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裳心中泛上一陣酸澀,連忙坐過床邊去,握住了他的手,垂下雙睫遮住眼中的氤氳,強笑道:“高伯父放心,有陸少將軍在,有那麽多的百年老參,高伯父不會有問題的……來日方長……高伯父還是先不要想過去的事了……”


    陸慎也是心急如焚,源源不斷地給高遠輸送著內力,卻隻覺得如泥牛入海一般,竟是空蕩蕩無處著手,心中知道高遠終究是要走到了那一步了,哽咽著道:“師父,先不要說話了。無憂公主說得對,來日方長,我們讓他住下來陪你好不好?有話,可以慢慢聊……”


    可高遠卻依然努力地睜大雙眼,費力地在雲裳臉上逡巡。而他握住雲裳的那隻手也抓得緊緊的,似乎全身的力氣都用在這樣兩項工作上了。


    “高伯父……你歇一歇……”雲裳的聲音也帶了些顫抖。


    高遠卻忽然閉上了眼睛,手上的力量也鬆懈了下來。


    “高伯父!”雲裳失聲。


    而此時的陸慎衣衫全濕,已經不知道是淚水還是汗水,明知無用,卻越發拚盡了全力似地輸送著內力,竟已經和泄功一般了。


    過了片刻功夫,終於高遠再次睜開了雙眼,勉強笑了一笑,精神卻似乎好了很多。


    “傻孩子,高伯父這不是攢些氣力好說話麽?”


    雲裳淚水順著腮邊潸潸而下,隻點著頭,哽咽著。忽然她想起了什麽似的,迴頭叫道:“孔傑快來!快來!孔傑!”她心情急迫,偏偏又不敢高聲,隻怕驚著了高遠,那樣的聲音便顯得有些淒慘。


    孔傑他們兩個人其實早在門外候著,裏麵的情形他們也些微猜著了少許,但是卻不明白為什麽陸少將軍的義父過世,無憂公主卻如此感同身受,難道,兩個人的關係,在他們什麽不知道的時候,竟然已經有所發展了嗎?


    聽見雲裳唿喚,孔傑連忙開門進去,眼睛一掃間,就明白了雲裳唿喚他所為何來,連忙過去,要協助陸慎替高遠輸氣續命。


    然而高遠的反應卻是明顯的拒絕。他又握緊了雲裳的手,另一隻手卻微微一翻,連陸慎替他輸氣的手也擺脫,反而顫巍巍將陸慎的手也抓在了手裏。


    孔傑此刻心中卻是大駭,不像雲裳對武學隻是微末了解,他本身就是一個高手,自然知道這看似簡單的動作,卻是極富技巧,非數十年浸淫,斷斷達不到如此妙到毫巔的境地。然而這樣一個垂死的殘疾病人,卻如此駕輕就熟地使用了出來,由此可以想象,高遠當年,無病無傷的時刻,曾經是一個怎樣光輝的存在!


    高遠一抓之後,氣力又盡,再次歇息了片刻,又顫抖著再次努力,抓住兩個人的手逐漸靠攏,靠攏……原來他的意思,竟是要把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


    雲裳看出了高遠的目的,連忙主動傾身過去,握住了陸慎和高遠的手,這樣三個人四隻手,便在一片悲戚之中,緊緊地相握了。


    高遠臉上流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又一次勉力開口:“你們……都是我最牽掛的孩子……高遠將死……隻求……你們好好相處……好好在一起……”


    “師父,你不要說了。慎兒一定會照顧好無憂公主,就象親人一樣照顧他……”陸慎泣不成聲。


    “不要象親人……要比親兄弟姐妹還要親……”此時高遠的臉上,那絲笑,卻仿佛帶了些狡黠,目光投向雲裳,那裏麵蘊含著的意思,讓雲裳哀戚之餘,竟是微微一窘。


    “還有一句話……過去的事,不要去追究……無論是誰對不起誰……我隻希望看著你們兩個……好好的……”


    雲裳和陸慎,都隻顧拚命地點著頭,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然而這已經是高遠的最後遺言了,這位不到四十歲的神秘高手,臉上掛著靜靜的笑,心滿意足地握著陸慎和雲裳的手,緩緩閉上了雙眸,去向了,另外一個世界。


    ******************


    古陽村外大江之堤,綠柳成蔭,清風如醉。


    雲裳著一身白羅長衣,佇立江邊,凝望。


    紅櫨公公已經返京很久了,她卻沒有同迴。


    高遠死的時候語焉不詳,但無論是從他的態度,還是自己對他莫名的親切感來說,雲裳都堅定地認為自己和高遠之間一定有著十分親密的關係,至少,並不隻是象高遠所說認識秦婉兒那麽簡單。


