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百戶其實有些來頭,不然也不能聽了鄂國公府的名頭還強著要按規矩來,可這來頭也沒大到可以隨意輕薄了國公府家的小娘子全身而退的地步,是以容嬤嬤這般做小伏低,著實已經是給了台階下了。

    “國公府的麵子,自然是要賣的。不過,到底規矩是規矩,”百戶拄著下巴,視線在周遭一溜的船舫上過,板著臉道:“這位小娘子罩著麵巾,若真是逃犯假扮,爾等可擔當得起?”

    這話聽著有理,實則狗屁不通。

    雍州衛手裏人手一份邊走便對的畫卷上,繪的可是一個身量高挑的赳赳男兒,哪有蘇令蠻這等的婀娜楚楚,換個人,抬手放一放也是能過的。

    偏這百戶色欲熏心,不依不饒地非要看一看,有這麽一雙勾人眼睛的是何等相貌。

    容嬤嬤心下暗歎了一記,知道今日之事勢必難以善了,若讓這百戶見了這丫頭的模樣,今日龍津渡口的一夜恐怕是要熱鬧了,可又不好真與規矩強來,便示意蘇令蠻揭了麵紗,卻聽身後一道粗獷的嗓音響起:

    “都堵這作甚?”

    蘇令蠻抬頭一看,隻見剛才還威風凜凜站在船隊中央的魁梧將軍一腳踏上了甲板,近看這人雖皮膚黧黑,但五官輪廓偏深,不失於陽剛俊朗,雖與時下流行的白麵書生不同,卻有另一骨子雄渾的勁兒。

    百戶曉得這人的厲害,登時跟老鼠見了貓似的一凜,忙垂了腦袋,指著蘇令蠻道:

    “此女行跡鬼祟,小的正要盤查。”

    這將軍姓楚,乃寧國公府世子,自小便被老國公帶著在軍中南征北戰,今年才迴了京師,調入雍州衛不過兩月。

    楚方喧年方不過十八,卻長得老成,一張臉虎起來不怒自威,禦下手段從來酷烈非常,此時聽百戶一說,視線在蘇令蠻身上一轉,哪還有不懂的?

    “自去領三十軍棍。”

    百戶哭喪著臉,恨不得給之前的自己一頓耳光,滿腔的欲念頓時煙消雲散,灰溜溜地下去領罰。

    蘇珮嵐嫋嫋婷婷地行了個禮:“多謝將軍體恤。”

    她生得可愛,這般盈盈笑來更是天真爛漫,船上的兵士和船工們都不由將目光往女眷群裏落。

    蘇蜜兒撇了撇嘴,手肘碰了碰蘇令蠻,小聲嘀咕道:“阿蠻姐姐,要謝也應該是你來啊,哪兒就輪得到嵐姐姐出風頭了。”

    蘇令蠻不置可否,微垂的眼

    簾表明了不摻和。

    蘇蜜兒不由暗罵了聲“窩囊”,她自小便爭慣了,最看不上息事寧人的作風,見蘇令蠻這般,便恨不得將那張臉搶過來用,隻覺得是暴殄天物。

    楚方喧看著兵士一個一個地對著畫卷排查,視線在船夫身上過了過,才落到女眷打頭的容嬤嬤身上。

    “鄂國公府的?”

    容嬤嬤連忙點頭,這楚世子可不是什麽善茬,楚老國公更有小兒止啼的名號,那爵位可是實打實打下來的,不是一個鄂國公可以比的:“老奴正是國公夫人身邊的奶嬤嬤。”

    “如此。”

    楚方喧不大在意地道:“你們國公府的事,楚某管不著。不過既然到了雍州,一切還得按著楚某的規矩來。小娘子還是揭了麵紗罷。”

    蘇令蠻本也沒想到帶不帶麵紗竟然扯了這麽幾段子波折來,此時這般,反倒是顯得自個兒無端端矯情了,不免臉熱地伸手揭了。

    場上頓時一陣抽氣聲傳來。

    那些個常年在船上跑的船工等粗人不肖說了,便連雍州衛這些全身披掛的甲士也忍不住倒抽了口氣。

    無他,美爾。

    小娘子一身藕荷色齊胸襦裙,素色明衣,本是極清淡的顏色,皮膚不夠白的穿了,還會顯得黯淡。偏這天光水色裏,小娘子眉眼含情,一身肌膚欺霜賽雪似的透亮,堪堪站著,便好似打了一圈暖色的柔光,因了暈吐的關係,一頭瀑布似的墨發並未挽起,鬆鬆披散著,唇淡得好似水墨,風一過,衣袂飄飛,便好似江上洛神,直欲乘風去也。

    便容嬤嬤最近幾日見慣了的,也不免怔愣半晌,更別提那些個滿渡口的愣頭青。

    “莫不是江上精怪成了精,才能有這般仙姿逸色?”

    “有美一人,宛如清揚。”

    附近船塢上,有書生意氣,不免沉醉在這難得一見的美色裏。

    楚方喧自小在軍營裏長大,見識過的小娘子不過家中姐妹,又哪曾見過這般楚楚風姿?這蘇姓小娘子唇色發白,麵上添了些許憔悴,更顯得弱不勝衣,心底不由地起了些許憐惜。這憐惜來得太過洶湧,讓他一時怔然失語。

    不過這茫然隻停留了一瞬,他立時明白過來為何這小娘子要白紗覆麵,不肯見人。

    看著周圍隱隱傳來的視線,楚方喧又瞥了一眼,急急移開視線:“可以了,帶上吧。”

    蘇令蠻從善如流。

    此時周圍人方如夢初醒,隱隱有喧嘩之聲,或能聽到竊竊私語,在打聽這小娘子是何方神聖。

    蘇蜜兒跺了跺腳,深恨自己生了張平凡的臉蛋,見蘇令蠻安靜如雞,忍不住暗道了聲“虛偽”,這一招先抑後揚,果是心計深沉。

    蘇令蠻自然不知自己又被人在心中編排成了滿腹心計,不過即便知道,她也是不大在意的。

    三路雍州衛自下而上將船一寸一寸地搜了個遍,果然是什麽都沒尋到。

    “報告楚將軍,沒有!”

