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英雲山此行,是在職最後一次。離休之前有特別多的迴憶,參加革命的經曆一幕幕反複在她腦海縈迴。李月英同楊石山的那段情雖短,卻是初戀,而且正因這段情,她才走上了革命道路。這次上雲山,與以往一樣,同楊石山當年的那段情就不可遏止地湧上心間。雖然很少去看望石山,其實心裏很關注他,前不久得知楊石山身體每況愈下,遂決定這次上山一定要去看看他。離開尾砂壩,她來到石山家,見門上掛著鎖,問鄰居,才知道他已經住醫院了,便掉頭來到礦醫院。


    李月英輕輕走進礦醫院搶救室,一眼就看見了病床上的楊石山,正在輸液,山茶坐在床邊一張四方小凳上。


    李月英見楊石山是醒的,就輕聲叫:“老楊!”又向山茶打了招唿。


    楊石山有點意外:“李書記什麽時候上山來了?”


    李月英在床前立著,說:“剛到,知道你病了,先來看你。”


    楊石山就有點感動:“李書記還記得我呢。”掙紮著欠起身來,被山茶輕按住了。


    李月英忙說:“躺著躺著。”


    楊石山說:“是前年吧,你上山來,我們也見過麵。你看,如今我病成了這副樣子。還是上次給你講的那句老話,我是不甘心頭上扣著屎盆子去見馬克思啊!”


    李月英不由又想起當年有情有義有男人味的楊石山,同眼下孱弱的楊石山真是判若兩人。她默然一陣說:“老楊,你這件事,還是老話,我是想幫忙也力量有限,最主要的,我不能為你作證。”


    楊石山黯然一歎,一顆濁淚從眼角滾下。


    那年,楊石山下雲山後,按約在龍口圩找到叔叔楊剛參加了紅軍,後來他擔任了直接由中央對外貿易局領導的贛江河支部書記。贛江河支部機構設在龍口鎮,對外稱贛江辦事處,負責贛江河域的白區工作,主要是同白區搞地下貿易,秘密同白區的商人打交道,有時也有戰鬥發生,楊剛就是在一次同白區商人做生意時被敵人發現,中彈犧牲了。


    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紅軍被迫退出中央蘇區。中央通知楊石山火速返瑞金。他來到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政府所在地葉坪,正值最後一批工作人員撤走,紅軍烈士紀念塔前飄悠著文件焚燒後的紙灰,人們皆肅然無語,步履匆匆。一切給人以嚴峻與緊迫之感。


    一位部門的領導等著他到來,見了他高興異常,拉著他的手連連稱好。這時,他認出了站在那位領導身後的李月英,十分驚訝。李月英腆著個大肚子,穿一件寬大的男軍裝,臉龐瘦了許多,黑了許多,眼光悒悒的。


    李月英叫聲:“石山哥!”上前拉住他的手,眼圈就紅了。


    那位領導對石山說:“你是本地人,又有白區工作的經驗,還在礦山做過工,同李月英同誌又熟,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有項特殊而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和月英同誌完成。贛南蘇區要放棄了,形勢瞬息萬變,中央無法做出決定,去哪裏,什麽時候再迴來。有六個中央機關領導同誌的子女,都是一兩歲,不能帶走,月英同誌也快要生了,加一個,七個,你和她留下來,就不隨軍走了,負責這些孩子。孩子可以托交紅軍家屬或者可靠的群眾撫養,但不能泄露孩子的真實身世。將來紅軍打迴來,你們要完璧歸趙!”


    李月英就對石山說:“我也是個拖累,就靠你。”


    領導說:“李月英同誌的愛人顧雷犯了右傾,離開了機關,派到前線去了,目前是不能迴瑞金了。我同老顧熟,就代表他,將月英同誌托付給你了!”


