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紫泯忽然道:“也好,打了幾圈確實累了;霽月,你和思靖長公主陪姑母打,孤也出去吹吹風。”


    他身後伺候的宮女霽月連忙應了,果然坐在他方才的位置上,替他摸起牌來。


    鳳紫泯拉著雲裳走出艙門的時候,霽月抬頭,正迎上皇帝陛下迴眸的目光,對視一瞬,無限言語其中……淮陽大長公主目光閃了閃,唇角微挑。


    雲裳被拉出來,和皇帝陛下一起站在船舷邊上,真正是在吹風。


    方才皇帝陛下和霽月的互動她也看見了。這麽多天來,霽月一直隨侍在陛下身邊,明顯和其他宮女不同,她又怎會不知道?何況聽說霽月曾經侍寢,隻是為什麽還不給她個名分呢?雲裳有些疑惑地半轉過身子,看身邊的少年天子。


    兩岸碧油油的田野,草木豐隆;很好地景色,很好地觀景人。然而鳳紫泯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看起來是沉浸在景色中了,細看卻又不像。


    鳳紫泯的心思從來都很難猜。人人都知道陛下深不可測,即使你看見他喜怒形之於色了,也未必是他真心所想;而現在,雲裳卻知道,鳳紫泯一定是處在內心天人交戰狀態中。他隻有內心活動過於劇烈的時候,才會沉穩得象是發呆,隻是,他在研究什麽?


    雲裳猶豫了下,決定打破沉寂。


    “陛下,”


    “樓卿,”


    兩個人同時開口。


    雲裳霎時頓住,皇帝陛下開口,自然要禮讓。


    “樓卿要說什麽?”他卻問。


    “臣的話比較長,還是陛下先講。”


    鳳紫泯又猶豫一下,吞吞吐吐地,“樓卿知不知道,陸都督和思思的關係?”


    ******************


    “樓卿知不知道,陸都督和思思的關係?”


    雲裳聞言失笑:“臣正是要和陛下說這件事。”


    鳳紫泯微微一愕,垂下的眼眸中一抹掙紮悄悄散去……雲裳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隻四下裏張望了下,見禁衛軍都遠遠地守在一邊,一幅生怕打擾他們的樣子;知道此地說話無礙,便低聲道:“陛下,前兒思靖長公主又給臣寫了一封信……已經是第三封了。”


    鳳紫泯眉頭一跳,“信呢?”


    “燒了。”


    “思靖長公主是要請臣在陛下麵前進言,成全她與陸都督。”


    鳳紫泯轉眸,盯住雲裳,似乎要從她的神情上看出什麽端倪來;然而他還是失望了。那張細膩白潔的麵龐上,微笑輕輕如春花綻放,像極了皇帝陛下慣常的假麵,絲毫看不透所思所想。


    “思思果然是喜歡陸都督的。”鳳紫泯答道,“樓卿和孤說這些是什麽意思?真的要替思思和陸都督求指婚麽?”


    雲裳沒有絲毫猶豫,“雲裳是外臣,怎敢幹預陛下家事?”很標準的迴答,公式化的敷衍。


    鳳紫泯看著眼前那雙深邃如潭的墨黑雙眸,心中微微一動,“誰說思思的婚事是家事了?宗室無人,孤隻有這麽一個皇妹;她嫁給誰,難道不算大鳳朝的大事?”他的語句重重落在“大鳳朝大事”上頭,很明顯地暗示。


    果然如此麽?雲裳低垂雙睫,眸光微微黯淡。宗室外戚。從來都是帝王製衡天下的法寶;大鳳朝皇家無人,鳳紫泯又遲遲不建後宮,這皇帝的位置便如一座危樓,孤單單少了支撐……其實這一年以來,她以皇帝“內寵”的身份,多多少少還是扮演了天子私臣角色;但從那日,鳳紫泯開口說她是他“皇妹”的那一天,她便知道,從此她的定位。便要從皇帝陛下的私人助力,轉而向“朝臣”這樣單純的身份轉變了……而她也的確是這麽做地,甩開周大學士與張諤的合作,是把她的勢力推向了一個高峰,也意味著鳳紫泯必然會另起爐灶打造新的權力與她抗衡。


