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元年 三月二十六 大安 晴

    接待處的梨木桌前,除了正襟危坐的鄭峰以外,還有個好整以瑕的閑人――方炎。見到秦月汐下轎,鄭峰早已立起身來。而方炎卻端坐椅上,笑吟吟地盯著她。

    “你怎麽跑出來啦?”秦月汐訝然道:“一會兒讓大夫人瞧見,又該罵我了。”

    “你多心了,母親並不是那麽計較的人。”方炎眉目間一片柔情,含笑道:“我看你忙得連飯也顧不上吃,所以想來幫幫你。若是再遇上昨天那樣的騷亂,我也可以保護你呀。”

    想到他如此關心自己,秦月汐心裏甜滋滋的,便也毫不吝嗇地報之甜美一笑。

    “謝謝你,你想得真周到。”

    “謝什麽?我本來就應該保護你的嘛。”方炎莞爾一笑,眉梢眼底無一不是寵溺之意。“怎麽沒看到你佩戴‘月汐’?”

    “月汐?”秦月汐不解其意地看著他,忽然明白了他指的是他送給她的刻著“汐”字的玉佩。她不由“噗嗤”一聲笑了開來:“月汐佩‘月汐’,有點兒意思!”她從脖頸裏掏了出來,示意給他看。“我不能係在腰間絲絛上,萬一有歹人覬覦,豈不糟糕?這可是你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我要好好保存起來。”

    方炎看她如此重視這枚玉佩,心中也是樂陶陶的。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輕言細語道:“隻要你喜歡,我以後再送你別的禮物。”

    她應了聲“好”,將玉佩收掛妥帖,尋了椅子坐下。鄭峰報告說已經有兩個人報名參賽了。秦月汐一喜,問道:“是真的嗎?”又拿了登記冊來看。

    雖然才隻有兩個人報了名,秦月汐便已經樂得眉開眼笑了。正當她聚精會神地瞅著冊子看時,眼前突然一暗,感覺有人來到麵前,擋住了光線。秦月汐愣愣地抬起頭,隻見李小三一臉久違的笑容,興奮地看著她。

    秦月汐也是一驚,幾乎是立刻地彈跳起身,歡叫道:“啊,表哥!”

    “表妹!”李小三也是開心不已地歡叫了一聲。

    “表哥,你來得正好,快點來報個名!”秦月汐趕緊抓緊機會推銷。

    “好啊,表妹,我就是聽說了這個事,專程來問問看你,我可不可以也報名參加的。”李小三笑容燦若桃李,目光深鎖在秦月汐雙眸之間。

    “可以的,當然可以啦!”秦月汐連忙讓鄭峰記錄在案,一麵喜笑顏開地對李小三說:“表哥,你應該早點來的嘛。不過,表哥你要報哪個賽事啊?”於是秦月汐將長跑、短跑及接力賽的規則解釋了一番。

    “唉呀,我也不知道呢,我以前從來沒有參加過呢。”李小三懊惱地抓了抓頭發。

    秦月汐於是大致地講解了各個賽事的規則,為查看他的實力,她還主動要求跟他比一下看看。李小三有樣學樣地照做不誤,跑出了秦月汐目測的百米距離,她停了下來。他跟她跑了個旗鼓相當。

    調勻氣息後,她搖搖頭說:“不行,你這個速度太慢,連我都跑不過。你不能參加短跑和接力賽,你隻能參加長跑,希望你耐力夠好。幸虧你跟我熟,我給你開個後門。”秦月汐豪氣幹雲地一拳捶在李小三胸口,神秘兮兮地說:“若是到時報名的人多了,還要進行幾輪淘汰賽呢 。你夠幸運,我直接安排你入決賽好了。”

    正說著話呢,突然由遠及近地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聽那聲音,真是來勢極猛。秦月汐剛轉頭看向發聲之處時,那馬已經不管不顧地橫衝直撞過來,秦月汐躲避不及,與這馬匹險險擦身而過,被馬匹驚動的飛速氣流將秦月汐一帶,她不由得在原地轉了幾個圈。等她迴過神來時,方炎已經滿臉驚恐地衝到她麵前,上上下下將她一番審視。

    “幸好,幸好,隻是有驚無險!”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又佯裝生氣地罵她說:“看到有馬衝過來也不躲開,你的眼睛是白長的?你知不知道剛才都要嚇死我了?”