    楊石山已經明白,中央調自己來接受這個任務,肯定同李月英有關係,雖然領導同誌和月英都沒有說出來,估莫十之**是李月英舉薦的,望著月英期望的眼光,心想怎能再辜負她?何況是組織決定,容不得推辭,就說:“我盡力去做,就怕力不從心。”


    領導拉著他的手,神色嚴峻地說:“此事容不得半點閃失。我再重複一句,你們要完璧歸趙,紅軍打迴來,父母兒女骨肉團聚,就靠你們了!”


    楊石山本想說幾句讓領導放心的話,心裏沒有數,不知說什麽好,想了想說:“我明白此事關係重大,我在孩子就在。”


    領導說:“不能這樣說,你們不在了,孩子就是在世上,組織上也弄不清下落,也不能迴到父母身邊了!”


    楊石山說:“今天說不準明日事,比如我生個病死了……”


    領導說:“所以派了你們兩個人,總不至於都出事吧?”


    楊石山頓了頓說:“假如兩個都被敵人捉了,怎麽辦?”


    領導就有點不高興了:“總之一句話,完璧歸趙是第一位的,你們死也隻能死一個。《三國》裏頭有個英雄叫薑維,也可以學他。”


    李月英這時插進話來說:“石山是從壞處想得多點,其實他辦事極牢靠的,當然不希望出事情。”


    領導點頭說:“多想問題是好事,出了問題就不是好事。楊石山同誌,組織上挑選你,是相信你的!”說著,握緊了楊石山的手。


    組織上給了少量銀元,一些食鹽,這都是蘇區緊缺的,作為孩子的撫養費用,另外還給了四十擔鎢砂,鎢砂本是蘇區經費主要來源之一,因為無法帶走,組織上也就給得很大方,這東西雖然值錢,但卻需先藏妥,待需換錢時再一點點取出變賣。楊石山對鎢砂買賣輕車熟路,組織上算是找對了他。


    當晚,一小隊紅軍護送他們乘船順綿江而下,至鬼穀口,將鎢砂從船上取下,找了處沙灘埋藏好,又留下帶來的一隻當地叫漂潭子的小船,戰士們便告辭迴去了。鬼穀口一帶原是紅區,眼下部隊全開往於都、瑞金集結,已沒有紅軍一兵一卒了,此地離雲山近,日後來取埋藏的鎢砂方便,離要去的第一站黃石村也近,僅兩三個鍾頭的水路。


    漂潭子僅丈餘長,寬約四尺許,篾編的弓形船蓬下頭,就是船艙了。楊石山讓李月英和六個孩子,在船艙內歇著。六個孩子用籮擔裝著,都睡熟了,李月英行動不便,坐靠船蓬休息。江水閃爍著星光,靜靜地流淌。月英雖困卻無睡意,石山搖著櫓,心裏也想著艙內的月英。這是兩人分別十個月後單獨相處,都有話想說,隻是月英成了家,原先的情愛自然有口難開。江麵僅聞櫓聲欸乃。


    石山正想著心思,忽聽月英叫他,那喊聲有點不對勁,忙問什麽事?月英就告訴他肚子有點痛,又問離黃石還有多遠。石山明白月英快生了,擔心未到黃石就發作,嘴上安慰月英,心裏著急,巴不得早一刻船到黃石。一路上石山就找話說,問她這幾年的情況,又問老顧,又說自己,意思讓月英分心,不要緊張。


    正說著,忽聽一聲槍響。


    石山果斷地說,有情況,我們靠岸!一邊使勁搖櫓,一邊用眼光在江麵上搜巡,果見遠處隱約駛來一船。月英鑽出艙來,幫著搖櫓,任憑石山怎麽說也不肯離去。漂潭子小而輕,走起來快,兩人奮力搖著船,眼看離岸不遠了,月英突然“哎喲”了一聲,就蹲下身去。石山問了句:發作了?想想月英同老顧結婚的時間,該是早產。月英不作聲,捂著肚子爬進了艙。