    看來,思靖長公主的婚姻便是這個轉機。大鳳朝沒有駙馬不可參政的說法,隻要鳳紫泯有心,新任駙馬必然會風生水起,帶動又一輪權勢更迭……


    雲裳把目光轉到大江之中,前方是氣勢恢宏的龍舟。護衛的船隻正列成雁陣前導,船上列值官兵各個衣鮮甲亮,凜凜的威風……


    “關於思思的婚姻,孤知道姑母屬意樓卿,樓卿自己呢?可有這方麵地意思?”鳳紫泯追問。


    這一問,雲裳心中又平添了一絲寒意,他居然問她麽?是試探?上次他還說她是他的“皇弟”呢……不過思思是長公主的女兒,倒也不算亂倫;然而,不說她自己的苦衷,就是她如今身居高位。思靖長公主的婚姻又有這樣明顯的政治意圖,那便絕對不可能是她了不是麽?


    第四百章 天家的婚事(下)


    有一點怨怒了。


    而且還是……兩個女人一起結婚麽?


    鳳紫泯居然還……就真的答應這種荒唐的事兒麽?


    “陛下,”雲裳閃了閃睫,“臣自知配不上思靖長公主。不過,陛下西巡帶著長公主殿下同往,臣還以為陛下有意成全長公主殿下的心願。”


    “你說陸都督?”鳳紫泯的心情反而好起來。靠近些盯著她的眼睛笑道:“你和陸都督都是人中龍鳳。而孤的確是在你們二人之間猶豫。思思對他地一番情意孤知道,可姑母屬意的畢竟是你呀!所以孤決定先問問樓卿的意思;若樓卿對思思有意呢,孤就將思思指婚給你,畢竟你與孤相交一場,就算是再親厚些也無可厚非……若樓卿不滿意,孤便指婚給陸都督……”


    雲裳眉心一簇,下意識的反問,“指婚給陸都督?陛下真的是這麽想的麽?”


    鳳紫泯挑起狹長的鳳眼來看著她,半是好笑似的說,“怎麽?你不願意?”


    “陛下。”雲裳真是無語,好心好意的提醒道,“陸慎已經是駙馬了。”


    “誰說駙馬不能多妻?”鳳紫泯笑著反攻訐。


    雲裳氣結。皇帝陛下怎麽又恢複了他促狹的態度,擠兌人麽?難道一定要她親口說出請求指婚陸慎和思思?說實話,要照她所希望將陸慎推上高位。那麽娶了思靖長公主。還真是一條終南捷徑……可以讓陸慎的權勢再提高一步,擴軍增備。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以其功績身份,便是統領幾路軍馬也不成問題。何況……對象是思思,真正算得上兩全其美吧?


    然而……這樣地佳配良緣,真地要由她來提議麽?


    “陛下覺得……”


    “不可顧左右而言他。今日,孤,就是想要你的答案。”


    雲裳沉默。那學來的深沉態度已經裝不下去,她的臉色越來越黑,真正欺人太甚麽,連轉移話題都不許?!


    時間點點滴滴流逝,她沉默得已經夠久,而麵前那張唇角越來越彎的天子俊顏,卻始終耐性十足……也許是該給一個迴答的時候了,即使答案是什麽無關緊要。雲裳咬咬唇,抬眸欲語……


    “啟奏陛下,周大學士求見!”


    雲裳真是十分感激孔傑的出現。場麵已經很尷尬,方才她幾乎和鳳紫泯翻臉,這周大學士來得真是時候,總算不用她當即給一個答案了。


    “周大學士這幾天很閑麽,居然追孤追到女眷的船隻上來了……”現在輪到鳳紫泯地臉色不好看了。


    周大學士果然很“閑”,他現在真正是閑得有些“發慌”了。


    本來以為皇帝陛下隨身帶了幾位閣臣同行,自然是要仿照舊例,把各地地奏報集中送到禦舟處理;然而幾天過去,他才發現,陛下旨意中,居然是隻要求“抄送”!也就是說,事情全權由京城內閣處理,皇帝陛下隻看看結果,除非緊急大事,都不會插手!


    這不是變相地讓張諤監國了麽?