    “你罵我幹什麽,又不是我的錯!”秦月汐本來就驚魂未定,此時被他這麽一罵,臉色也不好看起來。

    方炎意識到自己語氣重了,便放柔了聲音安慰她:“我沒有罵你,我怎麽會舍得罵你呢?我隻是擔心,害怕你出什麽意外,一時心急,所以才會有些沒輕沒重的。月汐,你沒事嗎?剛才真的嚇了我半死!”

    “我還好,隻是受了點驚嚇,並沒什麽事。”秦月汐知道他是擔心自己,便也不去過多計較了。

    “那就好!”方炎這才放下心來,寬慰著拍了拍她的臉,繼而臉上微現慍怒之色,冷冷道:“這個易生真是越來越放肆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敢縱馬行兇?!”

    秦月汐剛才也瞟到馬背上的人應該是易生,看他急匆匆的樣子,想來是出了什麽大事。

    府門外,易生正利落地翻身下馬,壓根兒不瞧旁人一眼,丟了手中的韁繩,幾乎是急不可耐地衝至大門前,居然不顧形象地以腳狂踢大門。

    方炎的臉色更加冷凝,這個易生莫非是發瘋了不成,今天怎麽會一而再地作出有違常理的事來?現在居然到將軍府來撒野來了?

    門剛開了一條縫,易生已經“怦”地一聲雙手推開了大門,迅若捷豹般閃身衝了進去。方炎拉著秦月汐的手,沉聲道:“走,去看看!”

    秦月汐暗忖:到底是發生了什麽變故,何以會讓一向清冷有加的翩翩公子如此魯莽造次?於是向方炎略點了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地入了府中。

    尾隨著易生一路向前,心中暗叫一聲“不好”。看他的去勢,好像是前往海棠齋呢。海棠齋乃將軍府女眷閨閣重地,但凡男子,若非重大事故亦或不經通報,那裏能夠胡亂擅闖?除非……

    方炎心中也滿是疑惑與不安,易生不顧禮數地直闖海棠齋,定是與方紫苑有莫大的關係。他到底所為何事如此怒氣衝天?難道……

    一想到此,不由與秦月汐交換了一個眼神。秦月汐心裏無比慌亂起來,不由加快了前行的步伐。我的天神,又要節外生枝啦!

    將要至海棠齋大門口,遠遠地已經看見門扉半掩,四下一片靜謐。再靠近些,已經能夠聽到一個怒氣濤天的聲音在大放厥辭。隨著他們越來越靠近,所聽到的聲音就越來越清晰。

    “方小姐,我以為上次我說得夠清楚了!我實在是想不通,你怎麽就認定我了不放手呢?我真的那麽好嗎?以至於你連最起碼的矜持都拋開了要對我表白,現在甚至還蠱惑郡主強行賜婚!我實在沒有想到,小姐你竟有如此手段,行事作風也是如此地一意孤行恣意妄為!”

    院子中庭,易生陰沉著臉與方紫苑對峙著。他這一番夾槍帶棒的指責與嘲諷,令本已是愁腸百結的方紫苑更加鬱結於胸。她局促地絞著手中的絹子,臉上一片淒楚哀憐之色。

    “易公子,你說紫苑厚顏無恥也好,或是一意孤行也罷,我對易公子的一片真心,難道你真的如此鐵石心腸無動於衷麽?我這麽卑微的喜歡一個人也是大錯嗎?”

    “方小姐,你怎會這般執迷不悟呢?方小姐的垂愛,恕易某承受不起!”易生傲然而冰冷地說道。

    這一句“承受不起”簡直比那夾槍帶棒的嘲諷還要令方紫苑心痛萬分,她的雙目中早已蓄滿清淚,此時更因這句話再也無法遏製地汩汩傾泄而出。

    “你說這樣的話,倒不如拿把刀殺了我痛快!”方紫苑難以自已地伸手捶著胸口,淚水滂沱而下,入口既鹹且澀。

    易生雖是攜著一腔怒氣而來,此刻見她這般情景,似有於心不忍,微歎氣道:“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但是愛上一個不能愛的人是何等痛苦,你明知其不可為,又何苦極力為之?縱使我奉詔與你完了婚,我心中並不愛你,你豈不是貽誤終身?”

