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風吹進了屋中,讓酒香味兒飄滿了屋子。


    韓非的身上早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意氣風發,隻剩下了曆經世事之後的沉穩與豁達。


    一個修道者,最重要的其實是修心。


    心裏的道通了,那麽腳下的道也就順暢了。


    韓非並非一個狹隘的人。


    他從前隻是太過自信,覺得以自己的能力可以拯救韓國。


    事實上,這世上的人傑多的很。


    他韓非的確聰明,但想要在大爭之世,帶領一個破落的韓國成為天下霸主,著實是有些異想天開。


    一個國家想要強盛,絕非是一人之力可以辦到的。


    那是需要很多誌同道合之人,去完成的。


    韓非和葉千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一邊聊著天一邊喝著酒。


    就好像是多年前在紫蘭軒中,二人一起喝酒一樣。


    韓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喝酒,這些年在山上修行,倒是漸漸的戒酒了,喝茶居多。


    這一次下了山,在鹹陽住了些日子,又開始喝酒了。


    不過,倒也不是爛飲。


    喝酒和喝茶對於現在的韓非來說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


    一種酒可以喝出不同的滋味,一種茶也可以喝出不同的滋味。


    “蒙恬在千機樓布下了天羅地網。”


    “這家夥能行嗎?”


    “你是不是應該讓蒙恬放點水?”


    韓非在一旁悠悠說道。


    葉千秋卻是微微一笑,道:“如果放水,盜蹠迴去之後將今夜的全部過程都告訴張良。”


    “你覺得張良會察覺不出其中的問題嗎?”


    “讓小莊欺騙張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張良可是拿小莊當做朋友的。”


    “若是被張良察覺了,那你可就真要看著張良和小莊決裂了。”


    韓非看向葉千秋,突然笑道:“掌門,你好壞啊……我一直以為像掌門這樣的人都是不屑於用這些權謀之計的。”


    葉千秋笑道:“權謀權謀,當權者謀略也。”


    “政道者何物?大道為本,權謀為用。無大道不立,無權謀不成。”


    “明君正臣可以不弄陰謀,然不能不通權謀。”


    “我有時候的確不太喜歡用權謀之計,但並不代表我不會用權謀之計。”


    “身處這天下的漩渦之中,如果隻用強硬的手段,換來的隻會是天下人的離心離德。”


    “陰陽調和之道,平衡之道,便在此中了。”


    韓非道:“難怪人都說,人老成精。”


    葉千秋笑道:“你若是活的久了,自然便能感同身受了。”


    就在葉千秋和韓非閑聊的同時,墨家統領盜蹠已經越過了將軍府的外院、中院,來到了將軍府的內院之中。


    從葉千秋走下太乙山開始,他就已經在布局。


    在機關城放走墨家的人,然後離開鹹陽之前,再將黑龍卷軸之事透露給墨家之人。


    黑龍卷軸不出意外的被墨家的人劫走,而他們想要解開黑龍卷軸之中的密語,必須拿到千機銅盤。


    而他們曆經艱苦拿到千機銅盤之後,解開了黑龍卷軸的密語,便會按照葉千秋的意思去執行下一步計劃。


    這一圈又一圈的連環套已經設下,葉千秋等待的隻是最終的收網而已。


    在葉千秋下的這盤棋中,衛莊是自己走入棋盤的,他是傳遞消息的棋子。


    張良選擇信任衛莊,殊不知衛莊其實也隻是被葉千秋蒙在鼓裏。


    給墨家人傳消息,葉千秋還有其他方法,讓張良相信這個消息,葉千秋也有其他方法。


    但葉千秋相信,衛莊和張良從來都沒有決裂過。


    這些年流沙分裂,不過是子虛烏有的事情。


    事實上,流沙從來沒有分裂,隻是張良和衛莊兩個人主導的事務不同而已。


    果然不出他所料,衛莊給張良傳遞了消息。


    所以,葉千秋到了將軍府之後,並未見衛莊。


    倒不是說他對衛莊有了什麽意見。


    那倒不至於。


    葉千秋雖然極受嬴政信任,但他從來都不是大秦之臣。


    他助秦,是因為七國之中,唯有嬴政還算是個明君。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當中,一個國家能否強盛,有很大的程度都取決於君王的水準。