    漂潭子須臾靠了岸。


    石山剛把船泊住,艙內便傳來月英的呻吟,接著是嬰兒落地的啼聲,在這沉寂的江麵,顯得異常清晰。


    石山愣視著黑洞洞的艙內,不知所措。


    “石山,快進來,我生了。”月英的聲音裏透著懇求。


    石山隻好爬進艙,他照月英的話,伏下身去將臍帶咬斷了,又脫下身上的褂子,小心地包妥嬰兒,告訴月英是個男仔。月英說:“我是走不動了,加上這個,七個孩子,都拜托你了。”


    石山立即說不行,一起走,月英就說你別傻了,走不動怎麽走?正爭執不下,依稀聽得遠處的喊聲:靠過來檢查!**封江了!不靠就開槍了!聽喊聲,敵船已經不遠了,石山心急如焚,怎麽也不忍心丟下月英,硬攙扶她起身,不料月英順勢摟住他,央求道,親親我!親親我!說時嘴就貼緊了石山的嘴,石山雖無思想準備,卻也沒有拒絕,月英就將他摟得更緊。


    停息下來,月英就推他走。


    石山情知再不能耽誤,操起籮擔,喑啞地說了句:我走了。就鑽出艙,幾個孩子弄醒了,在哭,這時月英也跟著爬出了艙,蹣跚著站起,身子壓在櫓上,待石山跳下船,月英就拚盡全力搖船離了岸,意欲引開敵船。


    石山追著船喊道:“我們在黃石村頭黃嫂家見麵!”


    月英應道:“我的兒子,粗糠粗布拉扯得大,我就死也瞑目了!”說到後麵,已是哽咽。


    石山一咬牙,挑著哭喊著的孩子,朝岸邊山巒奔去,不多一會兒,便消失在夜色裏。


    石山直到聽不見江上的任何聲音,才在林子裏歇住腳,孩子幾乎全在哭,他怕有人發覺,忙又挑起籮擔直奔黃石村。好在黃嫂住在村頭,敲開門,一臉驚訝的黃嫂顧不上多問,忙將他讓進屋來。


    石山把情況先說了個大概,就問黃嫂:“孩子餓了一晚,不要緊吧?”


    黃嫂說:“不要緊,隻是找不到奶,這剛出世的也喝米湯。”


    黃嫂手腳麻利地將孩子全抱上床哄著睡了。然後立即生火煮稀飯。石山在灶頭坐下幫助燒火,對黃嫂說:“你是在黨的,孩子的身世本當不能暴露給任何人,但今晚碰上這情況,隻好全挑到你這裏來了。要麻煩你。”然後告訴黃嫂,這些孩子是紅軍領導幹部的子女,他和李月英的任務就是安置這些孩子,又將遇敵的情況說了一遍。


    黃嫂說:“要我做什麽,盡管講就是了。”


    石山說:“月英的孩子你先帶幾天,其餘六個我馬上送走安置好,然後就去找月英,三五天後我一定迴來,這裏山深,白狗子恐怕三五天到不了這裏。”


    黃嫂說:“你也不要太急,幾天返迴等你幾天。”


    稀飯煮好了,兩人將孩子喂飽,石山仍用籮擔將六個孩子挑了,告辭黃嫂離了黃石。


    這一帶楊石山很熟,僅用了一兩天就將六個孩子托付給了六位紅軍家屬。這些人家分散居住在深山不同村落,十分安全。


    之後,楊石山沿綿江尋找了百多裏,連月英的影子也不見,無奈隻好返還黃石。


    原來,那漂潭子離岸後,月英再無力搖櫓,任憑小船漂流,敵人追上來,盤問月英,月英稱自己是漁家女,生了個女嬰,被丈夫丟棄,那女嬰則丟進河裏溺死了。這地方原有溺女嬰的陋俗,敵人見滿艙血汙,又見胎衣臍帶,又好像聽見嬰啼,竟也信了。


    漂潭子終於在一處沙灘擱淺。月英覺得渾身火燙,頭痛欲裂,隻盼石山來尋。不料沉沉昏睡過去,醒來卻在一隻運糧的大船上,眼前盡是陌生人,一位贛州商人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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