    但這也並不是她不與紅櫨公公迴京的唯一原因。


    繼紅櫨公公之後,京中又有傳旨的欽差前來江夏,帶來了再次對陸慎的嘉獎,也帶了鳳紫泯的口信:讓她暫緩迴京。


    據說原本在平興府捷報沒到的時候,內閣中拿不出什麽對火蓮教具體的辦法,便隻說火蓮教之所以鬧得這麽歡,都是當初樓鐸苛捐雜稅,逼得老百姓太緊——現在要安撫百姓,平定叛逆,隻要把樓鐸入罪鞭屍即可;而現在平興捷報一至,內閣口風立變,火蓮教儼然便成了跳梁小醜,不足為懼——需要擔心的,隻有擅殺大臣的陸慎,和……民間傳言中狐狸精化身的雲裳無憂公主。


    她知道這謠言是怎麽來的,那天進賢門上,朱富貴的幾名親衛都在,其中……有一個人,是江西布政使宋大人的耳目……看來,她扶植宋大人小妾的計劃需要抓緊了。


    不過現在,雖有鳳紫泯在朝堂上大斥幾名上本的禦史“妄言”,但言官本來就是風聞言事,即使是懷疑雲裳與火蓮教有關聯,也是正常。而且鬼怪亂神這種事情,雖然不能公然在朝上明說,卻殺傷力極大,至少會給當事人的形象大打折扣,讓以周大學士為首的眾位閣臣,將皇帝升遷雲裳進京任職的詔書,加以封駁。


    當然如果鳳紫泯強硬起來,內閣未必不肯照旨行事,但,雲裳知道,所謂殺巡撫的密旨,瞞得了蜀中和江西的所有官員,如何瞞得住內閣?鳳紫泯要與內閣“和平共處”,免不得有些地方就要做些讓步;何況,鳳紫泯現在大力推捧周大學士,自然不願意傳出什麽帝相不和的名聲。


    ……這樣也好,就算現在真讓她迴去,憑她的資曆也不足以任事,隻能先安排個什麽地方打熬上兩年,還要平白受那些酸儒的幹氣;而真要做事的話,還是在外麵海闊天空來得自在。


    “無憂公主!”遠遠地便聽見瓔珞的叫聲,一匹白馬載著紅衣似火的美人兒,噅鳴而來。


    雲裳轉過身,歪著頭給了她一個熱情的笑。紅衣美人兒便甩蹬離鞍,直撲入她的懷裏來。


    ******************


    沒辦法,從蓮準離開後,雲裳獨處的空間便越來越少,大概是因為那夜的“刺殺”?或者是紅櫨公公同孔傑說了什麽,如今孔傑當真是寸步不離雲裳左右,就連如廁……都在外頭守著。


    雲裳用過幾迴計,甩開過他幾次,可這樣做了之後,隻能是下次讓他跟得更緊……最後逼得雲裳不得不出此下策:再玩“閑人迴避”這一招。


    以前她和蓮準同處一室的時候,孔傑總是知趣地避得遠遠地,現在……她和瓔珞表現得如此親昵,孔傑也應該有所覺悟吧?


    瓔珞親昵地擁住她,嬌嗔:“公主怎麽不等等婢子?說好了一起來江邊賞景的嘛——”


    雞皮疙瘩掉一地,話說瓔珞美人兒還真不適合這樣嬌媚的語調呢,不過成效倒是顯著,偷眼看去,正見孔傑皺了皺眉,向後退了幾步。


    原來……無憂公主不止是好男風,喜歡男寵,還喜歡……女人!


    再接再厲。


    雲裳伸手攏了攏瓔珞的發,問:“村子裏頭太氣悶,就先出來走走——讓你在鄂州城裏找幾個絕美的孩子,做得怎麽樣了?”


    “無憂公主眼界太高,象蓮準公子那般的絕色,又哪裏找去?”


    孔傑又往後退了幾步。


    這幾天瓔珞打著替她物色男寵的名義,一直留在鄂州積極發展暗力營的暗探組織。原本暗力營諸人的底子都很好,這段時間來又經過蓮準的調教,現在個個也都似模似樣,基本上原本倚靠羽林禁衛軍完成的日常工作,現在暗力營都可以接手了,隻是曆練和規模上差了些,也沒有羽林禁衛軍那樣龐大的無孔不入的班底。


    第三百二十四章 守孝未肯歸


    雲裳拉著瓔珞在岸邊的河堤上坐下來,兩個人就這樣依偎著,喁喁而語。


    弄得這麽神秘和小心,倒不是她在用心提防孔傑;實在是,不願意將這樣的“私事”讓孔傑知曉。她對羽林禁衛軍,隻是保持著界線而已。


    與對羽林禁衛軍的帶些畏懼的利用不同,她從來沒有動過羽林禁衛軍的主意,也沒有升起過任何將孔傑收歸自己麾下的念頭:因為她知道,孔傑對鳳紫泯的忠誠,是任何人都無法撼動的,是幾代人以生命和鮮血鑄就的,鐵石一般牢不可摧。


    那麽既然如此,就拉開些距離,對彼此都有好處。


    “瓔珞,績溪那邊可有信兒了嗎?”