    嬴政雖然是千古一帝,但終究還是個人,他身上有著各種各樣的缺點。


    不可能誰都認同他,暴君之名,也並非空穴來風,不過,成大事者在必要的時候,必須心狠手辣,這一點是葉千秋認同的。


    他搶了荊軻青梅竹馬的戀人,這在道德層麵上來說,是十分不道德的。


    但無論什麽樣的世界都是這樣,弱肉強食,拳頭大才能成為製定規則的人。


    葉千秋對這樣的行為也很無語,所以當初他放任荊軻刺秦。


    如果嬴政死在了荊軻劍下,那他可以扶植扶蘇上位,秦國一樣可以一統天下。


    這些年,嬴政的變化還是很大的。


    雖然,嬴政給了他很大的信任,但葉千秋很清楚,嬴政給他信任,是基於他強大的實力基礎之上。


    而且,他也一向對秦國政務權利沒什麽興趣。


    所以,嬴政很放心他。


    如果葉千秋和呂不韋一樣擅權專政,嬴政自然不會像現在這般信任他。


    所以,葉千秋不會拿衛莊和蓋聶怎麽樣,衛莊和蓋聶是鬼穀的人,他們雖然沒有師徒之名,但卻有師徒之實。


    即便他們背叛了大秦,出賣了秦國的利益,也沒什麽。


    因為,他不是嬴政。


    大秦也不是嬴政一個人的。


    ……


    千機銅盤就放在將軍府內院的千機樓之中。


    葉千秋和韓非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晰的看到千機樓。


    千機樓的鑰匙在蒙恬手上。


    盜蹠想要進入千機樓,必須從千機樓的頂層進入。


    此時,月黑風高。


    千機樓上,每一層都有秦軍把守。


    千機樓內,燈火通明。


    盜蹠攀附在千機樓其中一層的屋簷之下,靜靜等待著上方秦軍銳士朝著另一邊巡去。


    趁著秦軍銳士不注意,他一個閃身,早已經翻上了一層樓。


    如此依法炮製,費了一番周折之後,盜蹠終於來到了千機樓的頂層,他雙腳倒懸。


    整個人如同掛在牆壁上的蝙蝠一般,伸手打開了窗戶。


    然後他一閃身,早已經進入了那千機樓之中。


    不遠處的屋閣之中,葉千秋和韓非的剛剛好看到盜蹠進入千機樓內。


    “陰陽家的血蠶絲陣用在這千機樓之中,倒是物盡其用。”


    “上百根的血蠶絲分布在千機樓的每一層,蒙恬倒是真的很用心。”


    葉千秋把玩著手中的酒爵,笑著說道。


    韓非道:“聽聞血蠶絲產自西域,比普通的蠶絲還要細十倍,而且色澤通透,如果不借助工具,肉眼幾乎無法看清。”


    “蒙恬把陰陽家的血蠶絲陣搞出來,是提前讓白鳳試過?”


    葉千秋笑了笑,道:“的確是這樣。”


    “盜蹠的輕功和白鳳的輕功可都不錯。”


    “既然白鳳能通過,盜蹠也自然可以。”


    “不過,還得白鳳去和盜蹠過兩招,這場戲才能算演完。”


    韓非道:“我還以為小良子會派墨鴉前來。”


    “據我得到的情報,墨鴉目前不在桑海,他正在前往農家總壇,替張良傳信農家。”


    葉千秋悠悠說道。


    韓非挑眉道:“掌門好像對小良子掌管的那部分流沙成員很清楚。”


    葉千秋笑道:“怎麽?”


    “你這個流沙創始人,是不是覺得很沒麵子。”


    韓非道:“當然嘍。”


    葉千秋笑道:“其實隻是有意想不到的人給了我一些消息而已。”


    韓非挑眉道:“誰?”


    葉千秋淡淡說道:“白亦非。”


    “什麽?”


    “血衣侯白亦非?”


    “莫非白亦非成為了逆流沙的一份子?”