    “易生…”方紫苑稍稍擦了淚水,收斂了些許悲情,怯怯地說道:“請你相信我吧。若是我們成了親,我會一心一意地侍奉你,隻讓你快樂,不讓你煩惱。隻要你能開心,我也就開心了。你不愛我有什麽了不起的,有我愛你不就行了嗎?”

    “看來我真是對牛彈琴!”易生仰天悲歎一聲,再凝眸看她時,眼中顰添了一絲冷硬之色。“既然小姐非要一條道兒走到底,我也無可奈何。不過,我要鄭重聲明,我、是絕對不會娶方小姐的!方小姐若是還有些許自尊之心,便當不要再繼續糾纏!”

    方紫苑那被迫隱忍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她心中早已被這無情之人傷得千瘡百孔體無完膚,縱使如此,她還要深藏住那份不甘與淒愴,隻求她的一片癡情能得到心上人的些微體諒或垂憐。但事實上是,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但為什麽明知道是徒勞的,她卻仍是想要努力嚐試,哪怕任人奚落嘲笑看不起?

    “自尊?”方紫苑冷笑道:“在你麵前,紫苑可還有一丁半點的自尊可言?我到底是哪裏不好,又是哪裏做得不對,我如此死心塌地地愛慕於你,不求迴報地默默喜歡著你,卻得不到你絲毫的憐憫之情?你告訴我,好讓我知道,讓我以後不要再重蹈覆轍!”

    易生本來冷硬的眼中微微動了一動,她沒有錯啊,他為何要如此殘忍地傷害於她?已所不欲,當勿施於人啊!自己受到的傷害就該遷怒無辜之人嗎?

    “不是方小姐不好,你也沒有哪裏做得不對。”易生臉上一片清輝,語聲也極其平靜地說道:“都是我不好,我事先沒料到方小姐竟是如此情深意重之人。我以為你也跟普通女子一般,隻是刹那的好感罷了,過些時日便當煙消雲散了。我應該早些打消你的癡念的,累得你情深至此,易生難辭其咎!”

    “既是我沒有錯處,你也知道我對你情深意重,怎麽你卻毫無所動呢?說到底你還是嫌棄紫苑對嗎?是因為紫苑太主動了?對你死纏爛打,讓你有壓力了?”方紫苑臉上一片狼藉之色,聲音中帶著哭腔。

    易生實在哭笑不得。有一個如此俏麗深情的女子傾心於自己,那是一大幸事;然而,不能迴報她如許深情,卻又是不幸的。

    不知道出於何故,他竟然伸手取了她手中的錦帕,輕柔地為她擦拭起臉上的淚痕來。以往他從沒有認真看過她的臉,此時這般近距離地接觸,發現她其實也是美麗的。她的眼睛已經有些紅腫,但此時卻散發出奪目的光彩。他、他、他竟然為她擦眼淚?!這實在是太詭異也太浪漫了!

    方紫苑感覺自己一顆心仿佛要撞破胸腔直奔出來般,她難以置信地直勾勾地瞅著他,如夢似幻地輕聲喚他:“易生!易生!”

    這一聲如泣如訴的輕喃,卻如當頭棒喝般將易生震醒,他錯愕地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針砭肌膚一般立即鬆了手,往後退了一步。那方錦帕便悄無聲息地掉落在了地上,卻再次給予方紫苑元氣大傷的心上重重地一擊。

    “抱歉,是易生造次了。”易生不安地揉了揉眉頭,頗為煩躁地說。“方小姐不必為不值當之人流淚,更不要為不懂真情的人傷心。我言盡於此,就此別過!”說完,轉身便要離去。方紫苑有些手足無措,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易生皺眉,見她一臉哀戚之色,不由怔怔地立在當地。

    “方小姐,請自重!”易生看著她,示意她把手鬆開。方紫苑搖了搖頭,柔弱的臉上卻是堅毅的神情。易生待要掙脫,方紫苑卻抓得更牢。易生無奈,隻得提了劍,毫不留情地削下了那片衣袖。

    方紫苑抓著輕飄飄的一片布頭,神情哀傷不已,突然間便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喝問道:“易生,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到底要怎麽樣你才能接受我?”