    “正要和公主說,那次公主送的禮,正是時候……本來績溪的那個勞什子縣令,已經把老裏正的兒子拉到公堂上去要打,聽說無憂公主大張旗鼓地給他們家送來賀禮,慌得什麽似的,連忙找了個由頭又放了人……”瓔珞輕輕靠在她腿上做嬌媚狀,說得眉飛色舞。


    “是啊,殺了馮子良,我如今的名頭也今非昔比了呢,隨便送個禮,也能讓個縣令嚇成這樣!”雲裳嘻嘻哈哈地打趣著,睨了遠處的孔傑一眼,又伸手在瓔珞臉上輕輕拍了拍,問:“暗力營的人,前幾天不是跟上了馮少綰?最近怎麽樣了?”


    順便一說,在她來到蜀中之後……唯一一條從蓮心小築裏頭傳出來的消息就是……馮少綰跑了!


    這個清澈如水的青年居然……在這種時候……在這樣緊要的關頭……跑掉了!


    瓔珞的臉色鄭重起來,馮少綰叛離雲裳的原因,她暗力營的探子一直打探不出真相。前些日子好歹算是有了些進展,聯絡上了馮少綰和他身邊的一個神秘人,還把雲裳相邀一見的意思傳達了過去,不過……對方的態度,有些囂張了——原本和馮少綰也相處過那麽長的時間,怎麽沒有發現過他是這樣的人?


    雲裳聽瓔珞敘述了下事情經過,又接過她遞來的紙條,掃了兩眼,輕輕一揉,將紙條團成小團,隨著手中的柳葉一起,彈入江水之中,瞬息不見。


    “你給他們留下聯絡的暗記,就說我現在陪陸少將軍守靈,脫不開身,不過會盡快安排,一切都按照他們說的。”


    ******************


    這一晃,雲裳在江夏古陽村住的日子也不短了。


    這是因為陸慎執意為高遠守孝。


    高遠生前,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而他死後,卻近乎尊榮。當然這尊榮並不是說他的葬禮如何隆重如何奢華;相反,他的喪葬儀式很簡單,按照他生前早已安排好的,隻是黃土墳頭一座,無字石碑一方——然而同時,他的喪葬規格卻又是十分之高,不僅有大鳳朝最為當寵的兩個紅人,陸慎和雲裳分別以子侄身份靈前帶孝哭祭;還有欽差和隻為皇帝守衛的羽林禁衛軍肅穆觀禮;甚至更有,五百襄陽軍士為之縞素!


    因為聖旨不能耽擱,是以紅櫨公公是在高遠的墳前宣讀聖旨的。聖旨中,對陸慎竟是毫不吝嗇讚譽和賞賜,分分明明地倚重和厚望;而更為戲劇化的是,在紅櫨公公之後宣讀聖旨之後不久,竟然又有欽差快馬趕來傳旨,褒獎陸慎守衛平興府之利,竟是將陸慎的職位自從五品騎都尉提升到了從四品輕車都尉,又是連轉五階!雖不能和貴族出身的朱富貴等空降武將相比,但正因其是從兵士做起,更是令人羨煞;其升遷之速,在大鳳朝武官之中,可謂絕無僅有。


    這樣的榮譽,不知道已經躺在墳墓之中的高遠,如果有知,會有什麽樣的感慨。


    雖然高遠的反應如何不得而知,但將軍陸慎的表現卻是有目共睹。很明顯,這個軍界新星的反應,和雲裳那日銀安殿中所見,大不相同;來自皇帝的誇獎,似乎根本無法和他失去親人的哀傷相比,即使是要他履行一下接旨的程儀,都顯得勉強。


    不過大家都體諒他失親之痛,沒有追究他什麽;隻是陸慎堅持要為義父守孝,倒讓紅櫨公公為難了一把。不過好在大鳳朝律法規定,喪親的官員,文職丁憂三年,武將一月。即使陸慎為義父守孝不合規矩,但一個月的時間倒不長,等他申請丁憂的奏本上去,再被駁迴來,大概一個月也快到了。