    韓非有些詫異的看著葉千秋。


    自從韓非在名義上死亡之後。


    流沙其實就分為了兩部分。


    一部分是衛莊領導的流沙。


    一部分是張良領導的流沙。


    張良領導的這部分流沙,也被稱為逆流沙。


    而逆流沙的主要成員,主要吸收了當年的夜幕成員和百鳥成員。


    除了墨鴉等百鳥成員之外,還有血衣侯白亦非這樣的重量級人物。


    血衣侯白亦非能和張良合作,這件事是葉千秋也沒有想到的。


    隻是白亦非和道家暗諜弟子搭上線之後,葉千秋才知道了這件事。


    也因為如此,葉千秋和白亦非有了聯係。


    彼時的白亦非,已然知道葉千秋是什麽樣的人物,當年在新鄭城中,葉千秋以鬼穀子的身份血濺新鄭城,毫不費力,輕鬆寫意的幹掉姬無夜,成為了他一生當中無法抹去的記憶。


    當葉千秋聯係到他的第一時刻,他就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投靠葉千秋。


    成為了葉千秋在逆流沙之中的一枚暗棋。


    在這樣的天下局勢當中,白亦非已然明白,想要和已經一統天下的大秦對抗,隻有死路一條。


    憑借六國的那些烏合之眾,實在是不足以成事。


    張良以為他能掌控局麵,其實他的所有部署,早已經被葉千秋所知曉。


    更何況,墨家統領之中還有大秦的內鬼。


    過了大概三炷香的時間。


    隻聽得那千機樓內突然鈴聲大作。


    千機樓附近的禁衛大聲喝道:“千機樓,警報!”


    “有人入侵!”


    這一聲大喝,直接讓深夜靜謐之下的將軍府,變得沸騰起來。


    一時間,所有千機樓附近的禁衛都朝著千機樓中圍攏過來。


    不遠處,鍾樓之上的大鍾被敲響。


    咚咚咚的聲音朝著整座將軍府傳去。


    將軍府中的一部分守衛也開始朝著千機樓迅速圍了過去。


    葉千秋笑道:“看來白鳳的任務已經完成的差不多了。”


    韓非道:“可惜,看不清楚千機樓裏的好戲。”


    葉千秋道:“千機樓內放置千機銅盤的桌案上也有機關,那機關是根據承載重量的改變而啟動的。”


    “一旦千機銅盤離開桌麵,整座千機樓的防護機關就會觸發,從第一層開始向上,所有的門窗,全部都將被兩寸厚的銅板封鎖,包括屋頂的每一片瓦片。”


    “你看現在的千機樓外麵,是不是已經開始籠罩銅板了。”


    韓非放眼望去,道:“還真是,你別說,這公輸家的機關術的確是厲害的很。”


    葉千秋道:“按照這個速度,大概還有十五個唿吸,盜蹠和白鳳就要出來了。”


    韓非笑道:“白鳳的速度很快。”


    十個唿吸之後。


    一道白色影子從千機樓的頂層飛躍而出,朝著夜空之中滑翔而去。


    千機樓上的秦軍護衛大聲唿喝道:“放箭!放箭!”


    白鳳張開雙臂,不遠處,一隻白色大鳥已然飛掠而來。


    片刻後,白鳳已經站在了白色大鳥的背上,乘風而去。


    下一刻,盜蹠的身形也出現在了千機樓的頂層,隻見盜蹠的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他朝著夜空之中觀望一番,拿出一個銅盤來,在手中把玩。


    這時,一隻巨大的飛鳥機關獸從夜空之中飛掠而來。


    “盜蹠!走了!”


    機關鳥之上傳來了班大師的聲音。


    盜蹠嘿嘿一笑,直接雙腿一蹬,便朝著那機關鳥上掠去。


    機關鳥上。


    盜蹠笑嘻嘻的朝著操控著機關鳥的班大師說道:“來的很及時啊。”


    班大師道:“東西到手了嗎?”


    盜蹠得意洋洋的說道:“盜王之王,絕無空手而歸的可能!”


    下一刻,機關鳥迅速飛離了將軍府的上空。


    葉千秋看著那機關鳥消失在了夜空之中,將手中的酒爵放下,淡笑道:“今天晚上的這場戲,總算是圓滿結束了。”


    韓非搖頭晃腦的說道:“可憐的小良子,被掌門玩弄於鼓掌之上,尚且不自知。”


    “希望將來他見到我的時候,不會瘋掉。”


