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尾砂壩下來,車子在雲山鎮的街道上緩緩行駛著,走路的、騎單車的比汽車霸道,汽車得小心翼翼地讓人。


    就在這條街上,李月英認識了劉山茶。那時候的雲山鎮隻有這一條街,二裏多長。自然沒有現在的寬闊,窄窄的用石板鋪就。街道兩邊的店鋪,多是木板、竹篾搭就,矮矮的伸手可觸及屋簷。寫著字號的各色布旗子、印著鋪記的燈籠,從店鋪的簷下伸向街心,參差交錯。


    雲山紅色工會決定在鎮邊的土坪上,召開一次礦工大會。縣城裏的華記、廣巨安、越華、瑞記、永生、恆記等十幾家鎢砂公司,聯營成立“鎢砂同業公會”,統一包辦收購雲山鎢砂,砂價立即下跌,從每擔二十塊跌至九塊,鎢砂出縣境,稅收從每擔三個毫洋提到七個毫洋。紅色工會決定組織雲山礦工、棚主同鎢礦同業公會談判,李拐子被公推為談判代表之一。


    礦工大會召開的頭一天晚上,李月英才知道楊石山有個相好叫劉山茶。


    晚飯的時候,李拐子把女兒叫到身邊問:“你聽爹講過水滸,水滸裏頭有個唿保義宋公明,這人貌不驚人,武不出眾,梁山一百單七條好漢,偏服他這條好漢!這迴眾人抬舉我,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也辭不得!再說,法不製眾,走這遭看來也無甚要緊。不過,還是要提防萬一,爹打算托石山替你做主……


    “莫托我,”楊石山正巧走進來,接口說,“我也受工會的委托,參加談判。我就是來告訴你的。”


    李月英和她爹都驚訝地望著他。


    石山對月英笑一笑,就走了。


    這天晚飯偏偏做了頓夾生飯,李月英情知自己分了心,有些內疚,怕石山吃得不高興,就裝了一竹篼碗飯,用爹和自己吃的麻油,淋了兩遍,把飯拌得油光發亮,飯雖夾生,有這噴香的麻油一拌,自然要好吃得多了,她端起這碗飯來到石山那裏。


    不料,窿口又來了幾個端著飯碗的打錘佬,她在心裏罵了一聲自己該死,卻進退兩難了。


    這當兒,石山發覺了她:“喂!月英,你今天想男人了?想得連飯都不曉得煮了?”


    “哈!哈!”幾個打錘佬立即揚聲大笑。


    月英兩頰緋紅,真是去了好心無好報,花了好柴燒爛灶!一氣之下,將手裏的竹篼碗朝石山麵前一摜,一碗飯倒在了地上。飯粒在陽光下閃爍著油光,麻油香飄散開來。大家盯著地上的飯吸鼻子:“好香好香!可惜了麻油!”


    石山原本是笑話一句,誰料到月英竟發這麽大的火,先是一愣,繼而發覺月英手裏沒有筷子,心裏一忽閃,問:“你這碗飯是端給哪個吃的?”


    “喂狗的!喂一條不識好歹的狗的!”月英叉腰罵道,她竭力不使委屈的淚水溢出眼眶。


    但她並不知道,石山心裏沒有一點火氣。他愛這個妹仔,喜歡她姣好的容貌,喜歡她童心未泯的天真活潑。她更不知道他有難言苦衷。就在最近,在他的生活當中,出現了劉山茶,他有個相好,怎能又與她相愛?他將這種浸漬了苦衷的愛深埋心間,如同鎢砂般深深埋藏在大山腹地,既渴望又害怕她會來挖掘。


    他騰地站起來,放下手中原先吃著的飯碗,走上前去,俯身撿起竹篼碗。又將地上的飯粒捧起,裝迴碗裏,然後勾下頭去啃了一口碗裏的飯,眼望月英,嚼著,沙粒在他嘴裏硌然有聲。


    月英驚訝地看著這一切,一股幸福的甜水“咕嚕咕嚕”地從她心底往外冒。她想笑,眼睛反而濕潤了。


    這又是一個令月英難以入眠的晚上。這晚沒有月亮,滿天的星鬥也就顯得分外燦爛,這種時候,走出寮棚,夜色能把人形吞噬殆盡。山上吃人的野獸少見,隻有偶爾從遠山躥來的幾隻麂子,弄出點動靜來,這幽暗的寮棚外麵蘊含著神秘的、令人衝動的誘惑力!這個像頭牛牯、像頭豹子的家夥,也會溫馴得像頭麂子!他怎麽不怕倒架子?不怕人笑話?竟然真像條狗一樣啃了口飯!一種女人特有的滿足感、自豪感,在她心底泛起,這是股要命的衝動力,猶如暴出骨朵的花苞,就要張開花瓣去迎接潤澤青春的甘露,她的十六歲的芳心蠢動地張開了**。這種時候能出去嗎?