    周大學士想明白了這一層,立即顫巍巍去叩見陛下。倒不是他對內閣監國有什麽不滿,隻是,如今內閣四人,三人隨駕,張諤的權力便顯得有些太大了;而且……張諤雖然是他清流一派,這段日子卻和雲裳走得很近,前些時候兩個人更是一起弄了什麽吏部地官員考核,還要改革驛政……這些東西無一例外遭到他的強烈反對。張諤還曾當麵和他辯解了長長的一段時間,可周大學士還是不能理解:說什麽要變法,祖宗之法如何可變?!都是幾百年流傳下來的東西,當然就是最好的,隻是吏胥執行不力罷了!隻要按章典法一個個處置下去,管教朝野俱肅,政清人和!


    偏偏陛下還很支持張諤的樣子,麵對他幾次三番的上表進言,隻是安慰,卻到底還是由著張諤和雲裳胡來……周大學士想過,即使他十分欣賞張諤這個後輩,這些年一直準備把手上的權力資源全部交到他手上去;可假如他一意孤行,要和雲裳那個奸佞攪在一起,弄什麽禍國殃民的主意,他少不得也要拚著老骨頭不要,為天下為社稷除去禍害!


    可具體的實施步驟還沒有做好,就出現了陛下西巡,張諤弄權!不知道他穿插在吏部的那些拒不執行新法的官員,現在還敢和張諤對著幹麽周大學士求見陛下幾次,痛訴張諤悖行惡政,要求立即迴京穩定朝局,都被皇帝陛下不軟不硬地擋了迴來,說什麽出來就是要放鬆的,特意帶了他遊山玩水,就不要管那些是是非非了……周大學士簡直是滿腔憤懣了。


    仗著曾經身為帝師,這幾次麵聖也沒有給鳳紫泯好臉,雖然不敢當麵指責,卻是引經據典,長篇大論,希望能夠把陛下引導迴正途,不再受那小人迷惑;然而誰料呢?陛下居然為此就躲到女眷船上去,和那個奸佞雲裳,青天白日裏男男女女遊冶玩樂,實在是有傷風化!周大學士決定,這次見到聖上,一定要把這一條也添上去,好好勸諫一番。


    ***************


    午後申末時分,禦舟上站班的禁軍校尉們彼此交換著眼色,目送著周大學士這尊大神滿麵倦色地離開。都說陛下與周大學士多年師生情分,向來對太傅禮遇有加,真真正正的半點不假。方才太傅大人船廳進諫,雖然他們在外麵聽不大清裏麵說的什麽,可連續兩個多時辰,裏麵的聲音從慷慨激昂直到碎碎的嘮叨,陛下居然都能一直忍了下來,偶爾宮女送茶水點心打開廳門,還看得見陛下麵色柔和諄諄受教模樣……這份功力真是常人所不能及。


    不過太傅才走,陛下立刻出了廳門,喚貼身宮女問無憂公主行蹤,可見對太傅的那番“諄諄勸誡”根本就沒往心裏去吧?


    “無憂公主還在後麵女眷的船上,陪著大長公主殿下在看放水風箏……”


    “水風箏?”鳳紫泯頓住腳步,迴頭看霽月。


    霽月低眉,“就是讓侍衛們駕著小船放紙鳶,聽說難度很大的。”


    “孤不是問這個。”鳳紫泯搖搖頭,掃一眼侍立在側的眾多禁衛,淡淡道:“霽月,過來說話。”


    霽月跟著皇帝陛下入了內廳,才要依照規矩施禮迴話,卻聽皇帝陛下不耐煩地道:“說了不用拘禮了吧?”


    霽月忙站起來,依舊垂眉低首站在一邊。


    皇帝陛下皺著眉,卻又不再問她什麽;沉默了半晌,才悠悠歎道:“霽月,孤今日和樓卿說。要他在陸慎與他之間擇其一,尚思靖長公主。”


    霽月眼睫微微動了動,卻沒有迴話。


    皇帝陛下又沉默下去,向後靠在龍椅裏,微微閉上雙眸,不知道在想什麽。


    霽月候了片刻,見陛下沒什麽動靜,便悄悄轉身,將桌上沒有動過的點心收拾了;找到茶壺。從暖桶裏倒了熱水點泡;又迴身在白玉花薰中添了一把香。


    檀香清清淡淡的氣息飄出來,給人一種安心舒暢地撫慰感。


    鳳紫泯慢慢睜開眼睛,看著她輕輕巧巧忙碌。


    “孤不要茶。給孤來點酒吧。”他忽然說。


    “陛下午膳都沒有吃什麽,不如……”


    “孤隻要酒。”


    霽月於是噤聲。轉身取了酒來,濺珠碎玉的凝碧,傾在象牙盞中,端地賞心悅目。


    皇帝陛下什麽也不說,極其優雅地酌飲,速度卻也不慢。


    霽月開廳門讓人送過幾次酒了,看到外麵禁衛探詢的目光。卻隻有搖搖頭,什麽也不說。


    “霽月,你知道孤喜歡你什麽麽?”