    易生似是對眼淚比較沒有抵抗力,心內已有軟化的跡象。但是他卻不能予以同情,那會讓情況變得更糟。他是來慧劍斬情絲的,可不是來被幾滴眼淚打動拖泥帶水的。今天,必須有個了斷!

    “我再次表明我的態度,請方小姐一字一句聽清楚。”他仍是一貫的清冷之色,說出的話來不帶絲毫的溫度。“請方小姐斷了對易生的念想,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你的。至於郡主那裏,我會說服她取消賜婚之念的。你可聽仔細了?”

    “我沒聽見!沒聽見!”方紫苑雙手捂住耳朵,大力地搖著頭,洶湧的淚水隨著這晃動而四下紛飛,刹那間芳心如陷冰窖。“你好殘忍!你怎麽可以這麽對我?但願你也能嚐一嚐這真心被人輕視的滋味,你便不會對我如此絕情寡義!”

    易生臉色若有所動,眼中迅速蒙上一層淒楚之色,驀然間他的心髒便急促地跳動起來。他惱怒不已地覷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好,你既如此說,我便給你個機會!”

    方紫苑立時收了淚,趕緊用衣袖將眼睛竭力擦拭幹淨,破涕為笑且滿懷憧憬地問:“易生,謝謝你!你說吧,你想讓我怎麽做,我一定盡心竭力地照做不誤!”

    易生久久不語,凝視著她。他的內心早已是翻江倒海,這麽好的女子,他怎麽忍心辜負她的一片癡心深情呢?她也不過隻是個可憐的傻瓜而已啊。

    “方小姐,”他的語氣不再淩厲,而變得柔和了許多。“我是為你好,我真的不希望你將來遺恨終生!我想總有一天,會有一個真心傾慕你疼愛你願意與你長相廝守的人出現的。你就把易生忘了吧!”

    “我也想忘掉你!可是你知道嗎?你越是拒絕我,我卻越想要得到你!就算你不愛我也好,我隻要天天看到你,隻要你還在我身邊,我就別無所求了。”她笑得那樣淒美,言語之間又是多麽楚楚可憐!

    他不由在心中咒了自己一聲,易生,你幾時變得這般優柔寡斷起來?

    “我們兩個永遠都不可能在一起。”他終於還是與她四目相對,堅定無比地說。“因為我們是互不匹配的兩個人。”他移開目光,避開她瞬間黯然且哀淒的眼神,眼光定格在院中的海棠樹上。“一如這海棠樹,它隻能開出海棠花來,不可能開出梨花來。而梨樹也不可能結出柑橘來。因為它們不是一體的。我的意思,你可知曉?”他調迴目光,深幽地盯著她,溫柔地問道。

    “我不知道。”她茫然地搖頭,發間的珠釵步搖隨之搖擺不定。“那是什麽意思?人與樹怎可相提並論?樹是沒有思想的,而人的心是會慢慢改變的。你從來沒有試著讓我靠近你,或許你擔心真的會愛上我嗎?”

    “我怎麽可能愛上你?”他似乎被她的話語所激怒,粗暴地大喊:“若要我愛上你,除非……”

    “除非什麽?”方紫苑感覺心髒快要停頓了,熱切地追問道。

    “除非這院子裏的海棠樹開出梨花,府上的梨樹能結出柑橘,那我則可以期待有朝一日我的心會改變,會對你產生愛憐之意!否則,請方姑娘莫再要苦苦糾纏!”他以劍指樹,鏗鏘有力地說道。

    方紫苑心中剛升起的微弱希望刹那間崩潰無遺,嬌軀幾乎不勝風力,搖搖欲墜。她緊咬著嘴唇,忍著聲音不讓自己痛哭失聲。

    突然,“啪”的一聲,大門轟然洞開。秦月汐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熊熊怒火,化身正義女神從天而降。

    “好,易生,你這話可當真?”她昂然挺立在易生不遠處,雙手叉腰,秀眉微挑,囂張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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