這才夾了夾馬腹,在呂錢塘楊青風舒羞三名扈從的貼身護送下快馬前行。


    吳靈素一聽要死戰,心裏已經有些慌。


    這四周全是蘆葦蕩,想要藏個把人,簡直不要太容易。


    他抬眼望去,隻見徐鳳年那小子已經策馬前行,前方車隊前,有一個衣著華貴的絕色女子出現。


    吳靈素看到那絕色女子的麵容,一臉的驚訝,還真是那天在街上看到的那位美人兒。


    吳靈素也不是傻子,能在這個時候來送徐鳳年的,絕對是非富即貴。


    這女子這般姿容,那更不是普通人。


    這時,隻聽得那絕色女子身旁的兩名女婢朝著徐鳳年怒目斥責道:“北涼世子,見到王妃,為何不下馬?”


    吳靈素一聽這話,頓時反應過來。


    “王妃?”


    “莫非這美人兒便是那靖安王妃?”


    難怪是如此絕色,那可是胭脂評排名上比襄樊李雙甲還要高的大美人。


    此來襄樊,因為他是跟著掌教真人出行,自然不敢亂走,更不敢去煙花之地。


    有些遺憾沒能得見那位白玉獅子滾繡球的名妓。


    但沒想到卻是能得見靖安王妃裴南葦。


    他雖然沒見過那聲色雙甲的李白獅,但是他確定,這世間任何一個男人,在王妃裴南葦和聲色雙甲的李白獅中選擇,哪怕後者在容顏上更勝一籌,都會選擇與裴南葦共度。


    畢竟,這裴南葦可是離陽王朝六大藩王的正王妃,可不是那些亡國嬪妃可以媲美的,恐怕唯有亡國皇帝的皇後在誘惑程度上可以一較高下。


    那種刺激感和滿足感,可不是一個妓女能夠比擬的。


    吳靈素瞅著那位靖安王妃想入非非。


    都有些忘了剛剛徐鳳年所言的死戰二字。


    也不知道徐鳳年和那靖安王妃在說些什麽,隻見那靖安王妃笑的很開心。


    那笑容,把吳靈素的魂兒都給勾走了。


    不過,沒過一會兒,那剛剛還一臉笑容的王妃又突然漲紅了臉,好像被徐鳳年給氣著了。


    隨即,便更是看到一名侍衛抽刀示威,一名女婢怒斥出聲,直唿徐鳳年名字。


    這時,那王妃裴南葦卻是轉過頭,蹲在地上幹嘔起來。


    隻見徐鳳年下了馬,抬手在裴王妃那曼妙不可言的後背上輕撫起來。


    這給吳靈素看的心火滋生,恨不得給裴王妃撫背的是他。


    吳靈素看著這倆人的表情,雖然不太能聽清楚這倆人嘀咕什麽。


    但以吳靈素的直覺來看,這北涼世子徐鳳年和那裴王妃定然有事。


    說不準是有奸情!


    畢竟,那徐鳳年也是好色之人。


    這時,隻見那裴王妃緩緩站起身,踉蹌了一下,徐鳳年想要去攙扶,結果被她狠狠甩開手,徐鳳年也不生氣。


    吳靈素看到這一幕,更加肯定了,這兩人肯定有說不得的奸情。


    過了一會兒,那裴王妃麵色淒然的脫下了鞋子提在手中,白襪踩在地麵上,癡癡望著綠葦掩映的那條泥土小徑,走上了泥路。


    就在這時,泥路小徑上走來了一男一女,都很年輕。


    而且顯得額外意氣風發,年輕男子肩扛著一根竹竿,身後十步距離跟著一個負劍的清秀女子,雙眼緊閉,冷冷清清的氣態。


    吳靈素看到那年輕男子,麵色微變,立馬就想了起來,這年輕男子不是那日在江上一杆子要挑翻一艘船的狠人嗎?


    他不是被老劍神李淳罡給趕走了嗎?


    怎麽又來了?


    這次還帶了個幫手?


    這還沒完沒了了?


    哎?不對?


    素王?他好像在哪兒聽過。


    隨即,吳靈素偷偷看了一眼吳六鼎身後的那負劍女子。


    素王劍!


    好家夥!


    那可是天下名劍排在第二的絕世神兵,據說素王乃是這代劍塚家主的稱號與佩劍名字。


    吳靈素可不是沒見識的,一下子就想起了這素王是什麽人物。


    這時,隻聽得那年輕人朗聲道:“李老劍神,吳家小輩吳六鼎,今日攜素王劍而來,隻求一戰!”


    話音剛落,兩側蘆葦蕩無風而狂舞,襯托得這名未來吳家劍塚的劍道扛鼎人如同神仙一般出塵。


    無形劍氣瞬間彌漫天地間。


    吳靈素胯下的駿馬此時都不安的打了兩個響鼻。


    吳靈素往後退了退。


    吳靈素心裏暗道,這小子是來找李淳罡約架的,估計是上次被李淳罡一劍斬江兩百丈嚇跑了,覺得沒麵子,這是來找迴場子來了。


    不過,李淳罡能收拾他一迴,就能收拾他第二迴,但加上這素王,李淳罡能行嗎?