    霽月倒酒的動作立止,垂首等待陛下明示。


    “孤把你留在身邊,不是因為你事事替孤照顧得周全;也不是因為你曾得樓卿垂顧……孤喜歡你是因為,你心裏雖有主意,卻沉默守禮,懂得進退。”


    霽月寧和的麵龐上終於略閃了閃神,答道:“陛下謬讚了。奴婢哪裏當得起。”


    “孤是說的真心話……”皇帝陛下略歎,“孤也是凡人。心裏的東西積得多了,總需要找個人傾訴一下。上次從醉樂平生迴來,一時沒能控製住情緒,拉著你聽了一夜孤的心事,還讓你白擔了個虛名;倒是難得你事後絲毫沒有聲張,凡事倒是都和從前一樣。”


    霽月表情又變了變。什麽是“絲毫沒有聲張”?能夠這樣斷言。可知那夜陛下酒醉失控說了許多真心話之後,真的是令人監視著她了……她的確是半句不曾吐露,隻是不知道如果她將陛下言語泄露出去的話,會招致什麽樣的後果?


    鳳紫泯看著她的反應,笑了笑,“孤已經知道你不是個多嘴的人,你又何必要擔心?何況,孤很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感覺。能有一個人分擔秘密……很好。”


    霽月已經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了。不過。無論此時她的心中,有多少惶恐。後怕,或是竊喜;也都隻能強硬地壓製下去……再開口時,聲音顯得有些嘶啞了,“陛下沒有人分擔秘密麽?”


    第四百零一章 搭檔的默契


    鳳紫泯歪著身子靠在桌邊,目光慢慢地飄遠,“有啊……曾經有一個人,和孤分擔了天下最大的秘密……彼此的謀劃和配合,都默契得不需要語言……”


    陛下說的,一定是無憂公主。霽月凝眸,知道自己今日又將扮演一個傾聽者地角色。


    “就像今日牌桌上你和孤對視的那一眼……”皇帝陛下迴憶著,目光柔和,唇邊若隱若無的,是那般攝人心魂的笑,“孤知道你想說什麽,提醒孤抓住機會嚐試一下,是麽?你不知道就是你今日那麽一眼,讓孤差點就做了錯事……孤讓樓卿去選擇誰來做思思的駙馬;可是,如果他真的選了,會怎麽樣呢……隻怕,孤,真的會答應他吧?”


    霽月很認真地聽著,卻不去管皇帝陛下話說一半就跳躍的模式是不是能夠聽懂;他其實並不是說給她聽的,隻是想說而已,不是麽?……被皇帝陛下選作傾訴心事的對象,是憂是喜?


    “其實,孤地心,還是不夠堅硬;總有些東西,讓孤懷念,讓孤舍不得丟棄……時間過去了,分享的秘密已經不再,各自又都有了新的秘密……霽月,你說樓卿他為什麽就不能象你呢?象你一樣單單純純的,守著本分,不去爭不去奪;或者爭了奪了,卻不讓孤看得出來,難道不好?”


    皇帝陛下這樣說了,卻又自己搖搖頭,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其實不好。若他真的不爭不奪了,象當初那般執意遠離朝堂,孤又怎麽會高興的起來吧?”


    皇帝陛下地這個問句,讓霽月再也躲不過去。那位大鳳朝地天子陛下,年輕而英俊的麵龐上,兩道劍眉微蹙,狹長鳳目眼惺忪帶醉,如同那天夜裏從“醉樂平生”迴來時候一樣,執拗地看著她,要她迴答,他是不是喜歡那個風流邪媚的無憂公主。


    這個問句中的“喜歡”,決不是方才皇帝陛下說“喜歡”她的“喜歡”。


    “奴婢覺得,陛下喜歡誰,都不是問題。”霽月小心翼翼地。


    皇帝陛下長歎,酒到杯幹,“怎麽會不是問題?孤是皇帝,可以喜歡人,卻……不能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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