    對了!爹給他的五塊銀洋,他全買酒祭狗子了,再給他五塊銀洋,就說爹給他的,白天不好給,所以,晚上來,爹的腿不便,所以,她來……他信不信?管他!這家夥死要錢!


    她立即在自己的私房錢裏取了五塊銀洋,出了寮棚,急急地走向另一座寮棚,越走近它,心就越慌,越亢奮,顧不得這許多了,什麽也顧不得了!


    “篤篤”,她敲響了柴門。


    “哪個?”石山的聲音很警覺。


    “我!”她迴答得很響。


    棚子裏點亮了礦石燈。柴門開處,一束礦石燈的光射出來。


    站在她麵前的是歪著腦袋、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她的石山,她瞟了一眼寮棚裏麵,不見他人,心就定了些。


    一股男人的汗氣從他**的胸膛散發出來,她驀地意識到,這家夥可以扯自己一把,接著摟住,然後朝寮棚裏一塞,自己就會像貓爪下的老鼠,一切就由他擺布了。


    “是你?”他問得好輕,好柔和。


    她慌忙抖一抖手掌,五塊銀洋當啷作響:“爹要我再送你五塊光洋。”


    石山一句客氣話也沒有,伸出巴掌去接。


    她有點不高興了,後悔沉不住氣,過早把錢交給他了。


    “謝你爹了。”石山說完,轉身就要進寮棚。


    “石山!”她火了。這家夥真不是個東西。你怎麽不伸出手來,摸一把臉、拖一下手!牛,一條蠢牛!


    石山迴過身來。從他的眼神中,她敢斷定,對於她的意圖,他明白無誤。她渴望他這時會把她攬進懷裏去。他果真朝前走了一步,同她臉對著臉了,但他卻不動了,凝立如木偶。


    “你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麽這個時候來?”她問。


    石山眼睛直直地望著她,似乎沒有在聽她說什麽。


    這家夥怎麽搞的?在想什麽?她忍不住又問道:“你以為我真是來送錢的嗎?”


    石山壓抑住自己的情感,告誡自己絕不能誆她,低聲說道:“我有了個相好,叫劉山茶。”


    月英根本沒有理解石山的良苦用心,反而認為他這句**的話是有意淩辱自己,氣得連聲音都變了:“狗!狗!”一跺腳,反身跑了。


    她好恨自己,好惱自己,又苦又辣的淚水奪眶而出,千悔萬悔不該這樣不要臉皮半夜三更去敲那扇狗窩的門,高一腳低一腳跑迴了自己的寮棚。


    月英迴到自己的寮棚,前腳進後腳爹就跟進來了,爹說:“我都聽見了!”


    她顧不上害羞了,就問:“那個劉山茶是什麽樣的人?”


    她看見爹笑起來,笑臉顯得慈祥、平和又帶幾分詭譎。她自小死了娘,爹把她帶大。爹變賣了鎮上一家店鋪,帶她來雲山做砂子生意。爹在她麵前流露過這層意思:鎢礦生意容易發財,賺了錢,給她找個中意的厚道男人,招贅在家,置些田地,安樂過日子。爹多次跟她說起石山這好那好,她揣測爹多半是看上了石山。


    果然,爹說:“那個劉山茶我見過,是鎮上大戶人家的丫頭,原是石山的童養媳,石山不願窩在家裏,不想早結婚,自己逃出了家。劉山茶就被石山家裏人賣到雲山鎮來了。”他認真地問女兒,“你哪樣不比劉山茶強?你如果答應嫁石山,石山還會要那丫頭?”


    月英就不言語了。


    第二天大早,飄著毛毛雨,幾十裏雲山聽不見錘聲、炮響。打錘佬們有的胸佩“雲山工人”的符號,有的舉著寫著口號的小紙旗,紛紛湧下山,匯聚在雲山鎮。


    月英跟隨打錘佬的隊伍,來到雲山鎮。她壓根沒有去多想這場鬥爭的成敗險惡,她純粹是來看熱鬧,還有個莫名的念頭,看看石山這個家夥會不會去找那個丫頭。


    月英換了件短袖的香雲衫,特意戴了銀鐲子,不少人拿眼瞟她,過街的時候人多,有人故意擠她,推搡她,然後給她賠個笑臉,這使她暗自得意。其實,她原本無意在人前風光一下,隻是想真的遇上了那個丫頭,讓她品一品是不是比她差!