    因此紅櫨公公及後來的欽差,猶豫了猶豫,終於沒有多說什麽,撫慰了一番,各各離去。


    雲裳卻決定留在古陽村陪陸慎守孝。


    據她說,兩個人既然同居招討使之位,當然應該共進退,而且隻是一個月的時間,她還陪得起;何況就是她自己,對高遠也多有儒慕之情,就算是盡一份孝心,也是理所應當。


    不過這一個月的時間裏,最為煩惱的,其實是孔傑。


    雲裳一定要住在古陽村高家,可高家哪裏有那麽多房間容納那麽多人呢?陸慎向來不喜歡打擾村民,所以五百親衛以及裨將鄧展都留在了江夏縣城;而雲裳的人,也大都沒有跟來,隻是,孔傑和羽林禁衛軍,如何敢於遠離雲裳?平興都督府那次,已經讓孔傑深感對不起陛下的囑托,現在住在小小村落中,沒有軍隊拱衛,那便隻能倚仗他們這些人了。


    他考慮過,羽林禁衛軍至少要留下四人輪值護衛,才能確保無憂公主安全無虞。


    隻是……高家小小兩間茅屋,裏間是高遠原來的臥房,現在留給陸慎居住;外間沒有臥床,也隻得用長木板搭了一個臨時的大鋪,由雲裳和他們四名羽林禁衛軍住著……


    當然,這個大鋪很長,橫亙了南北,雲裳一個人在北邊,南邊留給了那四名羽林禁衛軍。


    按說,無憂公主肯於和他們羽林禁衛軍擠住一間屋子,也算是紆尊降貴,至少也是沒把他們當外人看了。可孔傑卻沒這麽看,倒不是自恃品級較高,而是……雲裳很讓他擔心。


    不是擔心她會有什麽危險,而是擔心她會給別人帶來危險。


    試問,一個夜夜不空房的紈絝膏粱,忽然沒有了同居的男寵,隻是隔三岔五地跑到鄂州城裏找婢女解決問題……那麽和他同居一室的形貌還算上等的幾個人,算不算比較危險?


    所以孔傑仗恃著武功高強,拚著每夜不睡,不再輪值,就隻他一個,穿戴得整整齊齊,大馬金刀地坐在屋子正中,美其名曰:替雲裳守夜。


    開始他倒不是這樣的,雖然守夜,主要還是留在屋外,可是,在那夜裏他聽見屋裏有動靜急忙趕來之後,情形就發生了改變。


    那天他進來的時候,正看見雲裳出現在本來不是她住的鋪位南邊,羽林禁衛軍梁乙的身邊!而且,她的手,還停留在梁乙的肩頭!


    雖然無憂公主解釋說,她是睡不著,聽見梁乙在說夢話,所以過來推推他……可是,孔傑還是不能放心,對無憂公主的“保護”越發嚴密了……除了上茅廁以外,基本上是不離開她半步,就連白日裏,也不會給雲裳和任何一個羽林禁衛軍單獨相處的機會!


    當然,在孔傑眼中,最直接受到威脅的人,其實是……陸慎。無憂公主賴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古陽村不走,不就是為了陸少將軍麽?看看無憂公主盯著那個思思姑娘的眼神就知道了,這樣“色”的一個人,對思思姑娘,竟似毫無非分之想,反而對陸少將軍“青睞有加”,那麽,無憂公主的意圖,不是已經明顯得很了?


    雖說與己無關,但孔傑還是忍不住,在幾次雲裳找機會與陸慎獨處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打擾”了一下。


    而他自己卻不知道……在他完成這些作為的同時,雲裳心中,也一天一天積累著,憤怒!


    對於馮少綰的不辭而別,還有另外一個人的離去,本來心裏就空落落難受的雲裳再也忍不住了得已經接近滿值,眼看著就要噴薄而出了。


    而另外,在千裏之外的京城之內,也有人正在接近崩潰的邊緣!


    大學士顧文倫的府邸之上,一連差不多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都靜寂得如同沒有任何活人的氣息一般。


    這樣的寂靜……的緣由。


    自然是因為了失而複得的顧籽萄。


    在一夜的深夜之中,顧大學士帶著滿臉的淚水,攥著兩手的汗水,悄悄走進自己女兒的閨房之中尚在榻上昏沉沉的昏迷不醒的顧籽萄麵色憔悴的不似活人樣,抿緊的唇角似乎在訴說著什麽不堪迴首的過往。


    “孩子。”


    在昏睡的顧籽萄麵前佇立良久的老人家,眼含熱淚,伸手從袖子裏抽出一件亮光閃閃的東西。


    月華一閃之間才能看得清楚……在他的手上,赫然握著的是一把尖利的匕首!


    既然那些迴憶對你來說是那麽的不堪和難以承受,難以在清醒的時候麵對的話……


    那麽做父親的不如早些結束了你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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