    這時,隻見那裴南葦身形不穩,徐鳳年一手扶住她,另一隻手抬起。


    一隻神俊非凡的青白矛隼俯衝而來,落在徐鳳年的手臂上。


    隻聽得徐鳳年轉身對魏叔陽等人說道:“你們隨矛隼入蘆葦蕩,拖住符將紅甲。”


    魏叔陽等人應聲而去。


    吳靈素心中一緊,好家夥,這不止一夥人,還有人。


    就在吳靈素心裏慌神的時候。


    徐鳳年已經和那王妃退了過來。


    隻聽得馬車上傳來了李淳罡那憊懶的聲音。


    “徐小子,老夫今日可要再度借劍才行。”


    徐鳳年沒好氣喊道:“借吧借吧,本世子恨不得借你一百劍一千劍。”


    話音落下,老劍神李淳罡出了馬車,提了劍,淩空如蛟龍而去。


    吳靈素心頭越來越不安,暗暗道:“掌教啊,掌教,您老人家去哪兒了啊。”


    “您老人家可快點迴來吧,這是要遭啊。”


    就在這時,隻見一名莊稼漢子從蘆葦蕩中穿梭而出,道:“世子,借頭顱一用。”


    “好家夥,又來一個!”


    吳靈素心裏咯噔一下,趕緊下馬,往後挪步。


    吳靈素已然明白,今日徐鳳年真的是要有血光之災了。


    這個恐怕就是徐鳳年先前所說的那個天下第十一的高手!


    要知道掌教真人才排天下第十,雖然吳靈素覺得憑掌教真人的本事最起碼也得排個天下前三。


    但這個天下第十一的高手即便不如掌教真人,也定然不是好惹的。


    李淳罡要與攜帶素王劍的吳六鼎一戰,各自代表著江湖上新老劍道魁首,斷然不會三招兩式便能脫身。


    魏叔陽呂錢塘四人已經悉數前往蘆葦蕩中,更是一場勝負難料的血戰,便是拚死殆盡都有可能。


    此時,這北涼世子徐鳳年身邊便隻剩下死士青鳥,以及寧峨眉和身後的一百輕騎。


    就憑這幫人能擋得住那天下第十一的高手嗎?


    吳靈素再往後退去,他可是無辜的啊,可別被殃及了池魚。


    這時,隻見那大戟寧峨眉一手抬起,三十輕騎呈現扇形鋪開,三十把勁弩直指那位天下第十一的高手。


    隨即三十弩齊射,嗡嗡破空而去。


    可那天下第十一隻是怡然不懼向前而行,伸出一隻手,對著身前空中指指點點,將第一撥箭雨都給點落在地。


    一撥雨潑過後,連珠而來,第二撥箭雨驟至,神情古板的天下第十一不再單手指點江山,雙手握拳,衣衫鼓起,竟是擺出要硬抗弓弩的蠻橫姿態,數撥箭雨皆是被他遊蕩於體外的氣機劇烈彈開,紛紛斜插入地麵。


    一時間天下第十一的身後布滿箭矢,毫發無傷地徑直走向三十位馬上輕騎。


    北涼輕騎策馬提刀殺去。


    農夫模樣的天下第十一衝刺起來,雙手撥開扇麵兩側射來的箭雨,大踏步跑起來,對著首當其衝的校尉生硬的撞在一起。


    那校尉便連人帶馬一起被天下第十一撞飛出去。


    隨即,那天下第十一繼續加快步伐,雙腳踩踏地麵如轟鳴,不輸馬蹄聲,雙手攤開,撐在兩匹馬身上,驟然發力,把跟在那校尉身後的兩騎四蹄懸空,給橫向摔了出去。


    天下第十一一口氣甩開了三匹戰馬,兩柄北涼刀終於趁機砍去,力拔山河的漢子麵沉如水,雙手握住天下間鋒芒最盛的製式涼刀,隻是一擰,就被他卷曲起來。


    “下來。”


    隻聽他平靜說出兩字,兩名悍勇輕騎便被他給扯下馬丟出去。


    當頭一匹戰馬急停,馬蹄高高揚起,重重踩下。


    他蒲團大的雙手閃電縮迴,高過頭頂,握住力沉千鈞的馬蹄,冷哼一聲,將這匹駿馬給生撕了。


    把一匹衝勢慣性下的戰馬給活生生撕成兩片,這得需要多大的氣力。


    吳靈素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


    這都是狠人啊!


    沒過了一會兒。


    那些輕騎已經被天下第十一給幹掉了不少。


    吳靈素又往後退了幾步。


    他已經隨時準備逃走。


    他可不能跟著徐鳳年這小子一起死。


    就在這時,吳靈素的身旁出現一道影子,一隻手拍在了吳靈素的肩膀上。


    “幹嘛呢?”


    吳靈素聽著這熟悉的聲音,差點都哭了起來。


    當即扭頭,一臉驚喜的看著突然出現的葉千秋,眼淚汪汪的說道:“掌教,您可算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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