    一路上,她都緊盯著前麵走的石山,這家夥褂子上有塊很顯眼的補丁,挺好認。這家夥一直隨著爹,像個保鏢,過街也沒有進任何一戶人家。她的心中掠過一絲失望。


    大街上搭了個臨時性的土台,她踮起腳尖,透過攢動的人頭朝台上望,爹坐在台側,石山站在土台前,麵朝著台下,一個中年漢子站在台中喊著話。


    “妹仔,你也來了?”有人在她肩頭輕輕一拍。她調頭一看,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人,也穿著件香雲衫,比自己這件要舊得多了。


    她點點頭,心下有些犯疑,這個女人是誰?問話的口氣好像挺熟,麵又這樣陌生,該不會是那個劉山茶吧?她不禁又仔細打量了這個女人一眼,這個女人眼含憂鬱,臉色憔悴,並不怎麽漂亮。


    “你是跟爹來的?”這個女人又問。


    “你認識我爹?”


    “雲山有幾個不認識你爹?你爹講義氣,聞了名囉。”


    原來是這樣!這女人認識她爹,當然認識她了。她笑笑,掉過頭去看台上,心裏在笑自己的胡猜瞎想。


    “妹仔,你跟他們進城去嗎?”那女人又問。


    月英不知道這裏開了會還要去進城,但她想,既然來了,當然要去,就點點頭。


    “進城危險啊,人家有槍!”


    月英睨一眼這個膽小的女人,發現她眼裏閃著淚光,心裏就有些小覷她,又嫌她的話多,弄得聽不清台上講了些什麽,便掉過頭去不再理睬她了。會開了不到一頓飯工夫就結束了,講的全是砂價的事,要工人們團結起來打倒包辦。接著,台上就指揮開會的人分成三十五隊,開到縣城去。這時,雨下得大些了。


    月英被這支浩浩蕩蕩的磅礴隊伍卷擁著,來到縣城城下,香雲衫淋濕了,但她不覺得冷。


    隊伍在城下中山橋頭停住了。


    對河城牆上,林立著荷槍實彈的黃狗子,大聲喊:“不許過橋來!不許過橋來!”


    但是,隊伍又開始朝前開去,不過速度慢了下來。


    突然,“砰—”一聲尖嘯的槍聲響了。月英的心隨之戰栗了一下,接著就“突突”地狂跳起來,這一切竟被那個穿著舊香雲衫的女人講中了!爹和石山在隊伍前頭,會不會挨炮子?她不由心慌意亂,拚命朝前擠。


    黃皮狗子乒乒乓乓朝天開槍,喊著:“打錘佬,你們再過來,就開槍打人了!”


    隊伍穩住了陣腳,停止了前進,但沒有人後退半步。一時間,除了風雨聲,一派死寂,五千餘人的長隊,猶如天上的銀河,凝固在地上的小河畔。


    隊伍排頭走出一個人來,是剛才在大坪土台上講話的那個人,接著,又走出一個人來,寬寬的肩膀,一塊醒目的大補丁。


    那塊補丁像磁鐵般拴住了她的目光,她的心也就懸在了喉嚨口上。


    那兩個人,一步一步走過橋去,全隊人馬仿佛聽見了無聲號令,隨之一步一步逼近中山橋。


    “砰!砰!”他們開槍了,子彈射在隊伍前麵的橋板上和河水裏,厚重的橋板冒起一縷縷青煙,水麵濺起一朵朵水花,像雞冠花。


    隊伍裏驀地響起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如裂帛:“石山—”


    隨著這聲發喊,一個女人發瘋似的從隊伍裏跑出來,撲向前去。她穿件舊香雲衫。


    慌亂中的月英被眼前這幕情景強烈地震撼了,一瞬間,橋上的青煙、橋下的水花、空中的煙雨、眼前的人頭……都不見了,隻有那舊香雲衫朝兩個沒有迴頭的漢子飄忽而去,就在快接近那塊補丁的時候,忽然在槍聲中軟軟地飄然落地,旋即,冒出了一縷青煙……


    隊伍在這一瞬間,猶如著火的炸藥,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聲浪。


    “打倒包辦!”


    “衝啊!衝啊!”


    “為工友報仇啊!”


    月英被人流席卷而去,跟著隊伍湧進了城。她眼前的一切在濕潤的眼中全變得模糊起來,腦海裏隻有那件舊香雲衫在晃動,那個女人,不消講了,隻會是那個女人!她在心裏喃喃唿道:“劉山茶,你真的愛那個家夥,我月英算是佩服你了……”


    這一幕銘心刻骨地永久印在了她的心上,這不僅是因為那個時刻驚心動魄,更為震撼她的是劉山茶那不顧生死的愛,她原以為愛就是一種快活,這一幕分明是一出死神與愛神的活劇,愛,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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