    楚方喧揮揮手,數十兵士們列著整齊的隊伍一一下了船,容嬤嬤長出一口氣,卻見楚方喧腳步頓了頓,欲言又止,終究什麽都沒說,迴身直接去了旁邊的船舫。

    容嬤嬤後宅半生,哪裏看不懂一個少年郎君的這般作態,情知蘇令蠻是引起了這楚世子的注意力,嘴角不由翹了翹,對這一趟的收獲無比滿意。

    “成了,成了,都散了,沒什麽好看的。”

    容嬤嬤揮手,將幾個小娘子全都領去了船艙,蘇令蠻微不可查地朝船工那瞥了一眼,卻撞見楊廷眸色深沉地看著自己這邊,旁邊一個瘦猴般的粗漢子在旁不知嘮叨些什麽,時不時還往自己這邊看。

    “阿蠻姐姐不走麽?”

    蘇珮嵐催了她一聲,蘇令蠻轉過身來笑笑道:“沒事,走吧。”

    楊廷收迴視線,撫了撫胸口,將那股子貓兒抓似的煩躁往下壓了壓,阿丁還欲再說,卻被遞來的一眼釘在了原處,不由心道“今日的阿樓怎這般嚇人”,未及多想,見“阿樓”慢悠悠地晃遠了,連忙又屁顛顛地跟了上去。

    夜晚的龍津渡口,去了那些白日的喧囂,朦朧的水汽和著隱隱綽綽的絲竹之聲冒上來,反而有種歲月靜謐的安詳來。

    蘇令蠻被白日的事一激,突然間頭也不暈了,吃飯也香了,反倒睡不著了。

    她半扒拉著窗口好奇地往外看,蒼黑的天上星光閃爍如明珠,江上船身吃了淺淺的一層水,側耳仿佛能聽到潺潺水聲拍著船舷,溫柔的像一曲吳儂小調。這與北地截然不同的溫軟風光好像滌蕩了一身的塵氣,蘇令蠻懶懶地看了會月亮,突然道:“小八,你想家麽?”

    “家?”小八揩發的手頓了頓:“奴婢的家,早沒了。”

    “你弟弟不是找著了麽?”

    蘇令蠻驚訝地轉頭,不意扯到頭發痛“嘶”了一聲。

    小八手放輕了些,道:“當年大災,奴婢的爹娘活不下去,便將奴婢插草賣了,奴婢當時便沒有家了。若不是遇到二娘子,奴婢還不知在哪兒漂泊,好不容易尋著阿弟,才知道這些年來爹娘也沒了,奴婢將您上迴賞下來的五十兩銀子都給了阿弟,往後的日子,便他自己去過活吧。”

    小八雖然沒心沒肺慣了,但大宅門裏的糟心事看多了也知道,等閑男人成了親娶了媳婦,在外的小姑子便是外人了。

    如今那個家沒爹沒娘隻有個打小不親的弟弟,以前巧心在時,她還沒看明白,多來往了幾趟也看透了,這個阿弟許是吃苦慣了,是個頂頂看中銀錢的人,若她當真迴了“家”,恐怕也是一紙再賣出去的份。

    蘇令蠻歎了口氣,打起精神道:“小八,迴頭等日子好過了,二娘子我給你配個好的。”

    小八臉又羞又惱地斥道:“二娘子!你又胡沁些什麽呢。”

    綠蘿笑眯眯地搭腔:“放心,還有奴婢把關,必定將小八好好地許出去。”

    “莫說我?綠蘿姐姐你呢?”

    蘇令蠻也笑盈盈地看著她,一雙眼睛彎得跟個月牙兒似的,綠蘿張了張口,竟什麽也說不出來。

    她比二娘子大上六歲還多,早就不奢望什麽嫁人,何況做過主公的暗衛,等閑人也不能嫁,可這些暗處不可言說的過去又怎能與白紙一張的二娘子說,隻壓了壓嗓子道:“奴婢這輩子就想伺候二娘子到老,等成了老嬤嬤,二娘子不嫌棄的話,還能伺候伺候小主子。”

    蘇令蠻垂目看向窗外黑沉沉的江水,月色深深淺淺地照進來,她伸出手去,頑皮地想掬起一水的月光:

    “綠蘿,等哪一日你想明白了,看中了,再來與我說吧。”她自會為她想辦法。

    綠蘿眸光黯了黯,登時明白眼前的小娘子未必是不懂。

    她懂了,卻什麽都不說,與這無處不在的風一般,不強求著她一定與所有人一般嫁人生子,溫柔得近乎靦腆。

    “是。”

    綠蘿恭敬地垂下腦袋,小八看著這兩人打啞謎,隻覺得十分莫名。

    艙外底層的甲板上,楊廷筆直地坐著,如水的月光照下來,粗布麻衣,皴黃的皮膚下,一雙鳳眸格外出彩,宛若幽潭,深邃不可探。

    林木沒形地蹲在他身旁,俯身掬了一捧水,咕噥道:“郎君,蘇二娘子想要將綠蘿嫁了。”

    楊廷沒答他。

    林木也習慣了,喃喃道:“莫旌可要發愁嘍。”

    作者有話要說:

    前麵8889章存稿箱設錯了,斷代了。。好想哭。。

    暫時先空著,迴頭那兩章當番外再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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