    ……


    墨家統領盜蹠將千機銅盤盜走引起的連鎖反應,自然還是要做足全套的。


    將軍府的秦軍兵士頻頻在城中調動嚴查。


    讓桑海形勢變得看起來更加嚴峻。


    而葉千秋則是選擇在這個時候,帶著韓非一同前往小聖賢莊去拜訪荀子。


    韓非是荀子的心愛弟子。


    韓非假死多年,荀子甚至因“韓非之死”而遷怒於李斯。


    李斯作為大秦重臣,大秦一統天下之後,李斯曾經數次前來小聖賢莊拜訪荀子,但荀子從來沒見過他一次。


    這一次,葉千秋沒有遞拜帖,而是直接帶著韓非飛到了荀子所居住的小聖賢莊後山。


    沒有驚動其他人。


    此時,正是正午時分。


    荀子所居住的竹林小院當中,鳥語花香,正是一派山野清秀之地。


    隻聽得那竹林小院之中,傳來陣陣優雅琴音。


    韓非和葉千秋站在小院的水池畔。


    他怔怔的站在原地,聽著這琴音,漸漸的眼眶已經泛紅。


    良久之後,葉千秋早已經邁步而去,朝著竹屋之中行去。


    此時,荀子的琴音漸漸停歇。


    葉千秋剛剛出現在門口。


    荀子便道:“是哪位貴客上門?”


    葉千秋一邊笑著一邊掀開了門簾,走了進去。


    “荀卿,多年不見,一向安好?”


    竹屋內,荀子盤坐在席上,雙腿之上,還放著古琴。


    荀子看著葉千秋,古拙的臉龐之上,先是一愣,然後急忙將古琴放下,起身上前,道:“太玄先生何時到的小聖賢莊?”


    “伏念這個小子怎麽也不提前派人來知會我一聲。”


    “這可是怠慢了太玄先生了。”


    葉千秋聞言,笑道:“荀卿客氣了。”


    “我這一趟是不告而來。”


    “並未驚動其他人。”


    荀子聞言,頓時了然,抬手道:“太玄先生請坐。”


    葉千秋笑道:“且慢,我今日並非一人前來,還有一人,也隨我一起來拜訪荀卿。”


    “還有人?”


    荀子有些詫異,朝著屋外望去。


    荀子乃是深藏不露的宗師高手,一般人還沒有來到他的院子跟前,他早已經洞察了是誰到了。


    但剛剛葉千秋都走到了他的竹屋門前,他才稍微感覺到了葉千秋的氣息。


    荀子知道葉千秋的本事,倒也沒驚訝。


    但現在,荀子聽葉千秋說,院子裏還有一人。


    這就讓荀子很驚訝了。


    他可是半點都沒有感覺到院子裏還有一人。


    能夠瞞過他的感覺,來人定然不簡單。


    葉千秋朝著屋外喊道:“行了,別在屋外杵著了,快進來拜見荀卿。”


    葉千秋話音落下數息。


    韓非的身形才緩緩出現在了竹屋門口。


    隔著竹簾,隻聽得韓非在外恭敬的躬身行禮,道:“道家無塵,見過荀夫子。”


    “嗯?”


    荀子聽到韓非的聲音之後,突然眉宇一蹙。


    他當即大步流星的朝著門前走去,然後一把掀起了竹簾,看到了在門口站著的韓非。


    此時的韓非一身道家弟子的裝束,不論是從氣質來看,還是從外貌來看。


    現在的韓非和當年的韓非那是一點相像之處都沒有。


    但是,荀子卻是死死的盯著韓非。


    他那雙本來渾濁不堪的雙眼之中,突然爆出了精光。


    古拙的臉龐之上,突然泛起了笑意。


    “好,很好。”


    “這些年,我一直在做同樣的一個夢。”


    “昨夜,我又做了這個夢。”


    “雖然,我已經忘記了夢的內容,但是,我一直記得夢裏聽到的一首歌。”


    “這首歌,就是我剛剛所彈奏的。”


    “你覺得……這首歌如何?”


    韓非聞言,緩緩說道:“聽到這首歌,仿佛我的心就變得透徹,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荀子眼中的光芒越來越盛,他悄然道:“看來,你已經明白了生命的真諦。”


    “韓非,歡迎迴來。”


    韓非聞言,流下了欣喜的淚水,他側過頭去,緩緩的將自己臉上的人皮麵具揭下,露出了他的本來麵貌。


    多年過去,韓非的麵容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隻是變得更加成熟。


    隻見韓非朝著荀子跪下,恭敬的行禮道:“弟子韓非見過老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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